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藏十年的記憶,此刻轟然蘇醒。
朱雄英早夭、下葬當天天生異象、後陵墓塌陷、生靈祭奠……
一轉眼,十年過去了。
他沒想到,十年後的今天,蔣瓛,會將這樣一幅畫像,呈現在他的面前。
那是他的大孫。
帶了整整八年的孩子,哪怕化成灰,他也認得!
不等蔣瓛回答,朱元璋全身的力氣仿佛被瞬間抽空,整個人癱軟在了龍椅之上。
他嘴裏開始喃喃自語,聲音裏充滿了迷茫與恐懼:
“大孫……是你嗎……是你回來了嗎?是不是怪爺爺當年沒有照顧好你,所以……所以現在要來帶爺爺走了嗎?”
這位殺人如麻心硬如鐵的開國帝王,此刻竟像個無助的孩子一般,失聲痛哭起來。
那壓抑了十年的悲慟,在這一刻,徹底決堤。
蔣瓛站在一旁,心中大震。
他只當是陛下因思念太子,又逢國本動蕩,以致心神錯亂,開始胡言亂語。
蔣瓛是去年毛驤被賜死後,才接任的都指揮使。
對於十年前朱元璋用士兵生命去祭奠朱雄英的秘聞,自然一無所知。
眼見朱元璋情緒近乎崩潰,蔣瓛不敢再遲疑,跪伏在地:“陛下,畫像中人此刻就在京師!”
“臣見其長相酷似太子殿下,不敢擅專,特此前來上報!”
哭聲,戛然而止。
整個華蓋殿,瞬間落針可聞。
朱元璋緩緩地轉過身來,那雙通紅的眼睛,幽幽地盯着蔣瓛:“你是說……畫上的人,還活着。而且,就在這金陵城中?”
“臣不敢欺瞞陛下!”蔣瓛將頭重重地磕在地上,“今日清晨,臣已親眼見過此人,絕無虛假!”
“轟!”
朱元璋只覺得自己的腦子裏,有什麼東西徹底炸開了。
他的身體開始無法抑制地劇烈顫抖起來,那是一種混雜了極致的興奮、無邊的惶恐和難以言喻的期盼的復雜情緒。
片刻之後,他猛地從龍椅上站起:“立即!帶咱過去見他!”
“臣遵旨!”
蔣瓛話音未落,朱元璋已經一把推開沉重的殿門,如同旋風般大步離去。
蔣瓛來不及多想,只能立刻起身,緊緊跟上。
從皇城大內到秦淮河畔的“清風閣”,即便是乘坐最快的馬車,也需要將近兩炷香的時間。
車廂內,氣氛壓抑得仿佛要凝固。
在最初那股火山爆發般的情緒過後,朱元璋也漸漸地冷靜了下來。
他坐在顛簸的馬車裏,一言不發,但內心卻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想不通。
他親眼看着太醫們爲雄英診治,最後束手無策。
他親手爲雄英合上雙眼,驗證了孩子早已沒了呼吸。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還活着?
退一萬步說,即便是假死,一個八歲的孩子,又如何能從那層層封閉的棺槨中逃脫?
更何況,當年陵寢都已塌陷,深埋於地底。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蔣瓛。”朱元璋終於開口,“你給咱仔仔細細地說說,這到底是個什麼情況。”
蔣瓛立刻將宋忠如何發現此人,自己又如何親去證實的情況,簡明扼要地匯報了一遍。
最後,他小心翼翼地補充道:“陛下,臣還查到一事……此子,似乎是與燕王殿下,一同入的京。”
“老四?”馬車內的空氣瞬間降到了冰點,“你是說,他是和老四一起來的?”
“臣不敢妄議。”蔣瓛的頭垂得更低了,“只是從此子的路引文書來看,他確是從北平府出發,而後與燕王殿下在同一天抵達的京師。”
“此子乃是商籍,從北平至京師,快馬加鞭,僅用時十一日,想來……必定是走了朝廷的驛站。”
蔣瓛的每一個字,都說得極爲謹慎。
這件事已經牽扯到了當朝最舉足輕重的一位藩王,稍有不慎,自己就會被卷入皇室爭鬥的漩渦,粉身碎骨。
但隱瞞不報,下場只會更慘。
朱元璋聽完,便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很快,馬車在秦淮河畔一條僻靜的巷口停下。
蔣瓛讓所有隨行的錦衣衛遠遠避開,自己則扶着換上了一身尋常富家翁裝扮的朱元璋,朝着“清風閣”的方向走去。
“陛下,便是此處。”蔣瓛指着那座雅致的三層小樓說道,“只是……早上臣在此觀察時,此子已然出門,此時不知是否已經回來。”
“無妨。”朱元璋的目光,死死地鎖定着那塊寫着“清風閣”的牌匾,聲音沙啞,“咱等着。”
說完,他便徑直朝着店鋪大門走去。
此刻的“清風閣”,雖然已經過了售賣“玉脂膏”的高峰期。
但大廳內依舊有不少客人在品茶閒聊,台上還有一位說書先生,正講到精彩之處,引得滿堂喝彩。
兩人剛一進門,立刻便有機靈的小廝迎了上來,客氣地說道:“兩位爺,是要喝茶聽書嗎?小店的玉脂膏今日已經售罄了,明日請早。”
蔣瓛沒有理會他,只是目光在店內掃視了一圈,然後對那小廝問道:“你們東家可在?”
“我們東家早上便出門去了,眼下還未回來呢。”小廝恭敬地答道。
這時,店鋪的掌櫃見來人氣質不凡,連忙快步過來接話:“兩位客官,不知尋我們東家有何要事?可否留下信物,待東家回來,小的好爲轉達。”
“不必了。”蔣瓛擺了擺手,“給我們尋個安靜的位置,我和我家老爺,就在這裏等你們東家回來。”
他很後悔,早上爲什麼沒有派人盯住朱雄的行蹤。
但沒有陛下的旨意,他不敢對這個身份太過敏感的人物,進行任何形式的私自監控。
“這……”掌櫃的有些爲難。
就在這時,一直在一旁默默觀察的鐵山走了過來。
他雖然是女真人,但在漢地生活多年,眼力早已練得毒辣。
只看這兩人身上衣料的質地,以及那中年護衛身上不經意間流露出的彪悍之氣,便知其來歷絕不簡單。
“兩位貴客。”鐵山躬身一禮,不卑不亢地說道,“樓下人多吵鬧,恐擾了貴客清靜。”
“若不嫌棄,不如上二樓雅間等候,小人這就命人奉上最好的香茗。”
朱元璋聞言,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便在鐵山的引領下,朝着二樓走去。
今日,無論如何,他一定要見到那個畫上的人。
那個和他大孫,長得一模一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