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蘭芝這番話,像帶着千鈞的重量,卻又無比溫柔地托起了李春花那顆早已千瘡百孔的心。
“不……不行!阿姨!這怎麼能行!”
李春花幾乎是下意識地就從椅子上彈了起來,雙手在身前胡亂地擺着,聲音都因爲激動而變了調,“您……您已經幫我們太多了!我不能再給您添麻煩了!這……這不行的!絕對不行!”
她的臉漲得通紅,心裏那點可憐又脆弱的自尊,在這一刻被激發到了極致,讓她無法接受這份太過沉重的“施舍”。
要是讓她把孩子的三餐都交給別人來負責,那她這個當媽的算什麼?
一個連自己孩子都喂不飽的廢物嗎?
她還有什麼臉面活在這個世上?
宋蘭芝看着她那副像是被踩了尾巴的小貓一樣,全身都炸了毛的樣子,非但沒有生氣,反而笑了。
她伸出手,把因爲激動而站起來的李春花又輕輕地拉着坐了下來。
“你這孩子,急什麼?聽我把話說完。”
李春花看着她,嘴唇動了動,最終還是沒有再反駁,只是身體依然緊繃着,像一根隨時會斷裂的弦。
“阿姨知道,你是個要強的孩子,心裏有自己的傲氣。”
宋蘭芝的目光溫和又通透,仿佛能看穿人心,“讓你白白地接受我的幫助,你心裏肯定不舒坦,覺得像是在被人可憐,對不對?”
李春花猛地抬起頭,震驚地看着宋蘭芝。
她沒想到,自己內心深處那些最隱秘、最羞於啓齒的想法,竟然被這位阿姨如此輕易地一語道破,她的眼眶瞬間就紅了。
宋蘭芝嘆了口氣,握住了她那雙因爲緊張而冰涼的手,用自己溫暖粗糙的手掌包裹住對方,輕輕地拍了拍。
“傻閨女,阿姨也是從你這個年紀過來的,你心裏那點小九九,我還能不明白?”
“想當年,我剛嫁給你顧叔的時候,比你現在還難。你顧叔常年不在家,我一個人拉扯着衛國,一邊要下地掙工分,一邊要照顧家裏,那日子真是看不到頭。”
“有一年冬天,家裏斷了糧,衛國餓得直哭。我半夜裏,揣着家裏僅有的兩個雞蛋,去求我婆婆,想換一碗米。”
宋蘭芝說到這裏,頓了頓,眼神裏閃過一絲復雜的、屬於過往的傷痛。
“結果,我那婆婆指着我的鼻子罵,說我是喪門星,是來吃白食的。她把我的雞蛋從我手裏奪過去,狠狠地砸在雪地上,那蛋黃混着雪水,一下子就凍住了。然後她把我連人帶哭嚎的衛國,一起推出了門外。”
“那天的雪,下得特別大。北風刮在臉上,跟刀子割一樣。我抱着衛國站在門外,感覺自己從裏到外都凍透了。”
“我當時就在想,我做錯了什麼?我只是想讓我的孩子,吃上一口熱乎飯而已啊。”
聽着宋蘭芝這平淡的敘述,李春花的心卻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緊緊地攥住了。
她仿佛看到了那個大雪紛飛的夜晚,一個年輕無助的母親,抱着飢餓的兒子,被本該最親的人拒之門外的絕望場景。
那份委屈,那份無助,那份屈辱……和她此刻的心境,何其相似!
“從那天起,我就對自己發誓。”
宋蘭芝的聲音變得異常堅定,“我宋蘭芝,這輩子,靠誰都不如靠自己!我就是拼了這條命,也要把我的兒子養大成人!”
“也正是從那天起,我對自己許下另一個誓言:等將來我的兒子長大了,娶了媳婦,我當了婆婆,我絕對、絕對不能讓我兒媳婦,再吃我當年吃過的苦,受我當年受過的罪!”
蘇文慧坐在旁邊,手下意識地撫上了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
說實話,剛才看到婆婆對李春花那麼掏心掏肺,她心裏其實閃過了一絲極其細微的酸意。
就像是小時候,看到自己的媽媽抱了別的孩子一樣,生怕那份屬於自己的寵愛被分走哪怕一分一毫。
可當聽到那句“絕對不能讓我兒媳婦再吃苦”時,那點小小的、隱秘的嫉妒,瞬間就被巨大的暖流沖刷得幹幹淨淨,化作了眼眶裏止不住的酸澀。
原來婆婆幫李春花,不僅僅是因爲善良,更是因爲在李春花身上,婆婆看到了曾經無助的自己。
而在如今的蘇文慧身上,婆婆正在拼盡全力,去守護那個曾經渴望被溫柔以待的自己。
婆婆是在透過李春花救贖過去的自己,卻是在實實在在地把現在的自己捧在手心裏疼啊。
蘇文慧吸了吸鼻子,在心裏悄悄地說:媽,您放心,以後我和衛國,還有肚子裏的寶寶,一定會加倍加倍地對您好。
而當李春花聽到這番話時,她那早已決了堤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洶涌而出。
她終於明白了,這位阿姨對自己的好,不是同情,不是可憐,更不是施舍。
那是一種源於自身苦難經歷的,最深刻的共情。
她在自己身上,看到了她當年的影子。
她幫助自己,其實也是在彌補她自己當年的遺憾,在治愈她自己當年的傷痛。
“阿姨……”
李春花再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她捂着臉,趴在桌子上,積壓了許久的委屈、痛苦、孤獨和絕望,在這一刻都隨着這嚎啕大哭傾瀉了出來。
她哭了很久很久,好像要把這一個多月來受的所有罪,都哭出來一樣。
宋蘭芝沒有勸她,只是靜靜地坐在她身邊,一下一下地,輕輕撫摸着李春花因爲抽泣而顫抖的後背。
蘇文慧也悄悄地走過來,遞上了一塊幹淨的手帕。
過了好一會兒,李春花的哭聲漸漸小了下去。
她抬起頭,用手帕用力地擦了擦臉,眼神裏的渾濁似乎隨着眼淚流走了,變得清亮了許多。
等她的情緒終於平復下來之後,宋蘭芝才重新開口:“好了,哭出來就好了。”
“心裏不痛快,憋着是會憋出病來的。”
她給李春花又倒了一杯熱水,然後才說回了正題,“現在,咱們再來說說妞妞吃飯的事。”
李春花抬起那張淚痕斑斑的臉,看着宋蘭芝,眼神裏已經沒有了抗拒,只剩下一絲依賴。
“阿姨知道你臉皮薄,不想白占便宜,那咱們就換個法子。”
宋蘭芝笑了笑,說出了一個讓李春花和蘇文慧都意想不到的提議,“你別光讓阿姨幫你,你也得幫阿姨的忙。”
“你看,我這兒每天要琢磨着給文慧做好吃的,她現在懷着身子,金貴着呢。
“我一個人,有時候也忙不過來,正愁沒個幫手。以後啊,你就每天上午,帶着妞妞過來,給我搭把手,幫我擇擇菜,洗洗碗,打打下手,行不行?”
沒等李春花說話,宋蘭芝又補上關鍵的一句:“中午和晚上,你和妞妞就都在我們家吃。這不叫你占便宜,這叫搭夥。”
“你出了力,我管飯,天經地義。你看,這樣你心裏是不是就舒坦多了?”
李春花愣住了。
她呆呆地看着宋蘭芝,雙手緊緊抓着衣角。
讓她來幫忙?
她能幫上什麼忙?
她笨手笨腳的,連個土豆絲都切不明白,別再幫了倒忙。
可是,這個提議卻像一根救命的稻草,讓她那顆即將溺斃的、驕傲又自卑的心,找到了一個可以攀附的支點。
是啊,這不是白吃白喝,這是“搭夥”,是她用自己的勞動換來的飯。
這樣,她就不是一個沒用的、只會拖丈夫後腿的累贅了。
“怎麼?不願意啊?”
宋蘭芝看她不說話,故意板起了臉,“嫌阿姨家的活兒累啊?”
“不!不是的!我願意!阿姨,我願意!”
李春花回過神來,激動得語無倫次,拼命地搖着頭,生怕宋蘭芝反悔。
她站起來又想鞠躬,被宋蘭芝一把按住。
“行了行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宋蘭芝一錘定音,“就這麼說定了!從今天中午,就開始!”
看着李春花像個打了雞血的小陀螺一樣,興沖沖地跑進廚房去搶着洗菜,宋蘭芝並沒有急着跟進去。
她像是想起了什麼,轉身走到五鬥櫃旁,從兜裏掏出一顆大白兔奶糖,剝開糖紙,走到沙發邊,直接塞進了蘇文慧的嘴裏。
濃鬱的奶香瞬間在舌尖化開。
蘇文慧一愣,驚喜地抬起頭,腮幫子鼓鼓的:“媽?”
宋蘭芝在她身邊坐下,拉過兒媳婦的手,聲音溫和又透着股子只給自家人的親昵勁兒:“文慧啊,媽跟你說句私房話。”
蘇文慧眨巴着大眼睛,乖巧地聽着。
“媽留春花吃飯,讓她來幫忙,一方面是看她可憐,咱們能拉一把是一把。”
“但這另一方面,媽其實更有私心。”
宋蘭芝稍微壓低了聲音,語氣裏帶上了一絲名爲“偏心”的笑意,“媽是想啊,讓她把那些粗活累活都包圓了,媽就能騰出手來,專心地給你做點精細的好吃的。”
“在媽心裏,外人再可憐,那也是外人。你現在可是咱家的‘大熊貓’,媽做這一切,歸根結底,還不都是圍着你轉?”
“以後啊,好吃的媽緊着你先吃,累活讓她搶着幹。咱們行善歸行善,但你在媽這兒的待遇,那是獨一份兒的,誰也不能比,知道嗎?”
蘇文慧嘴裏含着那顆甜得化不開的奶糖,聽着婆婆這番毫不掩飾的“大實話”,心裏的蜜罐子徹底翻了。
她順勢挽住宋蘭芝的胳膊,把頭靠在婆婆肩上,像是小時候跟親媽討糖吃一樣,軟軟糯糯地蹭了蹭:“媽~您怎麼對我這麼好呀!我都快被您寵壞了,回頭連衛國都要吃醋了。”
“傻丫頭,我不寵你寵誰?”
宋蘭芝被這一聲嬌撒得心裏熨帖極了,笑着點了點她的額頭,“行了,你就安心歇着當你的闊太太,媽去廚房看看,別讓那孩子笨手笨腳把咱家廚房給拆了。”
於是,從這天中午開始,顧衛國的家裏就多出了兩個“常住人口”。
廚房裏,也不再是宋蘭芝一個人的“戰場”。
李春花就像一個重新找到了自己價值的小媳婦,搶着幹所有的活。
宋蘭芝讓她擇菜,她就把每一片菜葉都在水龍頭下沖得幹幹淨淨,連一點泥星子都不放過。
宋蘭芝讓她切土豆,她雖然刀工不行,切出來的土豆條有厚有薄,像一堆長短不一的小木棍,但那份認真和專注,誰都看得出來。
宋蘭芝也不嫌她笨,反而耐心地、手把手地教她。
“你看,這魚肚子裏的黑膜,一定要用指甲刮幹淨,不然腥氣重。”
“這肉焯水,要冷水下鍋,肉裏的血水才能慢慢逼出來,湯才清亮。”
“炒青菜,鍋要燒得滾燙,油要多放一點,菜下鍋‘刺啦’一聲,快速翻炒幾下就出鍋,這樣炒出來的菜,才碧綠爽脆,不發黃。”
這些在宋蘭芝看來最最基礎的廚房常識,對於從小到大只會燒火煮豬食的李春花來說,卻像是打開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
她學得特別認真,宋蘭芝說的每一句話,她都牢牢地記在心裏,嘴裏還小聲地跟着念叨。
廚房裏,兩個女人,一個教,一個學,鍋碗瓢盆的碰撞聲和着說話聲,充滿了溫暖的煙火氣。
而她們的“觀衆”,是蘇文慧和妞妞。
蘇文慧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着廚房裏那溫馨的一幕,嘴角不自覺地就翹了起來。
她覺得,自己的婆婆就像一個太陽。
她不僅照亮了自己,還在用她的光和熱,去溫暖和照亮身邊每一個需要幫助的人。
而妞妞,這個昨天還怯生生的小女孩,今天已經完全放開了。
她邁着小短腿,在客廳裏跑來跑去,一會兒去摸摸那個會響的電話機,一會兒又好奇地戳戳沙發上柔軟的靠墊,小臉上掛着天真爛漫的笑容。
中午,一頓豐盛的午餐擺上了桌。
紅燒肉燉土豆,是這頓飯的重頭戲。
五花肉被燉得軟爛脫骨,每一塊都裹着濃鬱赤紅的醬汁,在陽光下顫巍巍地抖動着。
夾起一塊放進嘴裏,肥肉的部分入口即化,油脂的香氣瞬間在舌尖炸開,沒有一絲油膩,只剩下滿口的豐腴。
瘦肉也吸滿了湯汁,咬下去不幹不柴,每一絲肉纖維裏都藏着鮮美的肉汁。
土豆塊更是被燉得沙沙的,邊緣已經融化在湯裏,用筷子輕輕一夾就碎,那是吸足了肉香和醬香的精華,拌在米飯裏,簡直比肉還要好吃。
除了紅燒肉,還有一盤用豬油渣爆香了蒜末的清炒菠菜,碧綠生青,油光鋥亮,吃起來清爽可口。
再配上一鍋熱氣騰騰的、用昨天剩下的鯽魚骨頭熬的奶白色豆腐湯,撒上碧綠的蔥花,鮮得人眉毛都要掉下來。
妞妞被安排坐在小板凳上,宋蘭芝給她的小碗裏夾了一塊燉得爛爛的、不帶骨頭的肉,又澆上了一勺濃稠的肉湯。
小家夥聞着香味早就迫不及待了,拿起小勺子,挖了一大口拌着肉湯的米飯塞進嘴裏,兩邊腮幫子撐得鼓鼓囊囊,像只存食的小倉鼠。
李春花也端着飯碗,吃得格外香甜。
她大口地扒着飯,眼淚又差點掉在碗裏。
這大概是她來到京城之後,吃下的第一頓不帶任何苦澀和眼淚的飯。
吃完飯,李春花又搶着把碗筷都洗了,把廚房收拾得幹幹淨淨。
直到下午兩點多,她才抱着已經玩累了、睡着了的妞妞,起身告辭。
臨走的時候,她的腳步明顯比早上來的時候輕快了許多。
那雙一直低垂着的、不敢看人的眼睛,也終於敢抬起來,正視宋蘭芝和蘇文慧了。
她的臉上雖然還有些羞怯,但那份沉甸甸的、壓得她喘不過氣的絕望感,已經消失不見了。
宋蘭芝和蘇文慧送她到門口,看着她抱着孩子慢慢走下樓的背影,蘇文慧忍不住感慨道:“媽,您真是太厲害了。我感覺,李春花她好像變了一個人。”
宋蘭芝笑了笑,眼神裏充滿了欣慰:“這才哪兒到哪兒啊。”
“心裏的病,跟身上的病一樣,都得慢慢調理,急不得。”
她轉過身,看着牆上那面金光閃閃的錦旗,又看了看自己這間雖然不大,但卻充滿了煙火氣的屋子。
心裏那顆被兒媳婦無意中種下的“種子”,又一次破土而出,冒出了更茁壯的嫩芽。
她現在,有了一筆二百三十塊錢的“啓動資金”。
她有首長親口許下的、“給你做主”的承諾,這是最頂級的“人脈資源”和“護身符”。
現在,她又多了一個雖然笨拙,但卻無比勤快、踏實、肯幹的幫手——李春花。
錢,人脈,幫手……
好像,開創一份“營生”所需要的東西,正在一樣一樣地被命運送到她的面前。
宋蘭芝的目光變得深遠起來,她看着窗外那片廣闊的、屬於京城的天空,心裏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冒出了一個念頭。
或許……或許就像寶貝兒媳婦說的那樣,開個飯館,當個大老板的想法,也不是那麼的遙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