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車廂連接處的鐵皮地板被震得哐當響。
姜小蠻是被餓醒的。
肚子裏的那點紅燒肉和蘋果早就消化得連渣都不剩,這會兒胃正抗議得歡實。她翻了個身,迷迷瞪瞪地睜開眼,入目是一張放大的俊臉。
雷烈沒睡。
他就坐在對面的鋪位上,腰背挺得筆直,跟把標槍似的扎在那兒。手裏捏着個軍用水壺,視線卻落在窗外飛掠而過的荒野上。
聽到動靜,他轉過頭。
“醒了?”
聲音帶着點晨起的沙啞,聽着耳朵酥麻。
姜小蠻揉了揉眼睛,從被窩裏鑽出來,頭發亂得像個雞窩。她也不在意,大大咧咧地伸了個懶腰,骨節發出一陣噼裏啪啦的脆響。
“餓了。”
她回答得理直氣壯。
雷烈眼底劃過一絲笑意,把放在小桌上的鋁飯盒推過來。蓋子一掀開,一股子白面饅頭的麥香混着鹹菜絲的味道撲鼻而來。
“趁熱吃。剛才餐車推過來,我買了四個。”
姜小蠻眼睛一亮,抓起一個饅頭就咬。那饅頭個頭大,實誠,一口下去全是面香。她腮幫子鼓鼓囊囊的,像只囤食的倉鼠。
“你不吃?”
她含糊不清地問,順手遞過去半個。
雷烈搖頭,把水壺蓋擰開遞給她:“我不餓。喝點水,別噎着。”
姜小蠻也沒客氣,就着他的手灌了一大口溫水。
這男人,伺候人還挺順手。
火車突然發出一聲刺耳的長鳴,速度慢了下來。車身劇烈晃動了一下,慣性讓姜小蠻差點一頭栽進雷烈懷裏。
雷烈眼疾手快,單手撐住她的肩膀,把人穩住。
“臨時停車。”他解釋道,“前面是個小站,要加水加煤,大概停十五分鍾。”
話音剛落,車廂門就被敲響了。
“篤篤篤。”
敲門聲急促有力,透着一股子軍人的幹練勁兒。
雷烈眉頭微皺,收回扶着姜小蠻的手,沉聲道:“進。”
門被推開,一股冷風夾雜着煤煙味灌了進來。
進來的是個年輕軍官,看着也就二十出頭,兩杠一星。他滿頭大汗,軍帽有點歪,手裏緊緊攥着個牛皮紙檔案袋。
一見雷烈,這小軍官啪地立正,敬了個標準的軍禮。
“團長!可算趕上您了!”
雷烈站起身,高大的身軀瞬間讓狹窄的車廂顯得更加逼仄。他接過檔案袋,掃了一眼封口上的火漆。
“怎麼是你送來?通訊班沒人了?”
小軍官嘿嘿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那股子嚴肅勁兒瞬間沒了,變得有點皮。
“這種絕密文件,那是能隨便讓通訊班送的嗎?政委不放心,非讓我跑一趟。我可是騎着摩托車追了三十裏地,屁股都快顛成八瓣了。”
他說着,視線越過雷烈的肩膀,賊溜溜地往鋪位上瞟。
姜小蠻正盤腿坐在那兒,手裏還捏着半個沒吃完的饅頭。見他看過來,她也沒躲,反而大大方方地舉起饅頭晃了晃,算是打招呼。
小軍官眼睛瞬間瞪圓了。
“哎喲!這就……”他指着姜小蠻,一臉的興奮勁兒壓都壓不住,“這就是嫂子吧?”
雷烈把檔案袋塞進隨身的軍用挎包裏,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叫人。”
“嫂子好!我是偵察連連長李浩,雷團長的老部下!”李浩嗓門洪亮,震得桌上的水壺蓋都跟着顫。
姜小蠻咽下嘴裏的饅頭,笑眯眯地點頭:“你好,我是姜小蠻。要吃饅頭嗎?”
李浩連連擺手,那張臉笑得跟朵花似的,湊到雷烈跟前,壓低了聲音,但那音量在這個封閉的車廂裏,跟拿大喇叭喊也沒什麼區別。
“團長,您這眼光絕了!嫂子這長相,那是這個!”他豎起大拇指,“難怪您這麼着急打結婚報告,連上面的調令都不管了。”
雷烈正在整理挎包的手猛地一頓。
“李浩。”
他聲音沉了幾分,帶着警告的意味。
可李浩這人是個直腸子,平時跟雷烈混熟了,這會兒興奮頭上,根本沒聽出來那一絲危險的信號。
“真的,團長,全團兄弟都替您可惜呢。”李浩還在那兒喋喋不休,一臉的惋惜,“那可是副師長的位置啊!咱們軍區最年輕的副師級幹部,文件都快下來了。您非要這時候爲了結婚請長假,還因爲政審那邊卡嫂子的成分,跟上面拍了桌子……”
“閉嘴!”
這一聲低喝,像是平地起驚雷。
車廂裏的空氣瞬間凝固了。
李浩臉上的笑僵住了,嘴巴張得老大,半截話卡在喉嚨裏,上不去下不來。他看着雷烈那張黑得能滴水的臉,終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闖禍了。
他縮了縮脖子,眼神慌亂地往姜小蠻那邊瞟了一眼,又趕緊收回來。
“那……那啥,團長,文件送到了,我……我就先回去了!摩托車還在站台上沒熄火呢!”
說完,這小子轉身就跑,連門都差點忘了關,那背影看着跟只受驚的兔子似的。
車廂門“砰”地一聲關上。
世界安靜了。
只有火車重新啓動時的轟鳴聲,沉悶地響着。
姜小蠻手裏的饅頭突然就不香了。
她慢慢地把剩下的半個饅頭放回飯盒裏,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動作很慢,很細致,像是在清理什麼看不見的灰塵。
副師長。
這三個字在她腦子裏轉了一圈,沉甸甸的。
她雖然對這個年代的軍銜體系不是特別精通,但也知道,從團級到師級,那是一道天塹。多少人熬白了頭發,把命都填進去,也未必能跨過這道坎。
更何況,是最年輕的副師級。
那是前程,是權力,是在這個物資匱乏、等級森嚴的年代裏,最硬的通貨。
而雷烈,爲了娶她,爲了這麼一個聲名狼藉、家裏全是極品的女人,把這東西給扔了?
甚至還拍了桌子?
姜小蠻抬起頭,目光落在雷烈身上。
他背對着她,正在重新整理那個挎包。軍裝的背影寬闊挺拔,像一座沉默的山。
“李浩嘴上沒把門的,他的話你別當真。”
雷烈沒有回頭,聲音聽起來很平靜,甚至帶着點漫不經心。
姜小蠻沒說話。
她從鋪位上下來,沒穿鞋,踩着那雙白襪子,幾步走到他身後。
“雷烈。”
她叫他的名字。不是調侃的“雷團長”,也不是客套的“喂”。
雷烈手上的動作停住了。
他轉過身,垂眸看她。那雙平日裏總是冷硬如鐵的眸子,此刻卻有些閃躲,似乎不太想面對她這種探究的眼神。
“爲什麼?”
姜小蠻仰着頭,直視着他的眼睛。
“我以爲我們是合作。”她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語氣裏卻沒多少笑意,“我圖你的津貼和庇護,你圖個媳婦應付組織。咱們各取所需,公平交易。”
她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堅硬的胸膛。
“可你要是把前程都搭進去了,這買賣我就占了大便宜了。雷烈,我這人雖然愛占便宜,但我不喜歡欠債。尤其是這種我還不起的債。”
在末世,人情債最難還。
因爲那往往意味着要拿命去填。
雷烈看着她那雙清澈卻又透着精明的眼睛。
她總是這樣,把一切都算得清清楚楚,把所有關系都量化成利益交換。好像只有這樣,她才有安全感。
他突然覺得心裏有點堵。
大手抬起,握住她在自己胸口亂戳的手指。她的指尖微涼,他的掌心滾燙。
“不是買賣。”
雷烈沉聲道。
“什麼?”姜小蠻愣了一下。
“娶你,不是買賣。”雷烈往前逼近了一步。
逼仄的空間裏,男性的氣息鋪天蓋地地壓下來,帶着一股子不容抗拒的強勢。姜小蠻下意識地想後退,卻被他握着手,釘在原地。
“那是什麼?”她心跳漏了一拍,嘴硬道,“難不成你對我一見鍾情?雷團長,咱們見面統共也沒超過二十四小時。”
雷烈看着她那副明明有點慌卻還要強撐着張牙舞爪的模樣,心頭那股子堵意散了些,化作無奈。
他鬆開她的手,轉而撐在她身側的鋪位架子上,把她圈在自己和鐵架之間。
“姜小蠻,你聽好了。”
他低下頭,視線鎖死她的臉,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裏震出來的。
“軍人的承諾,重於生命。”
“既然我說了要娶你,那就一定會娶你。不管前面是副師長的位置,還是刀山火海,都攔不住。”
姜小蠻怔住了。
她設想過很多答案。
比如“我有責任感”,比如“我不看重官職”,甚至比如“我看你順眼”。
但她沒想到是這個。
承諾。
在這個連親媽都能爲了三百塊錢把女兒賣了的世道,在這個連親哥都能爲了賭債把妹妹往火坑裏推的家裏,她早就忘了“承諾”這兩個字怎麼寫。
可眼前這個男人,用最笨拙、最沉重的方式,把這兩個字砸在了她面前。
爲了一個承諾,放棄了觸手可及的榮耀。
“你傻不傻啊?”
姜小蠻鼻頭有點酸,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她偏過頭,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眼底泛起的那點水汽。
“萬一我真是個壞女人呢?萬一我把你家搞得雞飛狗跳呢?那你這副師長豈不是虧大了?”
雷烈看着她泛紅的耳尖,緊繃的下頜線條終於柔和下來。
他抬手,粗糙的指腹在她眼角輕輕蹭了一下。
“那是我的事。”
他聲音低沉,帶着一股子讓人心悸的篤定。
“只要是你,就不虧。”
姜小蠻猛地轉過頭,撞進他深邃的眼底。那裏沒有算計,沒有權衡,只有一片坦蕩的赤誠。
這男人……
真是個瘋子。
她深吸了一口氣,壓下心頭翻涌的情緒。
既然他不怕虧,那她要是再矯情,就不是姜小蠻了。
“行。”
姜小蠻突然笑了,笑得眉眼彎彎,像只狡黠的小狐狸。她伸手勾住雷烈的脖子,墊起腳尖,兩人的鼻尖幾乎貼在一起。
“雷烈,既然你把這麼大的注都押在我身上了,那我也不能讓你輸。”
她溫熱的氣息噴灑在他的唇邊,帶着一絲挑釁,更多的卻是一種從未有過的認真。
“以後,你這身軍裝歸國家管,你這個人……”
她手指在他喉結上輕輕滑過,滿意地感覺到那個堅硬的突起上下滾動了一下。
“歸我管。”
雷烈眸色驟深,扣在她腰間的大手猛地收緊。
“這可是你說的。”
他嗓音啞得厲害,像是壓抑着某種即將爆發的情緒。
“反悔也晚了。”
姜小蠻還沒來得及再說什麼,就被他一把按向懷裏。
就在這時,車廂頂上的廣播喇叭突然滋啦響了兩聲,緊接着傳出列車員高亢激昂的聲音:
“各位旅客請注意!各位旅客請注意!前方即將到達——”
雷烈的動作僵住了。
姜小蠻在他懷裏悶笑出聲,肩膀一聳一聳的。
“雷團長,看來連老天爺都覺得這車速太快,得刹一刹。”
雷烈黑着臉鬆開她,咬牙切齒地看着那個還在滋滋啦啦響的破喇叭。
“這喇叭,回頭我就讓人拆了。”
姜小蠻笑得更歡了,一屁股坐回鋪位上,晃蕩着兩條腿,心情沒來由地好到了極點。
只是,當她的目光再次掃過那個裝着文件的挎包時,眼底的笑意淡了幾分。
副師長。
這份情,她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