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0年盛夏的一天,午時將近,太陽好像發了怒氣似的,憤然地炙烤着大地萬物。譚玉忠一個人正在野牛山上赤裸着上身,手臂般粗的辮子盤在脖子上,汗流如雨在翻土砌牆。小鐵錘如雨點般“當當當”地砸向石頭,仿佛戰場上的戰士正和敵人在拼命。
“噓----”遠處忽然傳來一聲尖利的哨響,他知道,家裏人又來通知他回家吃飯了。山裏人爲節省嗓門,用一小段竹子做成一個響哨,用來向遠處的人傳播信息,一兩裏開外的山頭可以聽到,這是人嗓所不及的。
“噓---”他拿起石頭上的竹哨子回了過去。這樣就向對方表示我聽到了。
約摸半小時後,譚玉忠還是沒有動。他想把最後一個角落弄好,明天不用來了。這塊地是他偷偷在野牛山深處開荒出來的,一畝多大,沒人知道。家裏要添丁了,租來的那幾塊地,產出有限,交完租和納皇糧後,所剩無幾了,每年開春,就要喝稀粥和啃紅薯才能勉強度日。他不想坐看下一代跟着受餓,只好想出這個辦法。
“大哥,快回家了,嫂子馬上生了。肚子疼得要緊呢。”譚玉忠十五歲的小妹忽然出現在他三十米開外的地頭。
“咱娘不是在家嗎?叫我幹嘛,我一個男人難道會接生嗎?”譚玉忠頭也沒抬,繼續幹他的活,回道。
“娘早上出去了,現在還沒回來,不知道是不是去請接生婆了。看嫂子痛得慘叫的樣子,我害怕。你趕緊先回去吧。”譚小妹有點着急。
兄妹倆回到家的時候,孩子已經平安出生了,正在房裏“哇哇”直哭。
“祖宗顯靈,我的第一個孫子是個帶槍的。”譚玉忠他娘激動地說道。
剛剛升級當父親的譚玉忠沒顯得有什麼興奮。他拿起筆在本子上記下:長子,生辰: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七月一十五日午時。他的視力很微弱,但是憑着一點亮光,能看得見路。三年前他跟着同伴們上山打馬蜂,晚上不小心踩到了一窩地龍蜂,成群的馬蜂圍着他一陣死蟄,臉腫得像一個氣球一樣,眼皮脹得像個成熟的水蜜桃,蓋住了眼珠子,他們說用哺乳期婦女的乳汁滴到眼裏,就可以治好,譚玉忠死活不肯,他說那太流氓了。後來,他留住了一條命,視力幾乎只保留了二三成,說是半個瞎子一點不爲過。
譚玉忠將他的長子起名爲“金子”。足見長子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此後九年內,譚玉忠的老婆很爭氣,一口氣給他生下六個兒子。他們很遺憾,膝下無女。
清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小金子長到了七歲,譚玉忠一直在猶豫要不要送長子上私塾,實在是因爲家裏經濟太拮據了。七歲的小金子,已經有了四個弟弟。以後這五個娃長大了如果都要去上學,爹娘無論如何都承擔不起。
小金子出生的永安村可樂屯,是廣西西北部千萬大山中的一個普通小山弄,但是又有點與衆 不同。在一片布滿鐵礦石的橘紅色的斜坡上,有成片的楓樹林,坡底有幾張平整的地塊,三五座粗糙的土牆茅草屋散落其中,便是民房,斜坡兩邊是高低坐落連成一排的青山,樹木蔥蘢,西邊的青山腳下有一口百年不幹的泉水,便是這幾戶口農家的生命水源。這個小山弄,像一把有斜靠背的休閒椅子,坐北朝南,紅土斜坡是靠背,兩邊的青山是扶手,屁股坐的地方是平整的民房區,野牛山在山弄的東北方向。老人說,從風水上來說,這裏是一塊風水寶地。這個山弄裏只有姓譚四五戶人家。
從可樂屯往南邊,再往下走一裏路左右,便是永安村的村府所在地——弄安屯。
小金子從小就比較聰慧,譚玉忠心想這孩子讀書將來也許能考取功名,給祖上爭點光。可憐的譚玉忠此時並不知道的,在中國延續了一千三百多年的科舉制度已經於清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廢除了。社會處於劇烈的變革之中,讀書人此時處於很迷茫的狀態,不知道讀書是爲了什麼。讀書,在譚玉忠看來,只有最樸素的理想——識字,不當文盲。
作爲六兄弟中的老大,長兄爲父,他很小就懂得了什麼叫責任。爹娘在地裏揮汗如雨,他便是家裏的小頂梁柱,照顧弟弟們,分擔家務。他孝敬父母,有一個紅薯都想先留給爹娘吃。他很關愛他的五個弟弟,上山砍柴、放牛種地,總是沖在最前面,護佑着他們,重活自己搶先幹,好吃先讓給弟弟們。繁重的勞作並未磨滅他對知識的渴求。每當看到村裏識字的長者閱讀書信、講解山外的故事,他的眼中總會閃爍出明亮的光彩。
看着祖祖輩輩們在這石頭縫裏刨食,累如牛馬,還經常吃了上頓憂心下頓的,小金子的心裏着實難過,可又無可奈何。
譚玉忠看出了長子的聰慧,於是決定節衣縮食,將他送進了弄安私塾。小金子深知這機會來之不易,學習極爲勤奮。油燈如豆的夜晚,他經常一人挑燈夜讀。書本,爲他打開了通向山外世界的一扇窗,也讓他的心中,埋下了超越田間地頭的夢想種子。
上學第一天,私塾覃先生給他起了一個書名——譚彩金。
1911年,譚彩金在私塾裏上了三年學,國文已經有了一定的基礎。這一年,中國發生了巨大歷史變化,統治中國長達二百六十八年的清王朝在辛亥革命的炮火中壽終正寢了。中華民國正式登上歷史的舞台。然而在這個偏遠的山弄裏,似乎一切都沒有什麼變化。農民還是繼續租種地主的土地,地租還是一分不少要交。皇糧雖然暫時不用納了,但是各種苛捐雜稅依然要上交給鄉村土豪。民生依然凋敝,貧民的日子十分艱難。
十一歲的譚彩金已經讀完三年私塾,他主動跟爹娘提出回家跟爹娘種地,讓大弟和二弟去上學。小小年紀的譚彩金開始跟着老爹下地幹活,上山砍柴,學着做木工,用竹條編織各種農家用的竹筐、竹簸箕、竹席、竹籠等,趕集的日子拿到圩上賣錢,就地取材燒木炭賣錢。
譚彩金的幾個弟弟,對讀書並沒有什麼興趣,去了幾天私塾,就不去了。只有他最小的弟弟小華和他和一樣,喜歡讀書。他們早早就出去外面打短工,吃飽肚子最要緊,在那個地方那個時代,能吃飽飯算是上輩子造來的福了,讀書是對他們來說是奢侈品。況且家裏有六兄弟,如果都願意去讀書,爹娘也只能幹瞪眼,給每個兒子找一條遮擋腚子的褲子都費勁。
1916年,這一年立秋後,天就幾乎沒下過雨,一場大旱持續了三個多月,路上塵土飛揚,一腳踩上去,腳面就被金黃色的面粉似的細膩灰塵淹沒,地裏的莊稼在收成前兩個月早就是一片枯黃,山上的樹木很多也是半黃半綠,很多山弄都斷水了。看天吃飯的莊稼漢們,只能天天眼巴巴地望着老天,企求老天下點雨救命,哪怕是小雨滅滅灰塵都好。
譚彩金帶着三個弟弟從野牛山挖地回來,一到家裏,就看到村裏的譚老登叔叔在他家裏,和他們的父親譚玉忠在說着什麼事,一邊說一邊抹着眼淚:“這老天真是想要滅我們家呀,我們頭季的餘糧本來就不夠吃了,開始吃樹根了,村裏的芭蕉芯都被我們家吃光了。可是這晚玉米連葉子都不讓我們收回來,全死在地裏了,只能一把火燒了,來年做肥料。這還不說,地主覃福滿還要我們一粒不少地交地租。我去哪裏找糧給他交租呀?我這身老骨頭送給他,不知道他要不要?我兒子小柱子也真是命苦啊,他娘死得早,他又一身的病,重活幹不了,家裏只有我這一個勞動力,就算是風調雨順也是沒辦法咯。嗚嗚......”
譚玉忠也只能搖頭說:“是啊!老弟,這光景,誰家不難呀。好在我這幾個娃仔這兩年大了一點,可以去外面打零工,還能掙點錢買鹽。如果這些地主們今年不寬容點,免租或減租,我們都得餓死。我家這裏還有半袋一季的苞谷,你先拿去對付一陣子吧。我們總不能看着你活活地餓死。”
譚彩金看到這個慘狀,坐在邊上一言不發,他在腦子裏思考着這些問題。爲什麼農民辛苦勞動一年下來連肚子都鎮不飽?是他們幹活不夠用力嗎?還是他們太懶?除了自己的親人,誰會惦記着這些農民的死活呢?如果一個農民死了,地主的地只不過是換一家新的佃農繼續種,地主一點損失都沒有。晚上睡覺的時候,他一直在腦子裏想着這些問題。一直沒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