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後
晨霧未散,第一縷陽光已翻過街道轉角,裹挾着夏初特有的潮熱,在空氣中緩緩暈染開來。轉角那棵梧桐樹的葉子上,露珠被照得透亮,墜在葉尖遲遲不肯落下。
“思圓花店”的玻璃櫥窗蒙着一層薄薄的霧靄,恍若時光的紗幔。顏柒柒的指尖輕輕劃過,便會留下短暫的透明痕跡,像極了十年間反復擦拭卻始終模糊的記憶——那個比太陽還晃眼的笑容,某張被摩挲得發皺褪色的照片,都藏在這層朦朧後面,看不真切,可稍一碰觸,鼻尖就泛酸。
水珠沿着玻璃蜿蜒而下,在晨光中劃出銀亮的軌跡。十年光陰竟如這水珠墜落般,悄然無聲,只在生命的長河中留下淺淺水痕,轉瞬即逝。
窗戶上的風鈴被晨風吹得輕響,玻璃制的向日葵吊墜轉了半圈,光影恰好落在剛擺好的草莓花束上。粉白的花瓣沾着露水,軟乎乎的,像極了當年桌角還未吃完的那顆草莓軟糖。
顏柒柒蜷縮在藤椅裏,胃部突然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像有把生鏽的鈍刀在裏面反復攪動。她猛地咬住下唇,嚐到一絲淡淡的鐵鏽味,額角瞬間沁出細密的汗珠,順着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頰緩緩滑落,滴在淺杏色連衣裙的領口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陽光透過紗簾灑下來,在她顫抖的肩頭投下細碎的金斑,卻暖不透她蜷縮成蝦米的脊背。她用掌心死死抵住胃部,指節因爲用力而泛白,那些疼痛和回憶擰成一股繩——暴雨夜的驚雷、骨頭縫裏的涼氣、“無法接通”的忙音,還有黑暗裏瘋長的悔恨,勒得她喘不過氣。
窗上的風鈴突然又輕響了兩聲,玻璃向日葵轉了半圈,恰好停在她眼前。她眨了眨眼,目光落在玻璃花瓣上——那上面映出個模糊的影子,是她自己。她身形單薄如深秋枯葉,肩胛骨在近乎透明的皮膚下凸起,鎖骨深深凹陷,仿佛能盛住窗沿滑落的水珠,和十年間總也流不完的淚。
淺杏色連衣裙是十年前方圓圓陪她挑的,當時圓圓把這件綴着向日葵刺繡的裙子往她身上比,笑得露出兩顆小虎牙:“柒柒穿這個就是仙女本仙!”如今布料洗得發軟,穿在身上鬆鬆垮垮,裙擺隨着呼吸輕輕晃,如同她始終填不滿,也合不攏的心。
她手腕上系着的紅繩早已磨得脫了線,褪色的繩結處纏着一小圈醫用膠布——上次胃疼打針時,護士瞥見繩頭磨出的毛邊,怕蹭到紅腫的針眼,特意用膠布仔細固定的。
紅繩邊緣卷起的毛邊下,幾道淡粉色的疤痕若隱若現,那是多年前用刀子留下的舊傷,每逢陰雨天,便會泛起細密的癢意。就像十年前那場暴雨,雷聲早散了,可潮溼的印記卻滲進了生命的肌理,成了永遠褪不去的底色。
十年前,她攥着發燙的手機,跟着爸爸跌跌撞撞沖進城西老巷時,雨正下得瘋了似的。青石板路上,一攤深色的液體在渾濁的雨水裏慢慢暈開,像朵腐爛的花,觸目驚心得讓她喉嚨發緊。
而在那攤液體邊緣,一個粉色的兔子發卡靜靜趴着,斷了一只耳朵的塑料殘骸上沾着泥點,是方圓圓晚上和她視頻時還別在頭頂的那個——當時圓圓笑着說“每個可愛的女孩子,都該有只小兔子陪着呀。”
話音還在耳邊打着轉,可發卡早已經涼透,像塊浸了冰的石頭,凍得她指尖發麻,連帶着心髒都被凍成了硬塊,這股寒意十年都沒散。
她用指尖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繩結,聲音輕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散:“你說,怎麼就沒鎖住呢?”
——鎖住的,是十七歲暴雨夜的驚雷,每到午夜就劈開窗玻璃,將她拽回那條積滿污水的小巷,讓她一遍遍看着那攤在雨裏暈開的深色;是盤踞在心底的愧疚毒蛇,每一次呼吸都帶着噬骨的疼痛;更是一場循環往復的噩夢,方圓圓帶着哭腔的“巷子裏”,總在她伸手觸碰的瞬間,碎裂成滿地冰冷的雨水。
窗外,穿着白色校服的少年少女嬉笑打鬧着跑過,書包帶子在陽光下劃出歡快的弧線,清脆的笑聲如同散落的玻璃珠,叮叮咚咚地鋪滿整條街道。風掀起他們的衣角,連帶着路邊的梧桐葉都晃出活潑的影子。
這本該是充滿朝氣的畫面,卻讓顏柒柒的胸口泛起一陣酸澀,那些屬於她和方圓圓的青春時光,早就被十年前那場暴雨沖成了碎片,散在積滿污水的巷子裏,再也拼不回完整的模樣。連帶着草莓軟糖的甜、向日葵的暖,都一並泡在了冰冷的雨裏,發了黴。
她下意識地摸向口袋,指尖觸到的只有一片冰涼的布料,那裏早已空空如也。
記憶裏,方圓圓趁老師轉身時塞來的草莓味牛奶,瓶身還帶着對方手心的溫度;陽光下江馳捏在指尖晃悠的糖紙,折射出細碎的光斑,晃得人眼睛發花;還有某個清晨,課桌上突然多出的向日葵,花瓣上沾着的晨露滾來滾去,映出她發燙的臉頰——那時總以爲,日子會永遠朝着光生長。可這些,都已碎成十年前的雨霧,消散在風裏。
“十七歲啊……”她的聲音輕得像一片飄落的羽毛,尾音被風卷着,剛出口就散了。陽光透過蒙着薄霧的櫥窗落在她臉上,金斑在蒼白的皮膚上遊走,卻暖不透那雙空洞的眼睛。睫毛的影子在眼瞼下虛浮顫動,仿佛下一秒就會被風揉碎。
她望着窗外那群穿着校服說說笑笑的身影,恍惚間又看見十七歲的夏天。自己正低頭解數學題,手裏捏着顆沒拆的草莓糖,方圓圓趴在旁邊的桌子上,臉對着她,眼睛卻一會兒瞟向斜後方的江馳,一會兒又轉回來盯着她,嘴角勾着促狹的笑,那點“意味深長”藏都藏不住,像顆快要炸開的糖,甜得人心裏發慌。
與此同時,江城某處昏暗的房間內。
厚重的窗簾拉得密不透風,只留一道窄縫漏進點灰蒙蒙的光,剛好照見茶幾上歪倒的威士忌酒瓶。琥珀色酒液順着瓶身往下淌,在大理石桌面上蜿蜒成河,晃動的倒影裏,江馳垂着頭,凌亂的碎發如野草般糾纏在額前,遮住了大半張臉,只有猩紅的眼眶在昏暗中格外扎眼,滲出的水光分不清是酒氣熏的,還是憋了十年的淚。
杜思齊單膝抵在沙發扶手上,身體前傾,骨節分明的手指死死攥住江馳顫抖的肩膀,指甲掐進對方單薄的肩胛骨裏,幾乎要掐出紅印。
“江馳!”杜思齊俯身,視線撞進對方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時,喉間突然泛起鐵鏽般的苦澀,像被什麼東西狠狠攥住。那雙曾比盛夏陽光還要灼亮的眸子,此刻像被墨汁浸透的深潭,濃稠的夜色在裏面打着漩渦,翻涌着化不開的沉鬱,連光都照不進去。
江馳仰頭灌下最後一口酒,琥珀色液體順着喉嚨滑下去,灼燒的辛辣感像團火,從舌尖一路燒到胃裏,帶着種近乎自毀的快意。唯有這樣的麻痹,才能讓那些日夜啃噬他的畫面暫時退去——顏柒柒自殺的消息,醫院走廊慘白的燈光,護士匆匆跑過的腳步聲,醫生的那句“心跳停止”……如同一把把淬毒的利刃,十年了,還在反復剜着他的心髒,疼得他喘不過氣。
“顏柒柒還活着。”杜思齊突然開口。
江馳脖頸上的青筋猛地暴起,像老樹上盤虯的枯藤,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別拿這種話消遣我。”他突然低低地笑起來,混着濃烈酒氣的笑聲撞在昏暗的牆面上,碎成一片尖銳的回響,刺得人耳膜發疼。
“她啊……”他頓了頓,指尖攥得發白,“看見路邊的流浪貓都能蹲下來喂半個鍾頭,心軟得像團棉花。可圓圓出事後……”
他的拳頭狠狠砸在大理石桌面上,指節瞬間滲出細密的血珠,混着桌上未幹的酒液,蜿蜒成觸目的紅。
“我怎麼就沒聽出來?”他低吼着,聲音裏裹着翻涌的悔意,“她強裝正常的語氣裏藏着多少裂帛般的疼?她日漸消失的笑容背後,是多少個熬不過去的黑夜?”
“明明她那麼愛笑……”喉間突然泛起鐵鏽味的腥甜,他猛地弓起背,近乎失控地低吼:“若不是那兩個畜生!方圓圓不會死在那條巷子裏,柒柒也不會被愧疚逼到絕路!他們必須爲此付出代價!”
顫抖的手指無意識摩挲着掌心的疤——那是當年他攥着半截碎磚,瘋了般砸向歹徒時留下的印記,此刻隨着心髒劇烈跳動,竟開始灼燒般地刺痛。
“那天我沖進急診室,正撞見顏叔跪在地上,抓着醫生的白大褂下擺磕頭,哭得撕心裂肺……”他猛地捂住臉,指縫間滲出壓抑的嗚咽,像頭困在牢籠裏的獸,連悲鳴都帶着碎裂的疼。
“我聽見心電監護儀的警報聲尖銳刺耳,聽見醫生扯着嗓子喊‘病人心跳停止!’……”他的聲音突然卡住,那聲音混着顏叔絕望的哭喊聲,十年了,還死死扎在他的太陽穴裏。每次午夜夢回,都能把他拽回那個滿是消毒水味的絕望深淵。
“從那以後,就再也沒有見過她。”他突然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癱倒在沙發裏,凌亂的發梢垂落下來,遮住了那雙空洞得嚇人的眼睛。“我的心髒被人剜走了一塊,連呼吸都是疼的。”
杜思齊看着幾近崩潰的江馳,眼底閃過痛惜,突然提高聲調:“前兩天我去清溪小鎮出差,碰到顏叔了,才知道當年人搶救回來了。”
江馳的身體猛地一僵,渙散的眼神裏第一次透出點微光。杜思齊扯開領口的紐扣,額角青筋突突跳動,聲音裏帶着壓抑不住的急切:“人是活下來了,但查出很嚴重的抑鬱症,整夜整夜地不睡,一閉眼就哭喊圓圓的名字。醫生說她不能再受半點刺激,顏叔沒辦法,才帶着她換了城市,斷了所有舊聯系,就想讓她能好好養着……”
他突然俯身,死死按住江馳發抖的肩膀,迫使對方抬頭看着自己:“江馳你聽着——她還活着。”話音頓了頓,字字砸得又重又沉,“可她過得一點都不好!”
酒瓶猛地砸向牆面,飛濺的玻璃碴在昏暗中劃出細碎的銀芒,又帶着凌厲之勢,狠狠扎進三個模糊的刻痕裏——那是無數個失眠的夜裏,江馳用指甲一遍遍摳刻出的“顏柒柒”。暗紅的酒漬順着牆面蜿蜒而下,與斑駁刻痕交纏,宛如一道潰爛結痂、卻又被重新撕開的傷口,滲出隱秘的疼痛。
江馳猩紅的眼眶突然涌出滾燙的淚。他踉蹌着撲過去,死死抓住杜思齊的衣領,酒氣噴在對方臉上:“你說的……是真的?”他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可我現在這樣……連站在她影子裏的資格都沒有。”
話音戛然而止,他顫抖的手指無意識摩挲着項鏈吊墜,那裏面的照片早已被磨得模糊,可照片上顏柒柒垂眸解題的模樣,卻像夏日的陽光,亮得灼眼,永遠烙印在記憶深處,成了他這十年裏唯一的光。
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雨,雨點砸在鐵皮屋檐上發出密鼓般的聲響,潮溼的水汽順着窗縫滲進來,與屋內刺鼻的酒氣交織,沉甸甸地壓在胸口,悶得人幾乎喘不上氣。
杜思齊死死按住江馳劇烈起伏的肩膀,指腹幾乎要嵌進對方緊繃的皮肉裏。他猛地扯開江馳皺成一團的衣領,怒吼聲震得空氣發顫:“當年在巷子裏,你攥着碎磚就敢沖上去跟凶手拼命,現在卻連見她的勇氣都沒有?!”
他的聲音像淬了火的鋼針,一字一句扎進江馳混沌的意識裏:“你以爲現在的柒柒還是十年前那個會對着流浪貓笑的姑娘?她在熬,在硬撐!她需要人護着!你不振作起來,難道要看着她一個人在泥潭裏陷得更深?”
江馳盯着地板上的碎玻璃片,那些尖銳的棱角映出他眼底的猩紅。幹涸的喉嚨裏,喉結艱難地滾動了兩下,像有什麼東西正從沉寂的深淵裏,一點點往上掙。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風從窗簾縫隙鑽進來,卷着幾片梧桐葉掠過窗台。江馳的目光透過那道窄縫,突然瞥見院子花壇裏冒出的向日葵幼苗——不過半掌高,嫩黃的花苞上還掛着晶瑩的雨珠,正歪歪扭扭地、帶着股不服輸的勁兒,朝着有光的方向探着身子。
良久,他突然抬手狠狠抹了把臉,眼底猩紅褪去後,亮起一簇灼人的火苗——那簇十年前被絕望生生澆滅的光,此刻正順着血管竄動,燒得四肢百骸都在發燙。
他攥緊脖子上的項鏈吊墜,冰涼的金屬硌進掌心,指甲深深掐進肉裏,滲出血珠也渾然不覺。就算前方是布滿倒刺的荊棘叢,是深不見底的泥潭,只要盡頭有她的影子,他爬也要爬過去。
此刻,“思圓花店”內彌漫着清甜的花香,陽光已透過玻璃櫥窗傾瀉而入。顏柒柒蜷縮在藤椅上,下意識抬手遮住刺眼的光線,手腕上那根磨得發亮的紅繩垂落下來,系着的銅質鑰匙在陽光下轉了個圈,折射出細碎的金光,晃得人眼睛發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