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療室內,時間仿佛粘稠地流動着。
陳星躺在生物監測床上,眼皮沉重,卻無法完全閉合。低劑量穩定劑像一層薄紗,勉強罩住了那幾乎要撕裂他意識的劇痛和混亂,但紗幔之下,信息的餘燼仍在灼燒他的神經。那些非歐幾裏得幾何圖形、無法理解的符號、冰冷的概念碎片,如同破碎的鏡片,在他腦海深處反復切割、重組。
他不再試圖去“理解”,那只會帶來更深的痛苦。他強迫自己放鬆,像一個被動的接收器,任由那些殘響流淌而過,只是用數據板模糊地記錄下最強烈的“感覺”和重復出現的“意象”。
悲傷。浩瀚如星海的悲傷。 等待。億萬年的孤寂等待。 警告。並非針對他們這些小打擾,而是指向更深、更遠的黑暗。 還有……那個符號。那個復雜的螺旋,如同一個冰冷的、旋轉的真理,深深烙印在他的感知裏。
艾拉中校站在一旁,沒有催促。她看着監測屏幕上陳星逐漸趨於平穩但依然異常活躍的腦波圖,又看了看數據板上那些癲狂般的塗鴉,冷峻的臉上看不出情緒,但緊抿的嘴角透露着她內心的波濤洶涌。
幾分鍾後,陳星的呼吸終於變得更深沉了一些,眼中的渙散逐漸聚焦。他極其緩慢地轉過頭,看向艾拉,聲音依舊沙啞,卻清晰了不少。
“中校……”
“感覺怎麼樣,博士?”
“像被星艦引擎……從腦子裏……碾過去……”陳星試圖扯出一個笑容,卻顯得十分勉強,“但……清晰一些了。”
“你看到了什麼?感覺到了什麼?”艾拉拉過一把椅子坐下,身體前傾,目光銳利卻不再咄咄逼人。
陳星閉上眼睛,努力組織着語言:“它不是……有意識的攻擊。更像是一種……自動應答機制。一套冰冷到極致的……規則。泰坦的無人機觸發了它的‘消毒’協議。它視它們爲……‘污染源’。”
他頓了頓,深吸一口氣,似乎在抵抗再次涌起的不適感。
“它給我的……不是語言。是信息包。海量的……關於它自身狀態、關於周圍環境監測的……原始數據流。還有……歷史日志的碎片。太多了……我可能……只捕捉到了億萬分之一。”
“歷史日志?”艾拉捕捉到了關鍵詞。
“殘缺不全……感覺非常古老……記錄着……逃離?或者是……封鎖?”陳星的眉頭再次痛苦地皺起,“有一個概念……反復出現……‘吞噬者’(The Devourer)?或者是‘收割者’(The Reaper)?無法精確翻譯……但代表着極致的……虛無和毀滅。”
“它在這裏是爲了躲避那個東西?”艾拉的聲音低沉下去。
“或者是爲了監視它?封鎖它?日志碎片太亂了……”陳星搖着頭,“但‘警告’是明確的。警告後來者……遠離……不要喚醒……不要探尋……代價是……徹底的湮滅。”
醫療室內一片寂靜。吞噬者。收割者。這些詞匯本身就像帶着冰冷的鉤刺,讓人不寒而栗。
“它爲什麼選擇你?”艾拉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爲什麼用這種方式?”
陳星沉默了片刻,緩緩抬起手,指着自己的太陽穴:“因爲……只有這樣。常規的通訊方式……對它而言可能就像我們試圖用煙霧信號與量子計算機對話。我的神經變異……我的‘共感’……恰好能接收到它能量脈沖中調制的……信息層面上的‘旁白’或者說‘冗餘數據’。它可能……甚至沒有意識到我的存在,只是它的‘廣播’恰好我能……勉強聽到一點。”
這個結論讓艾拉默然。他們視爲神秘接觸的可能,僅僅是因爲一個意外的頻率吻合?他們引以爲傲的科技,在對方眼中或許原始得不值一提?
“那個符號呢?”她指向數據板上那個復雜的螺旋。
“鑰匙……”陳星的眼神再次聚焦在那個符號上,帶着一絲敬畏和恐懼,“或者是……標識。我感覺到……這個符號代表着訪問權限的一部分,一個……低級別的安全認證。擁有它,或許不會被立刻定義爲‘污染源’。”
就在這時,艾拉的數據板發出了急促的提示音。她看了一眼,是李琟少校從艦橋發來的緊急加密信息。
【泰坦工業艦隊動向異常!“海怪”級側舷多個大型艙門正在開啓,疑似準備釋放第二波單位!類型未知!聯邦理事會緊急通訊請求轟炸!質詢我方爲何激化局勢!】
艾拉的臉色瞬間冰寒。
泰坦工業沒有吸取教訓!或者說,雷克斯·索恩將第一次失敗視爲必須投入更多籌碼的理由!而聯邦理事會那幫蠢貨,只會拖後腿!
她猛地站起身。
“博士,你還能繼續嗎?”她的語速極快,“我們需要更多!我們需要知道,那個‘鑰匙’怎麼用!或者任何能讓他們停下來的東西!”
陳星看着艾拉眼中罕見的急迫,又感受到腦海中那尚未平息的刺痛,一咬牙,也掙扎着坐了起來。
“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試試……主動去‘尋找’……關於那個符號的信息……”這是一個極其危險的提議,主動將意識再次探向那深不可測的信息洪流。
“需要什麼?”
“安靜……絕對的安靜……還有……把傳感器對準那個符號對應的頻率……放大增益……”陳星的聲音帶着決絕,“如果我……失控……立刻讓醫療兵電擊我。”
艾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沒有廢話:“好。給你三分鍾。李少校,命令下去,艦橋保持絕對靜默,所有非必要系統進入待機。技術部門,按博士要求的頻率,調動所有可用傳感器,最大增益,對準遺跡源頭!”
命令迅速被執行。“探索者號”仿佛一瞬間陷入了蟄伏,只有最核心的系統維持着運行。
醫療室內,陳星再次閉上眼睛,將所有意識集中,不再抗拒,而是主動地去“回想”那個螺旋符號,試圖用它作爲坐標,小心翼翼地“觸摸”那依舊在背景中回蕩的冰冷脈沖。
汗水再次從他額頭滲出,身體微微顫抖。
艾拉緊握着拳頭,指甲掐入手心,盯着監測屏上再次開始劇烈波動的腦波圖,以及旁邊計時器上跳動的秒數。
每一秒都無比漫長。
突然,陳星猛地睜開眼睛,瞳孔因爲瞬間涌入的信息再次有些放大,但他強行穩住了。
“圖像……傳給你……”他聲音發顫地對技術官說。
下一秒,艾拉的數據板上接收到了一幅極其模糊、扭曲、仿佛透過劇烈擾動的水流看到的圖像片段。
那似乎是……遺跡內部的一個視角?
可以看到復雜的、非金屬材質的、布滿發光紋路的廊道結構,其設計完全不符合人類工程學,充滿了奇異的幾何角度。而在圖像一角,一個不起眼的壁面上,清晰地蝕刻着那個螺旋符號,符號旁邊還有一個更小的、不斷微光閃爍的復雜凹槽。
圖像一閃即逝,卻帶來了一個清晰的“感覺”:那個凹槽,是接口。物理接口。
陳星脫力般地向後倒去,劇烈喘息:“它……它需要……物理接觸……那個符號是認證……但需要……載體……”
幾乎同時,艦橋的通訊再次接入,李琟的聲音帶着焦急:“中校!泰坦工業的第二波單位出來了!不是無人機!是……‘工蜂’級重型工程機器人!還有武裝護衛艇!他們打算強行進行工程作業,想要挖開或者炸開更大的入口!”
物理接觸!泰坦工業雖然不知道符號,但他們最擅長的就是粗暴的物理手段!如果他們再次嚐試強攻,觸發的可能就不是“消毒”協議,而是更恐怖的毀滅程序!
艾拉眼中瞬間閃過無數算計,下一秒,她做出了一個大膽到近乎瘋狂的決定。
“通訊官!給我接‘海怪’號!最高優先級,明碼通訊!”她對着通訊器厲聲說道,然後深吸一口氣,調整了一下呼吸,讓自己看起來盡可能冷靜甚至帶着一絲嘲諷。
幾秒鍾後,雷克斯·索恩冰冷的面孔再次出現在主屏幕上。他看起來正準備下達攻擊命令。
“索恩先生。”艾拉搶先開口,語氣刻意顯得從容不迫,“看來您昂貴的玩具損失得還不夠多?”
索恩的眼睛微微眯起:“中校,如果你只是想嘲諷……”
“我是想給您和您的股東們節省一點不必要的開支。”艾拉打斷他,她將數據板上那個模糊的遺跡內部圖像,尤其是那個帶有螺旋符號和凹槽的壁面部分,截取並發送了過去——當然是經過處理,抹去了所有來源痕跡,仿佛是他們自己的掃描結果。
“我們剛剛完成了一次深度掃描解析,”艾拉面不改色地撒謊,“發現了一些有趣的東西。您看到的這個結構,是遺跡內部的一個標準接口。其能量籤名顯示,它關聯着遺跡的底層訪問協議。”
她頓了頓,看着索恩臉上細微的表情變化,繼續道:“強行破壞外部結構,或者使用錯誤的能量籤名嚐試接入,根據我們的模型推算,有97.8%的概率會觸發超越剛才‘消毒’級別的毀滅性反擊。其威力足以淨化整個星球表面,並且可能波及近地軌道。”
這話半真半假,充滿了恐嚇,但基於剛才那匪夷所思的一幕,由不得索恩不信。
“您當然可以繼續您魯莽的工程嚐試,”艾拉攤了攤手,做出一個請便的手勢,“聯邦海軍會很樂意記錄下泰坦工業艦隊爲科學探索事業‘英勇獻身’的全過程。”
索恩沉默了,目光死死盯着那個發送過來的圖像和艾拉的話。他的首席科學家和技術官正在他身後瘋狂地分析着那張圖片的真實性。
足足過了十幾秒,索恩才緩緩開口,聲音聽不出情緒:“那麼,中校,你的建議是?”
“合作。”艾拉說出了這個詞,盡管讓她自己都覺得惡心,“顯然,我們需要一種……更文明的方式。這個接口需要特定的物理密鑰和能量籤名才能安全接入。暴力毫無意義。我們可以共享掃描數據,共同研究接入方式。”
這是緩兵之計。艾拉需要時間,需要讓泰坦工業停下來。她拋出“合作”的誘餌,利用索恩的貪婪和對未知科技的渴望,暫時捆住他的手腳。
索恩的臉上露出一絲玩味的表情,他顯然不信艾拉會這麼好心想合作,但他更不願意冒着艦隊損失的風險去賭那97.8%的概率。
“……很有趣的發現,中校。”他最終緩緩說道,“我會讓我的團隊評估你們的‘數據’。在評估完成前,我方暫停一切地表作業。”
通訊再次切斷。
艾拉鬆了一口氣,後背驚出一層細密的冷汗。她賭贏了第一步。
她立刻轉身,看向虛弱的陳星,眼神無比嚴肅。
“博士,我們時間不多。在他發現被騙之前,或者找到新的漏洞之前……”
她指着數據板上那個螺旋符號和凹槽的圖像。
“我們必須造出那把‘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