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裏關於姜染的傳言不少,最出名的一樣就是她單方面要與張員外做的那筆“生意”。
她認得竟也痛快,有始有終地答,“又去了,這次張金寶他兒子急了,帶狗出來追我。張金寶那個病沒幾日好活了,這城裏一共兩家棺材鋪,我不守着他,他就該找別人了。”
你要是這麼守着,他肯定得找別人。
但是付錦衾沒說,因爲看出她有點渾然天成的糊塗。
而她包完了腦袋,便像短暫忘記了這段“仇怨”,打量着他的鋪子道,“你這裏有吃的嗎?我的人不會做飯,我吃了兩口便丟下了,方才一通折騰,更餓了。”
你的人到底會什麼?
他無聲看向她頭頂的死結,不知她打哪請的粗使丫頭,飯不會做,頭不會包,不過他跟她半斤對八兩,他道,“有,但是不好吃。”
他的人也不會做點心。
置在遠處的燭台爆了個燭花,將鋪內映的更加沒了光亮,他起身去拿燭剪。披在身上的流雲灑金披風隨他起身的動作滑到地上,他看也沒看,直接踩過去了。
被人伺候慣的公子爺或多或少有些懶脾氣,姜染見他一手挑起燭繩剪短,一面朝一個方向揚了揚下頦。
“挑你想吃的拿。”
熟悉付錦衾的人都知道他的脾氣,看似很好說話,實際不願意幹的事一樣不幹,便如現在,他要是個禮數周到的人,就該把東西端到她面前。而姜染若是個在意這些的姑娘,就不會出現在這裏了。順着他的視線找過去,她看到一盒置在食格上,刻着馬上得寶的點心匣子,匣身很大,不是那種小巧的提盒,像是他們平時擺在櫃上撿點心用的,匣邊墜着一顆玉制的富貴豆,圓潤飽滿共計四顆。她摸着墜子問他,“這是什麼。”
他看了一眼,說四季發財。
做買賣的人都愛在些小物件上留兆頭,管不管用另說,心裏是覺得慰籍的。她將點心盒子整個端到桌上,沒什麼挑揀地拿了四個,問他,“你說我們那鋪子擺點什麼好。”
她對她那買賣真挺上心,剛被狗追了一夜,這會兒竟有心思跟他“取經”。
付錦衾提着一壺冷茶,不疾不徐在她對面坐下,他那點心噎人,照她這種吃法,不出兩塊就要咽不下去,果然見她嚼到一半就擰了眉頭。
他倒了半盞茶推過去,用了晌午跟人打趣的話道,“棺材同財,你多做幾副擺着,睜開眼睛就能見錢。”
她勉強咽下嘴裏的點心,又有了新的問題。
“你這點心做成這樣,是怎麼賣出去的。”
“你呢,你盤的棺材鋪不也蕭條至極,又是怎麼想到做這路買賣的。”他給自己倒了半盞,壺冷,守在這種節氣裏更成了一壺流動的冰,喝多了傷六腑,倒不比酒暖身。
“我?”她眨眨眼,“我們家歷代都是做這生意的,看見那鋪子便覺親近,就盤下來了。你買棺材嗎?我花雕得不錯,鬆鶴同年,八仙拜壽,六畜興旺,只要你說得出來的圖樣,都能給你刻到棺材上。”
生意做成她這樣,也算絕了戶了。丫鬟、夥計都覺得沒臉,挨着牆邊站了一排,不敢打斷,也不想參與。
付公子到底見過大風大浪,又提前聽過她的名聲,並不放在心上。
“我尚且沒有這方面的打算。”他呷了第二口茶,從杯口露出一雙似笑非笑的眼睛,“你很想做成一單生意?”
她眼裏迅速顯現出一種“這你格局就小”了的鄙夷,“我不止想做成一單,我想把這一城的人都送走,讓我酆記的買賣聲名遠播,我從小就做棺材,我爹,我爺爺,我太爺爺,都是出了名的棺材老手,我也不能例外。”
這些話籠統去聽似乎有幾分道理,掰開細嚼沒有一句人話。而這些不是人的話放在旁人嘴裏大抵是句玩笑,放到大半夜敢於頂着一顆大包沖到點心鋪的姜染身上,不知道爲何,相得益彰。
“你是什麼想頭,就這間點心鋪,你不想讓所有人都買你的點心?”姜染其實很擅聊,只是她的話總讓你覺得不經腦子,因爲不曾經過雕琢,所以直白坦蕩。
簡單說來就是缺心眼。
“要是他們都買,你的生意可能就好了。”付錦衾的音色向來從容輕緩,即使沉在子夜時刻,也讓人想到高山流水,素弦秋風。
“你是說噎死的人會很多?”她推着空茶杯想讓他續滿,他依舊只斟半盞。
“吃慢點不至於死。”這樣的夜需要一點沁涼醒神,當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他懶得溫茶。
“你吃慢點試試。”姜染不敢苟同,她剛才試過,一樣噎人。
“我不吃。”他毫不猶豫地搖頭,他都是買別家的吃。
這一夜,很長,長到付記夥計都覺得匪夷所思的程度。他們其實一早就在裏邊兒聽見動靜了,只是公子這邊沒吩咐,他們就沒敢出去。這些挨着長街的商鋪,小的不算,大一點的都是兩進院的宅子,前院是買賣,後院是主宅,他們守到卯時都沒等到公子進宅。
酆記夥計對此的態度則是相當歉意,眼睜睜見自家掌櫃拉人聊了一夜,臨走還送了一個紙人。她是現場做給他的,特意着人回鋪子拿了趟材料用具。紅衣,綠褲,小黑鞋。她自己不怎麼笑,做出來的小人卻有張歪歪扭扭的笑臉。
付記禮尚往來,也回敬了一大盒賣不動的點心。酆記夥計拎着提盒回鋪前,特意放緩了腳步,腳下遲遲疑疑,大約良心上實在過不去,單留了一個人跟付錦衾解釋,“付掌櫃,那個紙人,您別介意。其實我們掌櫃的... ...”留在最後的林令欲言又止,眼睛瞄着前面,下了挺大決心一般比了比腦子,“我們掌櫃的這兒有問題,小時候燒壞過腦子,長大以後就常瘋言瘋語。”
她做的那些事在她看來全部合理,他們縱使知道不對也不敢攔着。這樂安城的“買賣”都快被她跑遍了,但凡是個心裏有譜的都做不出這些事。
腦子有問題。
付錦衾沉吟。
屋外晨色漸起,已經有一縷薄光撞破沉寂一層一層攀上天幕,早起的鳥兒在梢頭聒噪不休,大抵是在爭蟲,有冰凌從樹梢上掉下來,碎了一樹完整的景致。
“吃點藥試試。”付錦衾看着姜染雄赳赳氣昂昂的後腦勺,給了林令一個中肯建議。神色語氣如常,叫人聽不出他是調侃還是沒信。
林令沒料到付錦衾是這麼一個反應,愣了好一會兒,方訕訕應了聲“是”,自去了。
“公子。”付錦衾的人在姜染走後無聲進了鋪子,天色漸亮,已經過了可以貪睡的時辰,付錦衾一夜沒睡,他們雖未出來,也在二門陪了一夜。同樣都是一夜都沒合眼,臉上卻沒有任何疲憊,反而在單獨面對付錦衾時,多了幾分人前沒有的謹慎恭敬。
付錦衾擺了擺手,沒吩咐,便是讓他們各自去忙各自的意思,幾人躬身應是,折玉轉身安排劉大頭先把點心上籠,忙轉片刻,方抽了個空當,對付錦衾道。
“公子,那人真是瘋子嗎?”他看酆記那位掌櫃,確實有點渾噩不清的樣子,只是乍一聽說這種結論,依然有些質疑。
“瘋子?”付錦衾擺弄紙人,打量它詭異的臉,和怪異的眉。
比起這個,他更好奇的是,從張金寶家到付記這一路,他們是怎麼做到被狗追趕,還能保持那樣平穩的呼吸的。那段路不算近,卻沒有一個人氣喘,尋常練家子都做不到這一點。
他抬起頭,忽然覺得有趣,笑得溫潤和熙的對折玉說。
“你不覺得,這樂安城的日子,變得有意思起來了嗎?”
此後一連幾日,姜染都輾轉在酆記和張家之間。那一夜的暢聊,並沒在她心裏留下任何痕跡,每次出門都是步履匆匆,一副誰也沒有生意重要的白眼狼模樣。
折玉見後難免替自家公子不平,白搭了時間陪她發瘋,她竟不知禮尚往來,多到付記走動走動。付錦衾倒是不急着見她,左右她的一舉一動都會經由看客們的嘴傳到他耳朵裏來。
“酆記那個掌櫃原是個瘋子,我聽她店裏夥計說,她腦子有問題,小時候被門夾過。”
“你說的不對,我親耳聽她鋪裏丫鬟說是被驢踢的。”
她的病漸漸被人傳爲“佳話”,各種出處都有,而此千變萬化的最終,都是三個字的總結——不正常。
不正常的人做不正常的事,反將氣老頭這一折襯托的合理起來。
這次趕巧,說的人剛在付記議論起來,對門那位不知被夾還是被踢的人就出來了。
窗戶被好事的看客推得大開,吹亂了櫃上一本賬冊,付錦衾從冊上抬眼,順着敞開的窗櫺,看到一個梳着百合鬢的彩色小影。
影子越走越近,似乎沒打算出門,步子邁得格外平緩,到門口便駐了足。髻上比旁的姑娘清淨,沒戴絹花,單是插着兩只扁方白玉簪子,衣裳顏色倒是鮮豔,上身是件寶藍色福字小襖,下身是條七彩滾金百褶馬面裙,手裏拎着一只小馬扎,四顧之後,特意找了塊陰涼地方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