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一點,火車緩緩滑進江城站台。
玻璃穹頂將陽光濾成細碎的光斑,落在顏柒柒手背上,本就白皙的肌膚被襯得近乎透明,幾處針眼留下的淤青便愈發扎眼——像幾朵褪了色的花瓣,隱隱透着股鈍鈍的疼。
她在出站口頓了頓,目光落在身旁的父親身上——藏青色襯衫洗得發了白,袖口卷到肘彎,小臂上爬着幾片淺褐色的老年斑,背脊微微佝僂着,像棵被歲月風霜壓彎了的老梧桐樹。
“柒柒!”顏爸爸的聲音擠過人潮,帶着點不易察覺的顫音,“走,回家。昨天特意托了隔壁陳阿婆,把家裏拾掇得幹幹淨淨;今天一大早,陳阿婆又燉上了你最愛喝的蓮子羹。”
他伸手去提行李箱時,顏柒柒瞥見他掌心的老繭,粗糲得像磨過的砂紙。這雙手,曾在她幼時穩穩攥住她晃蕩的小手,此刻卻因稍一用力,青筋便在皮膚下突突地跳。
車子駛進市區,高樓大廈在窗外成排倒退。十年光陰早讓這座城換了模樣,唯獨巷子口那棵梧桐樹,枝繁葉茂地立在那兒,還透着幾分舊日影子。
顏爸爸絮絮叨叨數着街坊變遷:“王婆婆去兒子家帶孫子了,去年視頻時,孩子都會喊我‘爺爺’了;高阿婆走的時候很安詳,手裏還攥着你送她的絨線花;趙老爺子家外孫,十年前出了事判了刑,他一直住在療養院裏,我上個月去看他,老了許多……”
這些被時光浸染的舊事從他齒間溢出,帶着淡淡的煙草味,像屋檐下懸掛的臘肉,風幹了鮮活,卻凝着煙火氣。
推開家門時,陳阿婆正把熱氣騰騰的飯菜往餐桌上擺。看見顏柒柒,她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回來了就好,街坊鄰居都惦記着你呢。”又轉頭對顏爸爸說:“你們先吃,我這就回了,不擾你們父女倆說話。”說着,拎起門邊的布袋子輕輕帶上門,鞋底蹭着青石板路的聲響,在巷子裏慢慢淡了。
顏柒柒舀起一勺蓮子羹,熟悉的甜味在舌尖漫開。抬眼時,正撞見父親轉身去廚房盛湯的背影——肩胛骨在襯衫下凸成兩座小山,後頸新生的白發像落了層薄雪。她握着勺子的手指猛地蜷縮,瓷碗邊緣硌得掌心發疼,哽咽着開口,聲音碎在喉嚨裏:“爸,對不起……”
顏爸爸手忙腳亂地替她擦淚,粗糙的手掌帶着暖烘烘的觸感:“傻孩子,哭啥呢?快吃飯。”
顏爸爸把湯往顏柒柒面前推了推,臉上掛着刻意抻開的笑,眼角的紋路都繃得有些發僵:“爸爸查了資料,你現在啊,就得多喝些養身子的湯,吃點清淡軟和的。你放心,就憑爸爸這手藝,保管把你養得……養得有精神起來。”他頓了頓,把到了嘴邊的“白白胖胖”咽了回去,換成了更實在的盼頭。
顏柒柒把頭埋得更低,額前的碎發垂下來,剛好遮住眼裏打轉的淚。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想讓聲音聽起來輕快些,卻還是帶着點壓不住的悶:“那我可有口福了,以後每天都要多吃兩碗飯。”
吃過飯回到房間,一切仍留着十年前的模樣:向日葵圖案的被套,是當年她和方圓圓一起挑的“閨蜜套裝”;床頭的草莓熊歪着腦袋,憨態依舊;牆上“肖大神”的海報,邊角已悄悄卷出弧度。桌角貼着褪色的草莓熊貼紙,奶白色台燈下,壓着一本沒做完的《五三》,裏面夾着一朵早已幹枯的向日葵。相框裏,方圓圓摟着她笑得露出尖尖的虎牙;玻璃瓶裏的糖紙在陽光下晃出細碎的彩虹——她忽然想起江馳,總是偷偷給她遞草莓味軟糖,說“吃完再想,思路會順些”。
她從背包裏取出鐵盒,拿出那張江馳抱着籃球仰頭大笑的照片,裝裱好,輕輕擺在她和圓圓的合照旁邊——圓圓的手臂正環着她的肩膀,兩個女孩彎成月牙的笑眼,一同望向那個抱着籃球的少年,仿佛三個靈魂在時光的褶皺裏悄悄重逢,靜默地訴說着永不褪色的青春片段。
她躺在曬得暖烘烘的被子裏,鼻尖縈繞着梔子花混着陽光烘出的甜香。夜裏再沒被溼冷巷子的夢魘纏上,只有風拂過梧桐葉的沙沙聲,像誰在耳邊輕輕哼着古老的歌謠。
十年來,她頭一次睡了個無夢無痛的安穩覺。
次日清晨,陽光爬上窗台,顏柒柒正喝着父親特意熬的小米粥,輕聲說要去看望圓圓的媽媽。
顏爸爸握着粥勺的手頓了頓,粥面蕩開一圈細小的波紋:“爸陪你去?”“爸,我自己可以的。”她笑着搖了搖頭。
城西老巷的柏油路寬敞得能並排行駛三輛車,路牌上“平安巷”三個字被漆成了嶄新的綠色。她站在曾經出事的拐角,如今那裏栽着一叢月季,粉色的花朵在陽光下輕輕顫動,早已不見當年的陰森。
站在方圓圓家門前,顏柒柒深吸一口氣,抬手按響門鈴時,指尖還在微微發顫。
“誰呀?”門內傳來的聲音裹着化不開的疲憊。顏柒柒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十年前那個總系着碎花圍裙、說話帶着脆生生笑聲的阿姨,此刻的聲音竟陌生得讓人心頭發緊。
防盜門緩緩打開,圓圓媽扶着門框的手爬滿了老年斑,灰白的頭發隨意挽成發髻,幾縷碎發垂在布滿皺紋的臉頰旁,眼角的魚尾紋裏仿佛藏着十年的風霜。
四目相對的刹那,她渾濁的眼睛忽然顫了顫,跟着亮了起來:“柒柒?怎麼瘦成這樣了?”
顏柒柒喉嚨發緊,指尖無意識絞着袖口的布料,嘴唇微顫:“阿姨……”話音未落,就被圓圓媽一把摟進懷裏,熟悉的洗衣粉香味混着淡淡的藥味撲面而來,十年的思念與愧疚在這一刻翻涌而上。
客廳裏,電視機櫃上的相框擦得纖塵不染,方圓圓抱着向日葵咧嘴大笑;旁邊整齊擺着“肖大神”的唱片;茶幾上還放着十年前女生最愛看的《愛漫》雜志,封面上貼着方圓圓畫的可愛貼紙。
圓圓媽把溫牛奶塞進顏柒柒手裏,目光落在她手腕的紅繩上——那是十年前女兒送的禮物,如今早已褪色,卻依舊系在腕間。
“回來就好,該多陪陪你爸,他一個人這些年……”圓圓媽拍了拍顏柒柒的手,尾音輕輕頓了頓,像被風卷走的嘆息。
顏柒柒望着她比同齡人蒼老許多的面容,指尖攥着溫熱的牛奶杯,聲音發輕:“您和叔叔、大哥……都還好嗎?”
圓圓媽扯了扯嘴角,想笑,眼角的紋路卻先一步沉了下去:“挺好的。你叔叔出門去街口下棋了,你大哥五年前成了家,添了個小丫頭,眉眼俏得很,笑起來那股機靈勁兒,活脫脫就是圓圓小時候。可惜今天跟她媽回外婆家了,不然讓你瞧瞧——多像啊。”
她說着“像”字時,指尖無意識摩挲着沙發扶手,笑容裏浮着細碎的光,像曬在舊照片上的光斑,一半是暖的懷念,一半是涼的空落。末了輕輕籲口氣,那點悵然慢慢化在眼底,成了淡淡的釋然。
“對不起……對不起!”顏柒柒猛地低頭,盯着牛奶杯裏晃蕩的漣漪,睫毛在杯壁投下細碎的影,一滴淚砸在杯沿,濺出細小的水花。
圓圓媽把她往懷裏緊了緊,手在她背上一下下輕拍,聲音啞得發澀,卻帶着股硬撐的穩:“傻孩子,哭什麼,這本來就不是你的錯。你是圓圓最好的朋友,也是她每天都念叨的人,你過得好,她……才能安心啊!”話沒說完,自己的肩膀先微微抖了一下,又很快穩住,只把顏柒柒抱得更緊了些。
“好了,別哭了,再哭眼睛該腫了。你先坐會兒,我去取樣東西。”圓圓媽替顏柒柒拭去眼淚,轉身進了房裏。
顏柒柒的目光追着她的背影,卻瞥見牆上全家福旁邊,掛着一張方圓圓和肖珩——也就是圓圓當年總掛在嘴邊的“肖大神”的合照。她走過去細細打量,照片裏的方圓圓滿眼都是見到偶像的雀躍,又帶着幾分拍照時的害羞;旁邊的肖珩漾着溫柔的笑,眼睛亮得清澈。
圓圓媽從房裏出來,見顏柒柒正望着那張照片,便開口道:“這是圓圓出事那年,肖珩特意上門送來的。倒是個懂禮貌的孩子,沒枉費圓圓那麼惦記他。這十年,每年圓圓生日他都打電話來,還寄來籤名唱片,桌上擺着的那些都是。現在啊,我們一家都成了他的粉絲。”說到這兒,她自己先笑了,眼角的紋路裏盛着點暖意。
笑紋還沒從臉上褪去,她指了指從房間裏取出的那本封面磨破了角的厚筆記本,指尖輕輕叩了叩鎖孔:“前幾天收拾東西翻出來的,是圓圓的日記,就是找不着鑰匙。”她的指腹一遍遍撫過封面上歪歪扭扭的“方圓圓”三個字,眼眶慢慢紅了,“她以前總說,等你們倆開花店那天,就搬個小凳子坐門口,一字一句把這本子念給你聽……”
“鑰匙?”顏柒柒下意識摸向手腕——紅繩系着的銅質鑰匙正貼着皮膚,暖融融的,卻硌得掌心生疼。
忽然記起方圓圓當年神神秘秘的湊在她耳邊,氣息帶着少女特有的甜:“這不但能鎖住好運,還能打開秘密寶箱哦。”她指尖微顫,遲疑片刻才將鑰匙對準鎖孔,輕輕一旋,“啪嗒”一聲輕響,鎖應聲而開,她的心跟着重重一顫,連呼吸都頓了半拍。
扉頁上是方圓圓那筆跳脫的字跡,帶着點刻意的小俏皮:“柒柒小仙女要永遠開心呀——啥時候才能琢磨出鑰匙的正確用法喲!”末尾還畫了個吐着舌頭的簡筆畫小人,翹着兩根小呆毛,像極了她當年調皮時的模樣。
日記本裏,方圓圓的字跡從歪歪扭扭帶着拼音的稚拙開始,一筆一劃記着她們從一年級相遇起的細碎時光:
“我不想上學,一點都不想……同桌的橡皮擦好臭,鉛筆還總蹭得我手黑乎乎的。”
“原諒媽媽了,原來學校裏真的有小仙女呀!扎着粉色蝴蝶結,笑起來比天上的星星還好看,連聲音都軟軟的,比糖還甜!不過小仙女今天哭了,淚珠掉在畫畫書上——是因爲我總追她跑嗎?小仙女該有甜甜的笑才對,明天把最愛的草莓糖塞給她。”
“太幸運了!初中、高中都跟柒柒同班!幸好有柒柒天天補課,不然我肯定要完蛋……柒柒今天對着分班表笑了,嘴角翹得像月牙,連虎牙都露出來了——是因爲能跟我同班嗎?我要更努力背單詞,讓仙女天天都有這樣的笑。”
“發現江校草看柒柒的眼神怪怪的,像盯着玻璃罐裏的糖!哼,我一定要找出證據來!一般人可配不上小仙女,得是能讓她笑到眼睛彎成小鉤子,連鼻尖都泛粉的人才行。”
“某人居然想搶我‘小太陽’的位置?沒門!絕對沒那麼容易!不過……柒柒今天看到他放在桌子上的向日葵時,耳朵尖紅得像櫻桃,連帶着笑起來都帶了點甜絲絲的害羞。算了,看在你能讓小仙女露出這種笑的份上,位置分你一半也不是不行——就一半哦。”
“終於知道爲什麼總買不到同款糖果了——原來每張糖紙裏都寫着獨一無二的秘密。算他過關啦!等明天籤售會結束,我要第一時間跑着去告訴柒柒,她聽到肯定會笑,說不定會踮腳揉我的頭發,像以前每次誇我時那樣,眼睛亮得像裝了星星。”
日記在最後一頁戛然而止,像被狂風驟然折斷的翅膀,尾句的俏皮語調還黏在耳邊,眼前卻再也映不出她歪頭打趣時眼裏跳動的光。顏柒柒把本子緊緊抱在懷裏,指節因爲用力而泛白,淚水順着下巴往下掉,一滴滴砸在泛黃的紙頁上,暈開一小片深淺不一的水漬——那些沒來得及說的話,那些勾着手指定下的約定,就這麼被浸成了模糊的影子,再也看不清原來的模樣。
圓圓媽輕輕環住她顫抖的肩,掌心帶着經年做家務磨出的薄繭,卻溫得像曬過太陽的棉被:“拿去吧,柒柒,這是圓圓寫給你的。”她聲音裏裹着化不開的溼意,卻刻意摻了些輕快的調子,“十年了,孩子,別再跟自己較勁了——圓圓每天都要寫一遍‘柒柒要開心’,總不能讓她白寫呀。”
顏柒柒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疼意終於刺破了十年的麻木。原來她用漫長的逃避築起高牆,把自己困在原地的同時,也把圓圓留在字裏行間的期待,鎖成了蒙塵的舊時光。那些“要一起去看海”“要當彼此伴娘”的字跡,早被她的怯懦捂得發了潮,連帶着圓圓畫在頁腳的笑臉,都蒙了層化不開的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