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點半,我坐在快捷酒店的床上。
房間很小,牆壁薄得能聽見隔壁的電視聲。空氣裏有消毒水和廉價香薰混合的味道。和家裏完全不同。
家裏。
這個詞扎了我一下。
那已經不是我的家了。
手機在震動。屏幕亮了又暗,暗了又亮。陳宇打了十七個電話,發了二十三條消息。
“接電話”
“我們談談”
“你在哪”
“求你”
“我知道錯了”
“我真的知道錯了”
我沒看,也沒刪。
只是把手機調成靜音,屏幕朝下扣在床頭櫃上。
窗外有警笛聲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這座城市永遠不會真正安靜,就像傷痛永遠不會真正停止。
我站起來,走到洗手間。
鏡子裏的人很陌生。眼睛腫着,頭發凌亂,嘴唇幹裂。像剛從一場災難裏爬出來。
事實上,我確實是。
淋浴噴頭的水很熱,燙得皮膚發紅。我站在水幕下,閉着眼睛,任由熱水沖刷。
但沖不掉。
那兩行字刻在腦子裏:
“宇哥,我懷孕了。”
“別讓我等太久。”
我蹲下來,抱住膝蓋。
水聲掩蓋了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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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六點,我醒了。
不是因爲睡夠了,是因爲酒店隔壁開始裝修。電鑽聲像在鑽我的頭骨。
我坐起來,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
新的一天。
沒有陳宇的第一天。
手機還扣在那裏。我翻過來,屏幕又亮起一堆消息。最新一條是凌晨四點發的:
“我在找你。我會一直找。”
我刪掉了所有消息,然後拉黑了他的號碼。
動作很快,沒有猶豫。
就像撕掉一塊早就該撕的創可貼。
然後我給律師打電話。
李律師是我大學同學,也是這些年我唯一保持聯系的朋友。電話接通時,她的聲音還帶着睡意。
“曉薇?這麼早...”
“我要離婚。”我說,“馬上。”
那邊沉默了兩秒。
“你想清楚了?”
“非常清楚。”
“好。”她的聲音清醒了,“材料我都有。協議你籤了?”
“籤了。但他不肯籤。”
“那就起訴。”李律師說得很幹脆,“他有婚內重大過錯,我們有證據。不過曉薇,你真要淨身出戶?那套房子有你一半,公司股份你也有...”
“我不要。”我打斷她,“我只要快點結束。”
又是一陣沉默。
“你在哪?”她問。
“酒店。”
“地址發我。一小時後見。”
掛了電話,我發了定位。
然後我開始收拾昨晚匆忙塞進行李箱的東西。衣服皺了,護膚品沒帶全,證件倒是都在——這些年,家裏的重要文件一直都是我保管。
陳宇總說:“老婆管錢,我放心。”
現在想想,真諷刺。
七點半,門被敲響。
李律師站在門外,一身幹練的西裝,手裏拎着兩個紙袋。
“早餐。”她把一個袋子遞給我,“還有衣服。我猜你沒帶夠。”
我接過來,鼻子突然一酸。
“別哭。”她走進房間,把另一個袋子放桌上,“先吃飯,然後我們談正事。”
袋子裏是豆漿和包子,還是大學時我們常吃的那家。我咬了一口,溫熱的肉餡,熟悉的味道。
“你昨晚見到他了?”李律師問。
我點頭。
“他說什麼?”
“說對不起。說一時糊塗。說會處理好。”我機械地復述,“說如果懷孕的是我,一切都會不一樣。”
李律師的眉頭皺起來。
“還有,”我放下包子,“他承認了。不止這一個。第一次出軌是三年前,至少三個。”
空氣凝滯了。
“畜生。”李律師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
“我想盡快。”我說,“越快越好。”
“好。”她打開公文包,拿出一沓文件,“起訴狀我已經準備好了。但曉薇,你要想清楚,一旦走上法庭,就真的沒有回頭路了。”
“我沒有回頭路。”我說,“昨晚走出那扇門的時候,路就斷了。”
李律師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後她點頭,在文件上籤了字。
“我會今天遞交。”她說,“但在這之前,我們需要證據。那個懷孕的女人,你能聯系上嗎?”
我拿起手機,翻出昨天那條短信。
陌生號碼。
我盯着那串數字,心跳又開始加速。
“如果她願意作證,”李律師說,“這案子會簡單很多。”
“她爲什麼要幫我?”
“因爲她要的,陳宇給不了。”李律師冷靜地分析,“如果陳宇不願意離婚,她永遠只能是小三。如果陳宇願意離婚,但她沒有籌碼,最後也可能什麼都得不到。而如果她幫你,至少能拿到一筆補償——這筆補償,我們可以從陳宇的財產裏劃出來。”
我懂了。
這是一場交易。
用陳宇的錢,買我的自由。
“我試試。”我說。
李律師走後,我盯着那串號碼看了十分鍾。
然後撥了過去。
忙音響了四聲,被接起。
“喂?”是個年輕的女聲,清脆,帶着點警惕。
“我是林曉薇。”我說。
那邊倒吸一口冷氣。
然後是長久的沉默。只有細微的呼吸聲,證明電話還通着。
“你想怎麼樣?”她終於開口,聲音繃得很緊。
“見一面。”我說,“今天下午,三點,市中心咖啡館。”
“我憑什麼要見你?”
“因爲我們都想要一樣東西。”我頓了頓,“自由。”
又是一陣沉默。
“好。”她說,“三點。”
掛了。
我放下手機,手心全是汗。
窗外的天徹底亮了,陽光刺眼。我拉上窗簾,房間重新陷入半暗。
手機又震動。
這次是陌生號碼。但我知道是誰。
我接起來。
“曉薇。”陳宇的聲音沙啞得像一夜沒睡,“你在哪?我們談談,求你。”
“沒什麼好談的。”
“有!”他急切地說,“那個孩子,我不會要。我已經聯系了醫院,下周就安排手術。蘇然那邊我會處理好,給她一筆錢,讓她走。我們重新開始,好嗎?”
“陳宇。”我打斷他,“你還記得五年前,我流產的時候,你在哪嗎?”
他沉默了。
“你在上海。”我替他回答,“和當時的助理在一起,對嗎?”
“你怎麼...”
“我怎麼知道?”我笑了,“因爲那個助理後來辭職了,走之前給我發了條短信。她說對不起,說她不知道我已經懷孕了。”
陳宇的呼吸聲變得粗重。
“我沒回那條短信。”我說,“因爲我告訴自己,是那個女人在挑撥。我告訴自己,你愛我,你不會做這種事。”
“我愛你,我真的愛你...”
“愛?”我重復這個字,“陳宇,你根本不懂什麼是愛。你只是占有。只是自私。只是想要一個永遠不會離開的備胎,和一個可以隨時更換的玩具。”
“不是這樣的...”
“下午三點,我會和你那位蘇然見面。”我說,“如果你聰明,就不要出現。”
“你要幹什麼?”他的聲音變了,“曉薇,別做傻事。那個女人不好惹,她會傷害你...”
“傷害我的是你。”我平靜地說,“她只是另一條被你的謊言困住的魚。”
我掛了,再次拉黑這個號碼。
然後打開通訊錄,把“陳宇”這個名字刪掉了。
刪除聯系人。
確認。
十年,就這麼從手機裏消失了。
簡單得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但我知道,有些東西是刪不掉的。
比如記憶。
比如痛。
下午兩點五十,我走進咖啡館。
選了靠窗的位置,點了一杯美式。咖啡很苦,但我需要保持清醒。
三點整,門被推開。
一個年輕女孩走進來。
很漂亮。長發,大眼睛,穿着寬鬆的連衣裙,但依然能看出窈窕的身材。二十五歲,正是最好的年紀。
她掃視一圈,目光落在我身上。
然後走過來,在我對面坐下。
“林曉薇?”她問。
我點頭。
“我是蘇然。”
我們就這樣對視着,像兩頭在領地上相遇的動物。
“你找我幹什麼?”她先開口,下巴微微揚起,帶着防御的姿態。
“我想離婚。”我說,“陳宇不肯。”
她愣了一下,顯然沒料到我會這麼直接。
“所以呢?”
“所以需要你幫忙。”
“我憑什麼幫你?”
“因爲你也想離開他。”我看着她的眼睛,“不是嗎?”
蘇然的表情僵住了。
“陳宇說他會娶你?”我問。
她的嘴唇抿成一條線。
“他說過。”她承認了,聲音低下去,“但每次都有理由。公司要上市,家裏有壓力,要等時機...我等了三個月,然後發現自己懷孕了。”
“然後呢?”
“然後他說會處理。”蘇然的聲音開始發抖,“他說給他點時間,他會離婚。但現在看來...”
“他不會離。”我替她說出來,“至少不會爲離。”
眼淚從她眼裏涌出來。她別過臉,迅速擦掉。
“我不懂。”她哽咽着,“他明明說愛我,說和你早就沒感情了,說只是責任...”
“這些話,他也對別人說過。”我把手機推過去,屏幕上是陳宇和三年前那個助理的聊天截圖——李律師今早剛發給我。
蘇然看着,臉色一點點變得慘白。
“還有這個。”我翻到下一張,是陳宇和另一個女人的親密照,“這個,是兩年前的。”
一張又一張。
像剝洋蔥,一層層剝開十年的謊言。
蘇然捂住嘴,肩膀劇烈地顫抖。
“爲什麼...”她喃喃,“爲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因爲你應該知道真相。”我說,“也因爲,我需要你的證詞。”
她抬起頭,眼睛紅腫。
“你要我做什麼?”
“在法庭上作證。”我說,“證明陳宇在婚姻期間和你保持關系,並且你懷了他的孩子。”
“那我的名聲...”
“陳宇會給你補償。”我拿出一份協議,“這筆錢,足夠你在別的城市重新開始。而且,我會要求法庭不公開審理,保護你的隱私。”
蘇然盯着那份協議,看了很久。
“如果我不同意呢?”
“那你繼續等。”我說,“等陳宇兌現他永遠不會兌現的承諾。等孩子出生,當單親媽媽。等十年後,變成現在的我。”
這句話很殘忍。
但這是事實。
蘇然的眼淚又掉下來,大顆大顆的,砸在桌面上。
“我本來...真的很愛他。”她哽咽着,“我以爲他是真的愛我...”
“我知道。”我輕聲說,“我也曾以爲。”
窗外,陽光正好。
咖啡館裏放着慵懶的爵士樂,周圍的人低聲交談,一切都很平靜。
只有我們這張桌子,坐着兩個被同一個男人毀掉的女人。
“我籤。”蘇然終於說,聲音很輕,但很堅定。
我把筆遞給她。
她在協議上籤了字,一筆一劃,很用力。
像在斬斷什麼。
“謝謝。”我說。
她搖頭:“該說謝謝的是我。謝謝你告訴我真相,雖然很痛。”
我們沉默地坐了一會兒。
“你會留下孩子嗎?”我問。
蘇然的手下意識地放在小腹上。
“不知道。”她說,“但這是我自己的選擇了,不再是他的。”
我點頭。
“對了,”她突然想起什麼,“陳宇昨天找過我。他說他會安排好一切,讓我別擔心。還說你情緒不穩定,可能會來找我麻煩...”
“他說什麼你都不要信。”我說,“他只是在爭取時間,穩住兩邊。”
“我知道。”蘇然苦笑,“現在我知道了。”
她站起來,拿起包。
“林姐,”她猶豫了一下,“對不起。”
“你不需要道歉。”我說,“錯的是他。”
她點點頭,轉身離開。
背影很單薄,像隨時會被風吹倒。
但她走得很穩。
我坐在原地,喝完已經涼掉的咖啡。
然後給李律師發消息:“搞定了。”
手機震動,她回得很快:“厲害。起訴狀今天下午遞交,三天內開庭。”
三天。
再過三天,這一切就結束了。
我付了錢,走出咖啡館。
陽光刺眼,我抬手擋了擋。
手機又響了。
這次是陌生號碼,但我認得——是陳宇的另一個號。
我接起來。
“曉薇,你和蘇然見面了?”他的聲音很急,“她跟你說什麼了?你別信她,她就是個瘋子,她想拆散我們...”
“我們早就散了。”我說。
“沒有!沒有散!”他幾乎是吼出來的,“我不會讓你走的,曉薇。你是我的,你永遠都是我的!”
這句話像一盆冰水,澆了我一身。
我突然意識到,這場離婚,可能不會那麼順利。
陳宇不會輕易放手。
他不是因爲還愛我。
是因爲占有欲。是因爲習慣。是因爲不能接受“屬於他的東西”要離開。
“聽着,”我說,聲音冷下來,“如果你再騷擾我,我會申請保護令。如果你再聯系蘇然,我會把證據公開。如果你還想在這座城市混下去,就離我們都遠點。”
“你在威脅我?”他的聲音陰沉下來。
“是警告。”我說,“好聚好散,陳宇。別逼我毀了你。”
那邊傳來一聲冷笑。
“那就試試看。”他說,“曉薇,你了解我的。我得不到的東西,別人也休想得到。”
電話掛了。
我站在街邊,陽光很好,卻覺得渾身發冷。
十年前,我愛上的那個少年,是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
還是說,他一直都是這樣,只是我從未看清?
手機又震動。
這次是李律師:“剛接到通知,陳宇找了律師,要反訴你惡意損害婚姻關系。”
我愣住了。
“什麼?”
“他說你長期冷暴力,說你拒絕溝通,說婚姻破裂是你的責任。”李律師的聲音很嚴肅,“曉薇,他準備跟你打硬仗了。”
我深吸一口氣。
街上的車流呼嘯而過,人潮涌動。
這個世界還在正常運轉。
只有我的世界,正在崩塌第二次。
“那就打。”我說,“奉陪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