關掉手機，顏柒柒抬眼正對上刺目的日頭，天上連絲雲影都沒有。她剛要皺眉嘀咕這天氣曬得人脊背發燙，豆大的雨點就驟然砸了下來，劈頭蓋臉的，像是老天爺隨手潑翻了水盆。
雨來得太急，根本沒處躲。不過五分鍾，她渾身已溼透——校服裙擺沉甸甸地往下滴水，緊緊貼在膝蓋上，那股涼意順着皮膚往骨頭縫裏鑽，像纏了圈冰溜溜的帶子。
正狼狽不堪時，頭頂忽然多了片陰影。顏柒柒愣了愣，轉頭看見江馳站在身側，額前碎發還在往下滴水，胸口隨着急促的呼吸起伏，手裏的傘卻穩穩撐着，將兩人圈在一方幹燥的小天地裏。
其實此刻傘已起不了多大作用。但他掌心傳來的、握着傘柄的溫度，卻莫名驅散了大半寒意。
剛踏進家門，天又猛地放晴了。一冷一熱，顏柒柒只覺得渾身發沉，額頭隱隱發燙。
但想到今晚是李阿姨頭回上門，她咬着牙直起身，往廚房走時腳步都有些發飄，卻還是強撐着給爸爸搭手。切菜時指尖發顫，好幾次差點切到指甲，後背僵得像塊木板，卻還是咬着牙把最後一盤糖醋排骨端上桌。
直到吃完飯，送走李阿姨，她緊繃的肩膀才猛地垮下來。太陽穴“突突”地跳得厲害，臉頰燙得嚇人——低燒終究是壓不住了。眼前一陣陣發黑，連眼皮都重得抬不起來，整個人像浸在悶罐裏，暈乎乎的，只想往床上倒。
可想到方圓圓還在籤售會場沒回來，她就怎麼也躺不住——硬是灌了兩杯熱水壓下頭暈，玻璃杯壁的熱氣熏得睫毛發潮，手指碰着滾燙的杯身，喉嚨卻像堵着團棉花，咽下去的水都帶着股滯澀的暖意。骨頭縫裏不停地往外冒涼氣，顏柒柒裹着厚外套蜷在沙發上刷消息，連澡都拖着沒洗，眼睛盯着屏幕不敢挪開，生怕錯過方圓圓的任何一條消息。
突然，她猛地咳起來，咳聲短促又悶，震得胸腔發疼，太陽穴原本“突突”地跳，這會兒變成了鈍鈍的脹，像塞進了團泡發的溼棉花，每晃一下都沉得發暈。
直到夜裏九點多，頭實在疼得厲害，她才在爸爸的勸說下扶着牆挪進浴室。蒸騰的水霧很快漫過鏡面。顏柒柒垂着頭，溼漉漉的發梢正往下滴水，落在瓷磚上，敲出細碎的、空蕩蕩的響聲。
她指尖無意識地在鏡面上劃動着，一道曲折的水痕蜿蜒展開，露出的半張臉浸在水汽裏，忽明忽暗，眼底的憂慮濃得像團化不開的墨，暈染在睫毛上，低燒帶來的昏沉和對好友的牽掛擰在一起，連呼吸都帶着沉甸甸的滯澀。
手機推送的新聞總涉及年輕女孩的名字——尤其是獨居或晚歸的，失蹤案、被害案，有些懸案的時間線拖得老長，凶手至今銷聲匿跡。
想到這兒，顏柒柒心髒猛地一縮，原本溫熱的水流澆在背上，竟泛起細密的寒意。籤售會現場人山人海，圓圓會不會出事？
手機鈴聲突然響起，方圓圓舉着籤名照懟到鏡頭前：“啊啊啊你看這個籤名！是花體的！”聲音裏裹着沒散的尖叫，尾音都在發顫，“他剛才跟我對視了！我死了我死了！”
鏡頭裏的人在原地蹦跳，馬尾辮甩得像歡快的小旗子，嘴角幾乎咧到耳根，眼裏盛着的星子亮得要溢出來，全是見到偶像的狂喜。
她身後，散場的人群還在涌動，燈牌的光忽明忽暗地映在她臉上。有人舉着應援棒大喊偶像的名字，保安的疏導聲混在鼎沸人聲裏，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那股喧鬧的熱浪。
“你看你看，”方圓圓指尖點在籤名照上的“圓圓”兩個字，“他給我籤名時，筆尖在‘圓圓’兩個字上頓了半秒呢——抬頭笑的瞬間，我看見他睫毛上沾了點舞台的金粉，像落了星星。他說：‘圓……是個很珍貴的字啊，這個名字真好聽’，聲音輕得像怕碰碎什麼似的。”
“還有還有！”方圓圓的聲音陡然拔高，帶着點語無倫次的激動，“剛才肖大神親手給我別了這個！只有我！他指尖碰到我頭發的時候，我渾身像過了電，腦子直接宕機！”
話音未落，她猛地把鏡頭往上一揚，露出頭頂那只粉嘟嘟的小兔子發卡，聲音裏的雀躍幾乎要蹦出屏幕：“前幾次周邊發售我手速慢，搶了好幾次都沒搶到，沒想到今天肖大神親手給我別上了，今天來這一趟真是值瘋了！”
她特意捏着嗓子，模仿肖大神說話的語氣，眼睛彎成月牙：“‘粉色最配圓圓的可愛啦’，還特意低下頭跟我說：‘每個可愛的女孩子，都該有只小兔子陪着呀。’”
話音剛落，她忽然拔高了音量，“你快看快看！”鏡頭一轉，掃過人群，果然有不少女孩的發間別着同款兔子，粉白相間的絨毛沾着亮片，在燈光下閃着細碎的光。
“看到了，小兔子發卡確實好看！”看着好友興奮得快要冒泡的樣子，顏柒柒只覺得太陽穴那陣陣鈍痛似乎都輕了些，眉眼間的擔憂也沖淡了不少，嘴角也跟着彎起一抹溫柔的弧度。
“對吧對吧！”方圓圓立刻接話，一手捂住發燙的臉頰，眼裏的崇拜快要溢出來，“不愧是我的肖大神，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完美的男人啊！”
“不過，他看我的時候，眼神裏總像裹着層說不清的東西。不是看粉絲時那種亮晶晶的，是……像透過我在看別的什麼，溫柔裏裹着點空落落的疼，像我奶奶對着老照片出神時的樣子。”
方圓圓的聲音突然軟了半度，對着鏡頭輕輕抿了抿唇，剛才還亮晶晶的眼睛裏多了層認真的水汽：“柒柒，我以前總覺得追星就是圖個熱鬧，打發時間罷了。但肖大神真的不一樣，他會把我們隨口提的小事悄悄記在心裏，散場時對着涌來的人潮，總是不厭其煩地揮手，一遍遍叮囑大家注意安全……他是我見過最幹淨、最溫柔的人，真的！”
“能讓我們圓圓這麼放在心上的人，肯定是頂好的人呀！”顏柒柒的聲音裹着暖融融的笑意，尾音帶着點溫柔的縱容，認真地附和着好友。
話音剛落，她眉頭又輕輕蹙了起來，語氣裏的擔憂再也藏不住了：“這都十點半了，怎麼還在外面晃悠啊？夜路不安全，我還是讓我爸開車去接你吧！”
“網約車已經到啦！”方圓圓把手機鏡頭一轉，不遠處傳來車輛喇叭聲，“柒柒你還不了解我？爬樹掏鳥窩、翻牆逃課都沒怕過，能出什麼事？放心吧顏媽！明天早餐店不見不散！”沒等顏柒柒說話，電話就掛斷了，屏幕驟然暗了下來。
顏柒柒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被子像灌了鉛，壓得她喘不過氣。太陽穴的脹疼順着後頸往下爬，連帶着後腦勺都木木的，每晃一下頭，都覺得腦仁裏的血管在跟着扯着疼。
方圓圓掛電話時笑彎的眼睛、獨自乘車的安全、新聞裏那些沒頭沒尾的案件，這些念頭攪在一起，加上身體裏那股燒得人發飄的熱，讓她每喘口氣都帶着滯澀的疼。她無意識地攥緊系在手腕上的銅鑰匙，冰涼的銅面被捂得發暖，邊緣硌着掌心肉微微發疼，倒像是真有股微弱的力氣順着指尖爬上來，勉強拽住了她那根快要繃斷的弦。
那些從小到大的種種畫面在腦海裏閃過——一起在操場看星星，自習課傳紙條被老師抓包時一起罰站，減肥時互相監督卻總忍不住偷偷買辣條……
她一邊胡思亂想，一邊點開方圓圓的朋友圈，翻到之前那組九宮格。指尖劃到某張照片時忽然頓住——放大畫面，肖大神的袖口正滑下寸許，半截磨得發亮的白鏈子露了出來，墜着只翡翠小雞。雞眼睛嵌着點紅，像顆小巧的紅寶石，翡翠水頭足得很，在燈光下透着溫潤的光，連鏈子的磨損都透着些年頭。
驀地裏，她想起李阿姨傍晚帶來的那個叫小圓寶的小女孩，手腕上也戴着根手鏈：同樣是細白的鏈子，墜着只翡翠小兔，兔子眼睛也嵌着顆小紅寶石，連款式帶材質，都和照片裏這只透着說不清的相似。
先前只覺樣式可愛，沒往深處琢磨，此刻這麼一對比，心裏卻莫名泛起一陣細微的麻癢——這世上，真有這麼巧的事？
“轟隆——”
窗外驟然炸響的雷聲劈斷了思緒，暴雨毫無征兆地傾盆而下。雨點噼裏啪啦地砸在玻璃上，伴隨着狂風呼嘯，像是無數只手在瘋狂拍打窗戶，震得玻璃嗡嗡作響。
她被驚得渾身一顫，指尖飛快劃過屏幕，給方圓圓發起視頻通話。很快，方圓圓便接通了，她晃了晃手機，笑着說：“到城西老巷啦，別擔心！”
這時，網約車司機突然將車停在路邊，雨刷器瘋狂擺動仍看不清前方，語氣無奈道：“雨太大了，前頭修路，積水太深開不過去，姑娘得下車走兩步。”
方圓圓連忙對着顏柒柒說：“我掛了，到家再給你打電話。”話落，電話便匆匆掛斷。
顏柒柒慌忙回撥，聽筒裏卻傳來“您撥打的電話無法接通”的機械女聲，發出去的信息顯示“已讀”，卻遲遲沒有回復。
她攥着手機躺回床上，屏幕還亮着與方圓圓的對話框，“已讀”兩個字像根小刺，扎得眼皮發酸。低燒的昏沉感終於壓不住了，頭重得像灌了鉛，可心裏的忐忑翻來覆去，一會兒想“老巷信號差很正常”，一會兒又冒出讓人發慌的念頭。
“再等十分鍾……就十分鍾……”她咬着牙撐了會兒，終究抵不過熬了半宿的疲憊和身體裏的寒意，沒真的睡熟，就那麼蜷在被子裏打盹，意識像浮在水面的葉子，迷迷糊糊間總覺得手機在震，伸手去摸，卻只有一片冰涼的寂靜。
而此時的方圓圓，下車後站在路口犯了難。大路平時走15分鍾就到，可這會兒積水太深，難走得很，怕是要花更久；小巷倒是近得多。
路燈在雨幕裏暈着昏黃的光，她站在巷口攥緊手機——她經常早上騎單車從這兒過，小巷看着破舊，卻從沒出過事。
“跑快點兩分鍾就到了，能有什麼事？”她低頭跺了跺溼透的運動鞋，鞋幫處的雨水順着腳踝往下淌。咬了咬下唇，在心裏哼着肖大神的歌給自己打氣，她深吸一口氣，抬腳沖進了巷子。
巷子裏堆滿了破舊紙箱和生鏽車架，腐爛的菜葉在積水中浮沉，污水表面漂浮着銀色錫箔包裝和生鏽的針頭，在昏黃路燈下泛着冷光。
雨水順着屋檐匯成水簾，砸在生鏽的自行車架上，發出刺耳的“哐當”聲，混着遠處傳來的犬吠，讓寂靜的巷子更顯陰森。頭頂的燈泡結着厚厚的蛛網，忽明忽暗地閃爍着。剛才還覺得“兩分鍾就到”的路，此刻竟像沒了盡頭，怎麼也走不完似的。潮溼的黴味混着垃圾的酸腐氣，順着鼻腔往天靈蓋沖，她猛地屏住呼吸，後背的汗毛“唰”地豎了起來。
方圓圓每跑一步，鞋底都會陷進混着污水的泥坑，那冰冷的髒水帶着黏膩的觸感，像無數細小的蟲子順着皮膚往上爬，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她開始後悔了，指尖剛觸到手機屏幕，想給顏柒柒打電話說“我有點怕”，突然，身後傳來一聲尖銳的金屬摩擦聲。
方圓圓猛地回頭，只看見積水裏映着破碎的燈光，晃出一片斑駁的亮，而那片亮裏，浮着兩個模糊的人影。她的心瞬間提到嗓子眼，手指死死攥住手機，指甲幾乎要掐進肉裏。
此時，巷口的監控畫面突然劇烈抖動，“滋啦”一聲爆出刺目的雪花，將巷口的最後一絲光亮盡數吞噬。
幾乎同一時間，顏柒柒猛地從床上坐起來，後背的冷汗浸透衣衫，緊貼着冰涼的床頭板。
夢裏，她跟着方圓圓走進那條破舊的小巷，卻眼睜睜看着好友被黑影拖拽進牆角，方圓圓帶着哭腔的尖叫穿透雨幕：“柒柒救我！巷子裏……”
窗外一道閃電劃過，將她驚恐的臉映得慘白，轟鳴的雷聲像重錘砸在心髒上。
她哆嗦着抓起手機，屏幕亮起又暗下，反復解鎖三次才點開通話記錄——最後一通電話停在三個小時前。
手機頂部的通知欄赫然顯示着橙色暴雨預警：“今夜極端天氣，請市民盡量避免外出，注意安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