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衆人離席接駕,我看着他們一前一後走過來的樣子有些恍惚,我不曾多留意柳妃和陛下相處時的裝扮,現在猛地一瞧,她的裝扮竟像極了我年輕的時候。
我覺得荒謬,柳妃宮裏沒有見過我的老人,誰會那麼大費周章的告訴她我年輕時怎麼打扮的?
陛下就沒覺得不對勁嗎?還是說,他就喜歡這股弱柳扶風的勁。
東裏延笑盈盈的過來牽我的手,讓衆人落座,“皇後宮裏每天都好熱鬧,朕聽的心癢癢,久不等皇後來請,只能自己過來了。”
“陛下幾時對我這種小宴感興趣了?”我看着他問道。若是放在十年前,我就是在宮裏發現一只蝴蝶,他都會興致勃勃過來跟我一起觀賞,但是近年來,得有人提醒他許久不去未央宮了,他才會過來坐坐。
我是他博古架上一尊心愛的瓷器,早已不是他身邊活色生香的解語花。
“皇後娘娘最近宴請京中貴女,都說能進宮得皇後娘娘的教誨,是她們的福氣。”柳妃嬌滴滴地說,“臣妾鬥膽也想給家中侄女求個恩典,能進宮給皇後娘娘請安。”
“不患寡而患不均。”東裏延笑說,“皇後既然要請,就大方一點,把京中適齡的女子都叫進宮來,省的有人惶恐以爲自己得罪了天顏,惴惴不安。”
我看他們眉目流轉,哦,原來陛下是來給愛妃撐腰的。
我冷笑,“是我想的不周到,陛下也有些年頭不曾選秀了,不如就今年廣采秀女,豐盈後宮。”
柳妃瞪圓了眼睛,心急嘴快地說出,“娘娘召見貴女不是爲了給太子選妃嗎?怎麼就是給陛下填充後宮呢?”
“你覺得本宮召見貴女是爲了給太子選妃,那你給你侄女求恩典,是想讓她入東宮侍奉太子?”我淡淡發問。
“臣妾不敢。”柳妃委屈地看向東裏延。
“太子也到年紀了,是該相看起來。”東裏延笑說,“朕都是要娶兒媳婦的人了,選秀一事就免了吧,朕有你們就夠了。”
我突然不合時宜的想起後宮第一個嬪妃進宮時,東裏延整夜抱着我安慰說他只愛我一個人,只有我就夠了,讓她進宮只是不想讓別人的口舌再來討伐我。
以孱弱身姿當好太子妃並不是件容易的事,爲了不讓太子的選擇成爲笑柄,我傾盡全力做到最好,讓人無可指摘。
太子後宮只有我一個人,所以誰都勸我不要生孩子時,我拼命生下皇子,我不能讓太子陷入無後的尷尬境地。
太子登基後,我們一家三口在最尊貴的地方過一種簡單的生活。可是太子可以只有太子妃,皇帝卻不能只有皇後。
不管我做的如何,皇後獨占陛下就是有錯,妻子獨占丈夫就是有錯。我的萬般好抵不過一條善妒。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四五,有了妃子就有承寵,後宮裏的女人不是擺設,我只能讓自己活成一個擺設。
而現在陛下說有你們就夠了。
我忍不住笑出了聲,這多少有些突兀,迎着東裏延不解的眼神,我邊笑邊說,“太子妃的人選聽憑陛下決定,我沒有意見。”
就是你要讓愛妃的侄女當兒媳婦我也管不着,我都要死了。
“我設宴就是爲了開心,沒有那麼多理由,長日漫漫,我只想見讓我開心的人。”
這話說得其實很直白,很不好聽, 東裏延和柳妃的臉色立時都變了。
東裏延挨近了我,輕聲問我,“是不是還在生那夜的氣?蒔蘿宮的宮人太大膽,未央宮來人竟然沒有通傳,朕知道後立即把她罰入浣衣局服苦役。朕後來問了未央宮的宮人,那夜並沒有什麼事發生。”
“燃兒那夜是做噩夢了嗎?”
我看着他的眼睛,他不自在地躲閃一下,我相信他那夜是不知道,但是你看,他後來知道了也沒有馬上到未央宮去看我,反而在以爲我生氣的時候才說出來。
他對我不再是心疼,是歉疚,因爲不愛我了所以忽視所以歉疚,越歉疚越不想見我。
“假裝還愛我也是一件辛苦事。”我小聲嘆道,突然覺得自己這個時候死也挺好,在我們兩個只是索然無味的時候死去,不至於到反目成仇的那一步。
“燃兒在說什麼?”東裏延沒聽清。
“我想東裏瑤了。”我想到一件事,正好趁現在他覺得歉疚心軟的時候說。
“陛下讓她回來見我吧。”
3,
東裏瑤是東裏延的親妹妹,同我一起進宮的女孩子被送回家後,我是作爲東裏瑤的侍讀留在宮裏,和她同吃同住,同起同臥,就是親姐妹也不過如此。
東裏延說要娶我時,她還跑過去把她哥揍了一頓,就算她哥哥貴爲太子,她依然認爲我嫁給他是鮮花插在牛糞上。
她還說會她會一直站在我這邊,吵架的時候幫着我,不會讓東裏延欺負我。
她失言了。
東裏延登基後,番邦請求公主下嫁,東裏瑤嫁到草原上,此去千裏,連母後最後一面都沒見着,她回來奔喪的時候,母後已經下葬。
她在皇陵前說恨東裏延,即使東裏延在京城給她修建了豪華的公主府,讓她回來住,她也不願意,給母後磕了頭就走。
她也恨我。
恨我沒有早點告訴她,若是早早知道了母後身體不好,她趕着回來也許還能再見最後一面。
當時我還太年輕,母後讓我不說,我就沒說。後來我去了很多信和東西到草原上解釋,賠禮道歉,東裏瑤一根草都沒給我回。
所以我要死了這件事真的不敢不告訴她,我怕她恨死我追下來找我算賬。
讓東裏延下旨喊東裏瑤回來其實是我才想起要找補,她是外嫁公主,無召不得回京。可我確定自己要死後已經一天一封信的飛去草原讓她回來,草原到京城,快馬加鞭也要兩個月,她可千萬別耽擱。
柳妃在我這落了面子,轉頭得了東裏延的應允,也在蒔蘿宮開起宴會,吹打熱鬧不在我之下,如月摩拳擦掌要大展身手,不能被她比下去。
但我覺得這樣沒意思,和她相爭這一口氣有什麼意思,爭贏了我掉價,爭輸了全家的臉都被我丟了。
我不開宴會了,迷上了讓畫師作畫,換上不同的衣服,在不同的場景,和不同的人,我要給我記掛的人留一點念想,讓她們看見畫像就像看到我。
平日裏不喜靈瓏長公主好招人哭,這時還是把她請進宮,兩人對坐着讓畫師畫一張。
“姑母以後同人說話只說些開心的,不然以後沒人同你說話了。”我勸她,姑母也是命苦,她的丈夫親友都死在她前頭,能陪她說起那些舊人一起落淚的只有我,不對。
“姑母選一兩個太妃到公主府去住吧。”越想越覺得這是一個好主意,“她們也曾受過母後恩惠,也還記得當年那些人,陪姑母說話保證哭的漂亮。”
“哪個後宮裏的女人會爲了皇後掉眼淚,哪怕皇後是聖人,她們也不會。”姑母不屑道,“眼淚若不是真心,虛情假意只會讓人作嘔。”
皇後自小在太後跟前長大,心軟又念舊情,和她聊起往事不多時就會掉眼淚,人好看哭着也美。被嬌養長大的姑娘,誰都舍不得她落一滴淚,但是有時候哭不是壞事,她被按在皇後這個位置上,有多少不得已,能借自己的理由光明正大哭一哭發泄一下也是她這個姑母僅能爲她做的。
我沉默,她說的也有道理。扯開溫情面紗,衆女爭一男,有什麼情面好講。
“你的命比你母後的命好多了,陛下現在的後宮也就小貓兩三只,比起後宮三千差遠了。”姑母說。
一個我都嫌多,小貓兩三只和後宮三千又有什麼區別。
姑母果然不會說話,之後還是別叫她進宮了。
“容王府前幾天進了個人,娘娘知道嗎?”姑母問我,我一愣,“誰家的姑娘?容王府現在也不是個好去處。”誰會把姑娘往火坑裏推。
容王和王妃本是一對伉儷,舉案齊眉,兩年前不知道什麼原因容王性情大變,夫妻關系急轉直下,容王府鶯鶯燕燕猶如花樓,容王妃只當死了一般充耳不聞。
我起初想過替他二人說和,但是容王妃不開口,容王暴躁仿佛受害者,連陛下都讓我不要再管他們
我只是覺得可惜,曾經恩愛夫妻,何至於此。
我自己和丈夫漸行漸遠,就希望其他人能圓滿一點。
“就是柳家的姑娘。”姑母神色淡淡,她雖看不上容王行事,但畢竟是她侄子,不會口出惡言,“容王給柳妃面子,許了個側妃之位。希望她有本事籠住容王,容王府現在確實荒唐不像樣子。”
柳妃先頭打太子妃的主意,一招不成就盯上了容王妃,容王和王妃已成怨偶, 她現在送人進去是存了什麼心思,不言而喻。
“容王從前和王妃那麼要好。”我不由感嘆一句。
“先頭還說容王像陛下呢,王妃是他自個兒求來的,好的時候蜜裏調油,現在不好了,連最起碼的體面都不留。”
“可見男人就是這麼回事,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偏偏又喜新厭舊,說變心就變心。”姑母無奈笑道,“也是我那駙馬死的早,我現在還念着點他好,若是他活到現在,與我也不過是相看兩厭。”
她瞧我臉色又說,“幸好陛下不會如此,陛下對娘娘的情誼,幾十年如一日,天地可鑑。”
我笑笑,讓她飲茶,不要再說。
以前的情是真的,現在麼,估計東裏延自己都看不清他的心,又說什麼其心可鑑,其情可明。
4
我把容王傳進宮,他梗着脖子一副不聽管教的模樣,我讓他去偏殿藏好,“就當我最後管一次閒事,我還記得你大婚之日高興的樣子,不願你們落到這般夫妻離心的田地。”
“夫妻出問題就是不願意溝通,今日我同王妃聊聊,好讓你知曉她心中所想,至於以後,你們要好要壞,不要後悔就是。”
我再把容王妃傳進宮,她依舊一副淡漠模樣,只消瘦的厲害,整個人猶如一抹遊魂,比我還像個將死之人。
我扶着她的手臂落淚,“怎會如此?”
“娘娘放心,別看我這樣,每天人參雪蓮吊着,想死還沒那麼容易。”容王妃反過來安慰我,她雖然和王爺鬧矛盾,但是吃穿用度沒有少她的,她就是自己不想吃。
不想活了。
“就是和王爺沒了情誼,你還有親生的三個孩子,就當是爲了他們。”
我想活活不了,有的人明明不用死卻已經沒了活意。
“我活着他們才不好。”容王妃笑,“我死了王爺或者歉疚對他們會更有耐心。”
“你做夢。”容王聽到王妃想尋死,顧不得我的叮囑,揮開簾子氣沖沖出來,“你若敢死,我就把他們三個全殺了。”
容王妃對容王在此好像並不意外,皇後娘娘心善,總希望身邊的人都幸福,可是又有誰有她那樣的福氣,能得丈夫一輩子的愛重。
“那便一起死吧。”容王妃不甚在意的說,“王爺府上有這麼多如花美眷,想必也樂意給王爺添子添福。”
容王又氣又怕,我觀他神色,確實不像希望王妃身死的模樣,便開口給他台階,“你到底是爲何傷了王妃的心,讓她這般心灰意冷?你現在還不悔改,難道真要等到在她靈前懺悔懊惱?”
容王渾身一顫,“哪裏是我傷她的心,是她傷透了我的心。”
“我早知道她看不上我的,除了一個東裏的姓,我文不成武不就,整日只會吃喝玩樂,她看不上我,她家看不上我,外人也都說她嫁給我是一支鮮花插在牛糞上。”容王蹲坐在地碎碎念,言辭委屈。
容王妃同我一樣是高門貴女,比我又素有才名,容王,容王貴爲親王,年歲相當長的也不差,只是喜好玩樂,外人看來有幾分輕浮。一日宮宴上,容王對王妃一見鍾情,央求着母後賜婚。
母後說容王沒長性,不要唐突了佳人,但是容王整整求了母後三個月,還拿陛下和我舉證,“皇帝哥哥能對皇後好,我也能一直對王妃這麼好的。”
太子想娶我,和母後磨了一年。
想起往事我有些恍惚,甚至升起一種是不是因爲我和陛下之間出了問題,容王才會有樣學樣的負罪感。
“容王,你還記得你當初求母後賜婚說的話嗎?”我問他,“王妃若真不想嫁你,你央求母妃的那段時間,她家裏就把她出嫁了,怎會留到賜婚的時候。”
容王一臉茫然。
容王妃笑着對我說,“娘娘不要想點醒他,他就是個糊塗蟲,以爲我心裏有別人呢。”
“我心裏要是有別人我能和他生三個孩子?我也是讀列女傳長大的,難道不知心貞二字?”
“偏偏他,我的枕邊人,在心裏臆測我,猜疑我,天天想着我紅杏出牆,這樣的日子我過着還有什麼意思,不如死了。”容王妃滿臉淚痕。
容王不敢看她,“你都知道了。”他和王妃鬧別扭的原因他沒明說過,都是自己別扭自己生氣。他知道這個原因不能說出口,說出口王妃不死也要死。
他明明氣的要死還是舍不得王妃,但是王妃不領情。
“你們兩既然已經說到這個地步就索性說開,別讓我這個旁聽的着急。”我拍着扶手說,“百年修得共枕眠,夫妻一場,什麼誤會不能說開?”
容王妃不願意開口,容王又委屈上了,“你既然知道,就該知道我連此事都忍下不與外人說,是愛惜你性命,怎麼你自個倒是要尋死了,難道是我冤枉了你,你比我還委屈?”
瓊華在殿外請示,“柳妃過來給娘娘請安。”
“讓她回去吧,本宮現下有事顧不上她。”
“柳妃非要進來,她身邊還帶着容王府的柳側妃。”瓊華稟告,柳妃一直往前,沒有皇後指令,她們也不敢硬攔。
“好大的威風,她要見本宮本宮就必須見她?”我順手扔出一個茶盞,“她若敢擅闖中宮,就拖下去打板子,不必來過問本宮,打死爲止。”
瓊華領命而去。
我看着容王和王妃驚詫的表情,坐下嘆氣,“我和陛下已經不同往日,若你們不能好好的,我到地下如何同母後交代?”
“娘娘。”容王妃跪倒在我腿邊,淚水漣漣,“王爺誤我,他在我面前誇崔行之的字好,我以爲他喜歡,就央求哥哥牽線,求一幅字給王爺做生辰賀禮,王爺碰見我和崔行之在酒樓,就,就以爲我和他有私情,回來後脾性大變,當着我的面和其他女人親親我我,羞辱折磨我。”
“我與王爺恩斷情絕,娘娘做主,讓我們分開吧。”
“明明是你早已心悅崔行之,和他街頭相會,我才,我。”容王越說越結巴,他突然意識到,也許王妃說的才是真相,他是誤會了。
“呸。”王妃狠唾一口,“不知哪來的畜生說一句你就信,當初要不是覺得你看中我只去同太後癡纏,並沒有放出風聲逼迫我,本性不壞,我才鬆口同意嫁你。”
“早知今日,我寧願落發當姑子,也不願意再嫁你。”
容王委頓在地,淚流滿面,王妃詩書畫棋樣樣精通,他是樣樣不沾邊,每日同王妃說的只有吃喝玩樂,看王妃和閨閣好友吟詩作對,那麼快活自在,他就想如果自己懂一點,王妃是不是就能每日都這麼快活。
但是他不學無術慣了,不會就是不會,思來想去就成了心病,覺得王妃嫁給他不幸福,若是嫁個大才子肯定琴瑟和鳴,旁人一說王妃心悅崔行之,他就信了,在王妃面前提崔行之試探,最後碰見王妃和崔行之在酒樓見面。
塵埃落定,他反而心痛死了。
容王抱着王妃的腰大哭,說自己錯了,讓王妃原諒他,我對王妃笑,“他是個傻的,但是他愛你的心是真的,你就受累再給他一次機會。”
“他是運氣好。前有太後娘娘眷顧,現在有皇後娘娘偏幫。”王妃本來打定主意要以身死讓這個蠢貨後悔,但是皇後罕見的示弱讓她心顫。
柳妃會帶着側妃來請安,肯定知道皇後把他們都叫進宮,怕他們在皇後的說和下和好,這樣柳側妃就沒有用武之地。而柳妃不顧宮人阻攔也要求見皇後的底氣從何而來,只能是陛下的寵愛。
原來這對天下夫妻標杆的帝後,感情早有裂縫,皇後強撐着不讓任何人知道,但是爲了讓她開口,卻袒露心跡。
她何德何能。
5
柳側妃聽說王爺和王妃前後腳都進了宮,覺得不對勁,連忙拿了牌子進宮見柳妃,柳側妃只聽說容王和王妃離心,就眼巴巴進王府想撿個漏,等到了王府她越看越不對勁。
容王是和王妃生氣,但是王妃吃穿用度一應不減,王府上下依舊聽王妃的,王爺每日歌舞喧囂,美人作伴,更像是故意,想讓王妃去哄他。
好在王妃自有傲氣,偏偏不如王爺的意,而且看她日漸消瘦,怕是心無活意。
“可不能讓她想通了。”柳側妃對姐姐說,“她死了王爺肯定後悔難過,身子一落千丈,也不會再娶王妃,到時候我這個側妃就是王府實際的主子,餘下兩個孩子還小,我攏在身邊仔細教養,保管只叫我娘,不認那個早死鬼。”
世子年歲稍大,恐怕不好糊弄,但是沒了娘,爹也不上心,一場小風寒就能沒了命,這很正常。
男女困與情愛就是傻瓜笨蛋,她想的實際,什麼情啊愛啊都比不上手握的權柄地位。皇後若是肯軟下身子爭寵,哪裏會有柳妃現在這樣的風光。
柳妃帶柳側妃去未央宮請安,皇後脾氣和軟,往日裏什麼時候來她都會見,哪怕是敷衍幾句,不會讓人難堪。
所以被攔下後,柳妃不以爲意的繼續向前,“我就是想娘娘了,一定要給娘娘請安才好。”
等到瓊華再出來說有擅闖中宮者,杖斃,這難得強硬的態度讓她有一刻畏縮,訕訕離去後,柳側妃陰陽怪氣,“都說皇後娘娘菩薩一樣的人物,原來也是佛口毒心,輕輕鬆鬆就說杖斃。”
柳妃心念一動,一邊讓人快點去找陛下說她要被皇後打死了,一邊整理儀容,重新進未央宮去見皇後。
她是陛下嬪妃,皇後娘娘二話不說就要杖斃,如此毒婦,倒要看誰還說皇後的好。
未央宮上下早就看不慣柳妃做派,見她硬要來討板子,也不客套,帕子捂嘴,按倒在凳,外裙掀起,板子打在襯褲上,不過兩板子就見紅。
等到小黃門傳陛下駕到,柳妃已經被打的花容失色,大汗淋漓。
“你們這是做什麼?竟然在未央宮動用私刑!”東裏延大怒,他聽聞皇後要打死柳妃,還以爲是柳妃的誇張之語,燃兒性情溫和,何時會打死人?
但是眼見爲實,光天化日之下,柳妃被當衆打板子,這打的是她嗎?打的是他的臉面。
不等瓊華解釋,柳側妃搶先跪下唉聲怯語,“都是妾身的錯,妾身自小聽聞娘娘大名,難得進宮來就想求見娘娘,一償宿願,結果娘娘覺得妾身份低微,說姐姐故意冒犯她,才得了這一場板子。”
“妾身低賤,姐姐不低賤,皇後娘娘要生氣只管來打妾身好了,打壞了姐姐,也打壞了皇後娘娘的名聲。”
“既然你們姐妹情深,本宮就成全你。”聽聞陛下來了,我出來接駕,正好聽到柳側妃說的話,我問柳妃挨了幾下板子。
瓊華回道挨了五板。
“陛下來的還挺快。”我笑着說,柳妃還是沒經驗,她就算想借我責罰她一事向陛下邀寵,也不想真的挨這五板子,“既如此,就賞柳側妃十板,自己打五板,還有五板是替你姐姐挨的。”
“皇後。”東裏延喊我。
我反問他,“本宮在自己宮裏責罰人的權利都沒有了?要去向陛下請示嗎?”
“自然不是。”東裏延上前想要握我的手,“她們愚笨惹你不開心,怎麼罰都不過分,只是這麼大張旗鼓,說出去不好聽,罰跪罰抄經有的是法子,這當衆打板子,不太好看。”
“王爺,王爺救我。”柳側妃見未央宮的宮人來拉扯她,慌忙向容王求助,容王現在扶着王妃,哪還有心思管她。
“你只是一個側妃,今日如何進宮的?”
“爲何唆使柳妃帶你到未央宮,娘娘同我們說話,一時不便,你們就要硬闖?”
“娘娘罰你,你還有不忿膽敢逃避?”
“你這般蠢貨,容王府容不得你,出宮你就回自己家去吧。”容王嫌惡的說,“反正本王也不曾碰過你。”
柳側妃委頓在地不敢置信,“王爺。”
“陛下,柳妃娘娘吐血了。”柳妃的宮人惶急出聲,東裏延一跺腳,嘴裏說着這都什麼事,還回過去把柳妃抱起到鑾駕上,讓人喊太醫。
柳側妃也知機,一抹眼淚跟着跑了,免了一頓板子。
未央宮一下人去樓空,容王妃欲言又止,我讓他們出宮去,“緣來不易,日後好好相處,切莫因爲誤會和隔閡,磨滅了這段情。”
“此話我也想說給娘娘聽。”容王妃看着我,“娘娘既能看明白我和王爺的症結,自然也能明白如何和陛下相處。”
我看着東裏延離去的方向苦笑。
你和容王之間是誤會,可惜我和陛下之間,不是誤會。
情能不知所起,就能不知所蹤。
也許陛下也早就後悔,如果不是年輕時愛我那麼轟轟烈烈,人盡皆知,現在也不必在乎名聲,可以光明正大給他的心尖愛寵撐腰。
6
五板子要不了柳妃的命,但是蒔蘿宮燈火通明,大半個太醫院都在蒔蘿宮住下,直到柳妃痊愈。
東裏延更是在蒔蘿宮住下,他不會爲了柳妃罰我,但是他也覺得柳妃委屈呢。
我把那天在現場的宮人都遣散出去,想出宮的領安家銀子出宮,不想出宮的回到內府重新等待分配,“你們先小心些時日,以免陛下回過神來找你們麻煩。”
她們跪在宮門外不肯離去。
但是我太累了,沒有精力護住她們,咳血一天比一天嚴重,好在仇太醫被叫去蒔蘿宮了,不然我這樣的狀態,他是瞞不下去的。
容王遣散了全部姬妾,他也不怕丟臉,言明府裏的人都是爲了氣王妃才納的,他沒有碰過,拿了嫁妝銀子另嫁也不吃虧。
只是柳側妃送不回去。
不知道柳妃說了什麼,東裏延一定要容王留下柳側妃。
容王跪在無極宮外求陛下收回成命,我讓人去勸他回府,莫要讓陛下爲難。
“我就想和王妃一生一世一雙人,要是留下她,那我成什麼了?”容王叫嚷着。
“王妃不會在意的。”瓊華學着我的語調說,我早知道容王會說什麼,“凡事做就有痕跡,留着柳側妃也是給王爺一個警醒,下次莫要再因爲無謂的事傷了王妃的心。”
容王若有所思後離去,瓊華回來復命時我感嘆都說容王學着陛下的深情,我看他才是真正的癡情人。
即使是自討苦吃,他也記得不做讓王妃傷心的事,陛下遠不如他。
“娘娘勸王妃說的好,怎麼到自個就不算數了?”瓊華強顏歡笑,“娘娘和陛下的情誼是旁人不能比的,娘娘明明給個台階陛下就下來了,何必這麼僵持着不見。”
明明就沒多少時間了。
我沒回答她,反而撫摸着我的臉,“我現在是不是很難看?”
“娘娘依舊美若天仙。”瓊華安慰我。
“太子都看出來了,最近下了課就往未央宮跑。”我嘆氣,“找人去陪太子玩吧,我看着他如此惶惶,心裏也難受。”
我給關心的人都留了物件,畫像和手寫信,讓他們好睹物思人。太子那我每一年都給他寫了信,讓他在生日時打開,直到三十五歲。
我沒有活過三十五歲,再往後的經驗也給不了他。
“太子日後要是想起來在這段時間裏沒有陪着娘娘而是自己去玩耍,肯定後悔莫及。”瓊華哽咽着說。
“東裏瑤爲什麼還沒回來啊。”我看着虛空嘆氣,她不會真的不回來吧?我等她等的好累,就快要等不下去了。
晴好的天氣,我說空氣裏有桂花香,非要出去聞聞,瓊華無法就擺了個搖椅在殿前,攙扶我出去。
桂花已經末季,瓊華讓人去找還未落的桂花過來。我笑她鼻子不靈敏,“桂花香不就在空氣裏,哪裏還要去找?”
太陽曬的我暖烘烘,我閉上眼睛像是要睡着,東裏瑤就是這個時候回來的,她一身裝扮已經和閨中完全不同,利落的騎裝,滿頭的辮子,已經是個草原女郎。
她進來是還滿臉怒氣,惡聲惡氣的說別以爲你裝可憐把未央宮弄的這麼冷清我就原諒你,等看到我的樣子後,她立住。
我看到她的臉瞬間蒼白,她明白我叫她回來是爲什麼了?
她轉身就要走,“我沒見過你,你當我沒回來。”
“東裏瑤,我都要死了,你還走?”我喊道。這句話小時候我常和她說,和她搶東西,或者不小心得罪了要她的原諒,我都會可憐兮兮的說我都要死了你還跟我計較。
東裏瑤肩膀都在顫抖,她顛三倒四的罵我,禍害遺千年,你才不會死,從小就這樣,就會拿死來要挾我,你個天生的病秧子也不知道避諱。
“這次是真的要死了。”我也很委屈,“要不是怕你恨我,我就不告訴你,讓你見不到我最後一面後悔去。”
東裏瑤轉回來,兩人臉上都是眼淚,她沖過來緊緊抱着我,嘴裏呢喃着爲什麼,你身體不是已經養好了嗎,爲什麼又不行了。
“舉國之力,難道還救不好一個你,東裏延在幹什麼?”她罵道,“他不是答應母後,不會讓你早夭的嗎?”
“嚴格說來,我現在死不算早夭。”我糾正她說。
“比我先死就是早夭。”東裏瑤還是一貫的不講理,“你都瘦成這樣了,他爲什麼不陪着你。”
她從我的沉默裏猜出一件事,她又罵我,“你們之間怎麼了?你就這麼恨他,你要死了你都不告訴他?”
看吧,雖然嘴上罵着,她們還是親兄妹,她心裏還是心疼東裏延。
但最終她只緊緊的抱着我,她顫抖的身子,將我肩膀打溼的眼淚,我又有些後悔,把她叫回來看着我死真的好嗎?
母後當初是不是也是這麼想的。
我的死亡遲早會給你帶來傷痛,那不讓你看着我死會不會好一點?
“我們好久沒見面了,你多和我說說話吧。”我靠在她身上,“我想知道你在草原過的好嗎?草原風大,還是回京城來住吧。”
“我好的很,我的兒子會是草原未來的王。”東裏瑤搖頭,“是你不好。”
“你是個騙子,還說要到草原來看我。”東裏瑤又罵我,“快點把身體養好,我帶你去草原看看我的生活,我現在馬騎的可好了,比當初教我們騎馬的人騎的好。”
當初是東裏延教我們騎馬。
我們明明有那麼多回憶,但是已經沒有以後了。
我知道東裏瑤使眼色讓人去通知東裏延了,其餘人不敢忤逆我的意思,只有瓊華,一咬牙一跺腳往外跑去。
傻姑娘,已經吃了一次閉門羹,爲何還要去吃第二次?
柳妃傷好了東裏延也沒有從蒔蘿宮出來,她自覺丟了臉面,自然要把皇帝留到更久,更能彰顯她寵妃的底氣。
“當個稱職的皇後好難啊。”我看着虛空,“我已經竭盡全力,還是做不到母後那樣,母後沒有騙我,當皇後一點都不好玩。”
“你做的很好。”東裏瑤抓着我的手放在嘴邊,“我在草原上都聽到你的賢名,你比我更像是母後的女兒。”
我們絮絮叨叨說了很多事,太陽都要落下了,陛下還沒有來。東裏瑤說外面風大,要我進去,我搖頭,“我想再看一看日落。”
“我沒有告訴陛下我要死了,但是我也沒瞞他,他只要看一看我的脈案就知道我要死了。”我跟東裏瑤解釋,“這算不得我騙他。”
“我是有一點小心思,但是我只是想他不要忘記我,這也不算過分吧。”我笑着問,他已經不愛我了,與其讓他盡心送走我後沒有遺憾,我讓他抱有一點愧疚對我懷念終身,這一點心思很壞嗎?
“我本來就是早死的命,之前大家都惦記着,精心養護,所以我能好好活着,現在沒人記得,沒人養護,所以我要死了,這就很公平。”
“不公平的是愛,我的全心全意要的是唯一,而他卻說有你們就足以。我後悔了,拼着當年善妒的名聲,寧願當時和他決裂,我守着那些美好回憶也能過完一生,而不是像後來軟刀子割肉,看着他去愛別人。”
“原來對我做的那些事也可以和別人做。”
“原來我同她們沒有分別。”
我是對東裏瑤說,我也是對東裏延說,什麼時候開始後宮添人他不會再同我解釋,什麼時候開始習以爲常,什麼時候開始我們之間沉默,夫妻離心。
“我見過他愛我的樣子,如何能騙自己現在還愛着,我也不想在臨死的時候再看他表演出愛我。”
難道上天要求兩人相愛的時間是一樣長短,你先愛我,所以你就會先不愛離開,只有我困在舊愛裏無濟於事。
東裏瑤搖晃着我說別睡,我迷迷糊糊反復呢喃不公平。
其實很公平。
我瞞着你沒告訴你我要死了。
但我最後心軟想和你見最後一面你卻被愛妃絆住腳步到底是沒見着。
7
東裏延才進未央宮的門,就聽到東裏瑤痛苦悲切的哭聲,這種哭聲他只聽過一次,在母後死的那年。
他的膝蓋沒來由的發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