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溪醫院急診室裏,悶熱的空氣像團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壓得人喘不過氣。消毒水的刺鼻氣味混着黏膩的暑氣,化作無數細密的針,扎得人鼻腔泛酸發疼。窗外的空調外機正發出老舊的嗡鳴,那聲音拖得又長又滯,讓人心裏無端躥起股焦灼的燥熱。
小劉在走廊裏來回踱步,步子又急又亂。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在皮膚上留下月牙狀的紅痕。每走一步,鞋底蹭過地面的“沙沙”聲就像一記重錘,沉悶地砸在空氣裏,一下下撞擊着她早已繃到極致的神經。
她隔幾秒就踮起腳尖,脖子使勁往前探,焦灼的目光死死黏在門上那塊模糊的小窗,仿佛要在這上面燒出個洞來,好看清裏面每一絲哪怕最細微的動靜。
診室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醫生神色凝重地走了出來,白大褂的下擺隨着腳步輕輕晃動。小劉立刻沖上前,聲音發顫得不成樣子:“醫生,怎麼樣了?她……她沒事吧?”
醫生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鏡,指節重重叩了叩手裏的檢查報告,紙頁被刮得“沙沙”響,那聲音在死寂的走廊裏格外清晰,讓人後頸一陣發涼。“胃癌晚期。”他頓了頓,喉結滾動,終是化作一聲長嘆,“咱這小醫院治不了,趕緊轉去江城第一醫院,別耽誤了。”
這句話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小劉頭頂,震得她耳朵嗡嗡作響,眼前一陣發黑。她死死攥住醫生白大褂的下擺,指節因用力而繃得發白:“醫生!你說什麼?我……我沒聽清,再說一遍行嗎?”尾音抖得不成樣子,滾燙的淚水早涌了上來,瞬間模糊了雙眼。
醫生的目光在報告單上的年齡欄停留了兩秒,突然“嘖”了一聲,聲音裏帶着點說不清的澀,轉身時白大褂帶起一陣冷風。
“胃癌晚期?騙人的吧!”小劉腿一軟,膝蓋重重撞在旁邊的金屬床腳,發出“咚”的一聲悶響,她卻渾然不覺。
滾燙的淚珠噼裏啪啦的落下了,砸在那張薄薄的化驗單上,迅速暈開了“晚期”兩個黑體字,像兩朵帶着苦味的墨色花,在慘白的紙上絕望地綻放。
“柒柒姐昨天還說……還說要幫隔壁阿婆修屋頂呢……”她猛地抬手捂住嘴,指縫間卻攔不住嗚咽,哭聲像被扎破的氣球,“嘶嘶”地往外漏,混着喘不上氣的抽噎,在空蕩的走廊裏撞出細碎的回音。
監護儀“滴滴”聲催命般刺耳。
病床上的顏柒柒睫毛劇烈顫抖,她盯着天花板上晃悠的光影,忽明忽暗間,十年前心理醫生說過的話,突然從記憶深處鑽出來,在耳邊嗡嗡作響:“你的身體在替你記住那些你不敢觸碰的痛苦。”
紅繩上的銅鑰匙硌着腕骨,像塊浸了十年冰的烙鐵,燙得她胃裏一陣痙攣——她艱難地張了張嘴,喉嚨像被砂紙磨過,只擠出幾聲破碎的氣音:“小……劉……”
“哎哎哎我在呢!”小劉一個箭步沖上前,膝蓋再次撞到床頭櫃,搪瓷杯“哐啷”一聲砸在地上,骨碌碌滾出老遠。
她手忙腳亂地往顏柒柒背後塞枕頭,指尖隔着單薄的病號服,觸到的全是硌人的骨頭。“是不是哪兒疼?我這就叫醫生!”她聲音急得發劈,手還在抖,被單都扯得歪歪扭扭。
“別折騰了……”顏柒柒艱難轉頭,眼角餘光瞥見病歷本邊角露出的“癌”字紅章,那紅色像燒紅的烙鐵,燙得她眼眶瞬間發熱,“我都聽見了。”她聲音輕得像片羽毛,卻讓小劉的眼淚瞬間決堤,豆大的淚珠砸在被單上,洇出一串深色的圓點。
“別哭了……”顏柒柒虛弱地抬起手,指尖顫抖着想去擦小劉的眼淚,離臉頰還有半寸距離,卻再也撐不住,無力地垂落,輕輕砸在被單上,發出微不可聞的聲響。
“早就該……”她盯着手腕上褪色的紅繩,繩結處墜着的銅鑰匙被摩挲得發亮,那涼滑的金屬貼着腕骨,就像那段在心底盤桓十年的記憶——不管被歲月反復碾過多少遍,依舊清晰如昨,帶着不肯褪色的疼。
喉間突然涌上一股鐵鏽味的腥甜,她猛地偏過頭,咳得肩膀劇烈發顫,最後死死咬着牙,從齒縫裏擠出兩個字:“走了!”聲音裏裹着說不清的解脫,像根繃了十年的弦,終於“啪”地斷了。
【夜針推入靜脈的涼意裏,十七歲的雷雨聲驟然刺穿耳膜——】
深夜的病房死寂得可怕,連監護儀的滴答聲都透着鈍重的疲憊。牆皮剝落的角落爬着暗綠色黴斑,在慘白的月光下蜿蜒蔓延,像一幅被水泡過的扭曲抽象畫。
顏柒柒蜷縮在床腳,目光直勾勾盯在手腕上——暗紅的血跡正從慘白的繃帶裏往外滲,慢慢暈染開,邊緣模糊成不規則的形狀,像朵被暴雨揉皺了的花,蔫蔫地往下塌,一點點失去了鮮活。
門外,父親壓抑的哭聲斷斷續續傳來,夾雜着李阿姨特意壓低的勸慰聲。
“她總說夢見圓圓被拽進巷子……”顏爸爸的聲音隔着門板滲進來,帶着濃重的鼻音和沙啞,“醫生說這是創傷後應激障礙……我早該看出來的,那天從巷子裏回來後,她的眼神直得像根木頭,三天,一口東西都沒吃啊……”後面的話被一聲劇烈的哽咽吞掉,只剩下壓抑的抽氣聲,一下下撞在門板上。
每晚糾纏的噩夢、巷子刺目的血色、斷耳的兔子發卡……這些畫面轟然炸開。顏柒柒猛地弓起背,喉嚨裏沖出撕心裂肺的哭喊,輸液管被帶得劇烈晃動:“是我!都是我的錯!”她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皮肉被掀出幾道彎月形的血痕,滲出來的血珠順着指縫往下滴,砸在慘白的床單上,洇出星星點點的紅。
“我怎麼就要爽約……我怎麼就偏偏睡着了……”她捶着自己的胸口,每一聲都裹着淬了毒的悔恨,“是我害死了圓圓……是我……”
顏爸爸聽到哭聲慌忙跑進來,粗糙的手掌一把將她緊緊抱住,胡子茬蹭着她汗溼的額頭,鼻涕眼淚糊了滿臉:“柒柒啊!別這樣……”他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喉結劇烈滾動着,“千錯萬錯都是爸爸的錯,你要怪就怪爸爸吧,別這樣折磨自己,爸心疼啊……”他的胸口因爲哭泣而劇烈起伏,全身都在劇烈顫抖,抱着顏柒柒的手臂卻勒得死緊,生怕一鬆手,懷裏的人就會像煙一樣散了。
……
圓圓媽推門進來時,手裏提着保溫桶——那是顏柒柒從小吃到大的蓮子羹,桶身還帶着溫乎的熱氣。
“傻孩子,又瘦了,”她熟稔地幫顏柒柒掖好被角,指尖觸到姑娘胳膊上硌人的骨頭,喉間輕輕發緊。隨即從包裏拿出素描本,封面已經磨得起了毛邊,邊角處圓圓畫的小太陽,歪歪扭扭的,還亮得扎眼。
“這是圓圓最後畫的。”圓圓媽聲音放得極輕,像怕驚擾了什麼,緩緩翻開了素描本。畫裏兩個扎馬尾的小姑娘在向日葵地裏瘋跑,金黃金黃的花盤追着太陽,把她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她說要跟你做一輩子的好朋友。”她輕輕撫摸着顏柒柒蒼白的手,那只手瘦得只剩下骨頭,指腹下的皮膚薄得像張紙。她哽咽着,聲音發顫,“別讓她在天上看着你心疼啊。”
“柒柒啊,”她頓了頓,用手背飛快抹了把眼角,努力讓語氣裹着些暖意,“圓圓不怪你,我們……我們也不怪你。”最後幾個字輕得像嘆息,落在空氣裏,帶着溼意往下沉。
她像小時候那樣,顫抖着伸出手,輕輕撫過顏柒柒的發頂,指腹的溫度裹着化不開的不舍,一點點滲進那柔軟的發絲裏。
眼淚終於忍不住砸落,“啪嗒”一聲落在素白的床單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像朵剛綻開就迅速枯萎的花,連帶着周圍的布紋都微微發皺,洇着化不開的溼意。
“你要好好活着,”她頓了頓,每一個字都裹着顫音擠出來,“連同圓圓的那份一起……好好活下去。”
最後幾個字碎在舌尖,她忽然偏過頭去,指節死死攥着衣角,指腹都掐得泛白——像是怕再多說一個字,那好不容易攢起來的力氣,就要跟着眼淚一起垮掉。
顏柒柒將臉狠狠埋進素描本,滾燙的淚水爭先恐後地涌出來,很快浸透了薄薄的畫紙。方圓圓筆下那片暖融融的陽光,被暈成一片模糊的光斑,像被暴雨打溼的記憶,一點點洇開、褪色,最後只剩下一片沉沉的灰。
……
主治醫師翻動病歷的手猛地停住,鋼筆尖在“重度抑鬱”幾個字下劃出着重線,診室裏只有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
“長期應激狀態會導致胃酸分泌亢進——就如同胃壁長期浸泡在高濃度胃酸中,若持續進展,最終只會軟爛穿孔。”他壓低聲音,鋼筆重重戳在“自殺未遂”四個字上,“這種心理創傷與生理損傷形成惡性循環。再受刺激就……”紅筆落下時,“病危”二字在慘白的紙面上洇開,粗得像道新鮮的傷口。
顏爸爸攥緊的檢查單邊緣被捏出深痕,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冷汗順着指縫滲進紙張纖維。視線模糊中,他抬頭看向病房,顏柒柒蜷縮在床腳,指尖無意識地摳着腕上的紅繩,像在撕扯一道愈合不了的舊傷。
而報告單上的“病危”二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每一次心跳都帶着鐵鏽味的疼痛,仿佛被什麼東西緩慢灼穿。
【藤椅吱呀轉動時,窗台上的向日葵正朝着鐵軌歪頭。】
不知過了多久,陽光終於重新灑在清溪小鎮的青石板路上,把每道裂縫都填得暖洋洋的。
“思圓花店”窗戶上,風鈴被風吹得叮咚作響,玻璃制的向日葵吊墜追着光緩緩轉圈,折射出細碎的金斑,落在顏柒柒發梢。
她蜷縮在爺爺留下的老藤椅裏,看陽光在向日葵花瓣上跳格子,指尖無意識地跟着移動,從這瓣數到那瓣。
隔壁阿婆踮着腳,從窗台上遞來米糕,蒸騰的熱氣裹着甜香撲過來:“丫頭,剛出鍋的,趁熱吃!”放學的孩童扒着櫥窗數蝴蝶蘭,嘰嘰喳喳像一群小麻雀,吵得空氣都熱鬧起來。
傍晚,顏爸爸抱着保溫桶在門口徘徊,桶內蒸騰的熱氣裹着蓮子羹的甜香——那是女兒從小愛到大的味道,此刻卻暖不透他指尖的冰涼,反倒襯得指節愈發青白。
直到聽見屋裏傳來剪刀修剪枝葉的“咔嚓”聲,他緊繃的脊背才微微鬆弛,胸口那口懸了許久的氣,悄悄泄了半分。
他輕手輕腳把保溫桶放在台階上,後背貼着斑駁的磚牆緩緩滑坐下去,喉間像卡着團化不開的冰,發不出半點聲響。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溫熱的血珠滲出來,混着臉頰滾落的淚,一起砸在青石板的縫隙裏,濺起一小片細塵。
他手機裏,李阿姨的對話框永遠定格在十年前,那些未發出的“天冷加衣”“記得吃藥”,連同曾經的期待,都成了永恒的遺憾。
通訊錄最頂端,“柒柒”名字旁,有顆永遠亮着的小星星——那是他專門設置的。這樣無論何時,他都能第一時間看到女兒的消息,哪怕只是對話框旁悄悄跳出的“已讀”標記,也足夠讓他緊繃的神經安心片刻。
窗台上的向日葵在晚風裏輕輕搖晃,金黃的花瓣邊緣被路燈鍍上一層朦朧的光暈。
顏柒柒摩挲着紅繩上的銅鑰匙,冰涼的金屬貼着掌心。恍惚間又回到十七歲的夏天,她和圓圓躺在操場草地上,看夕陽把雲朵染成火紅色,兩人拍着胸口說要逛遍全世界。
手機突然亮起,天氣預報彈了出來,“江城”兩個字後面跟着一連串的小太陽,排得整整齊齊,亮得有些晃眼。
屏幕的光映在顏柒柒的臉上,她盯着“江城”兩個字,指尖微微顫抖。這座被她刻意遺忘了十年的城市,連同那些不敢碰的過往,此刻竟像窗外溜進來的風,毫無預兆地撲到眼前,變得觸手可及。
她從櫃子最深處翻出那個上了鎖的鐵盒,銅鎖已經生了層薄鏽,鑰匙插進去時,“咔嗒”一聲輕響,像把塵封的時光猛地撬開了一道細縫。
裏面有幾張蜷曲的糖紙、褪色的向日葵鑰匙扣、缺了一只翅膀的蝴蝶發卡、斷耳的兔子發卡……最底下壓着一張泛黃的照片,旁邊壓着張折疊的紙條——是方圓圓出事前塞給她的,字跡還帶着少女的跳脫:“柒柒,今晚籤售會結束後,我要告訴你江馳的秘密!關於糖紙和向日葵哦~”末尾還畫了個擠眉弄眼的小表情。
照片裏的江馳正抱着籃球仰頭笑,琥珀色的瞳孔裏盛滿陽光,額角的汗水順着下頜線滑下來,在陽光下折射出細碎的金芒。照片背面,是圓圓歪歪扭扭的字,旁邊還畫了朵缺了瓣的向日葵,筆鋒帶着點得意:“偷拍的江校草哦!”
指腹撫過照片上少年揚起的嘴角,顏柒柒深吸一口氣,第一次主動撥通了顏爸爸的電話,聲音輕卻帶着堅定:“爸,我想回江城看看……”
次日清晨,“思圓花店”的招牌還在晨霧中若隱若現,顏柒柒把“暫停營業”的木牌掛在門把手上。
風鈴輕響,每一聲都像是在告別。
她最後望了眼滿櫥窗的向日葵,抬手將手腕上的紅繩又纏緊一圈。陰雨天隱隱作痛的舊傷,口袋裏的癌症診斷書,都在提醒她——那場被暴雨澆熄的約定,那張沒來得及說出口的秘密,還有那些關於糖紙和向日葵的故事,都該在生命最後的時光裏,尋一個答案了。
火車“哐當哐當”駛離站台,窗外的小鎮慢慢縮成剪影,風鈴餘響仍在耳畔纏繞,江城的輪廓隨鐵軌延伸,在晨霧中漸漸顯形。
顏柒柒側靠在車窗上,指尖剝開顆草莓糖送進嘴裏。甜味在舌尖漫開時,她恍惚了一下——不是十七歲那年的味道,卻也足夠沖淡幾分唇齒間的微苦。
窗外的風景正飛速倒退。她抬手,指尖在蒙着薄霧的玻璃上輕輕劃着,手腕上的紅繩跟着晃了晃,下頭墜着的銅鑰匙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這是她攥了十年的念想,是與過去唯一牽着的線,也是此刻她敢抬腳往前邁步的全部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