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播裏的滋啦聲終於停了。
車廂裏恢復了那一成不變的哐當聲,單調,乏味,像個只會念經的老和尚。
姜小蠻沒動。
她盤腿坐在鋪位上,視線越過雷烈的肩膀,死死盯着那個墨綠色的軍用挎包。
那裏面裝着所謂的絕密文件,也裝着這男人扔掉的前程。
副師長。
這三個字像塊燒紅的烙鐵,還在她腦子裏燙得滋滋作響。
她上輩子在末世摸爬滾打,見慣了爲了一塊發黴的面包兄弟反目,爲了一瓶幹淨的水父子相殘。
利益,那是刻在骨子裏的生存法則。
可現在,有人把金燦燦的前程扔在地上,踩了一腳,就爲了娶她這麼個名聲爛大街的“破鞋”?
“雷烈。”
姜小蠻開了口,嗓音有點幹,像是吞了一把沙子。
雷烈正在倒水,動作頓了一下,沒回頭。
“水燙,晾一會。”
“你是不是腦子讓門夾了?”
姜小蠻沒理會那杯水,身子前傾,一把扯住他的袖子,逼着他轉過身來。
她勁兒大,這一下扯得雷烈手裏的搪瓷缸子差點飛出去。
熱水潑出來幾滴,濺在他手背上,瞬間紅了一片。
雷烈眉頭都沒皺一下,穩穩地把缸子放下,這才垂眼看她。
他眼神很沉,像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看不出情緒,卻讓人心慌。
“胡說什麼。”
他語氣淡淡的,伸手去拽被她扯皺的袖口。
“我胡說?”
姜小蠻氣笑了。
她鬆開手,指着那個挎包,指尖都要戳到那上面去了。
“那是副師長!你知道那是多大的官嗎?你知道那是多少人幾輩子都爬不到的位置嗎?你爲了娶我,爲了這麼個……這麼個交易,你就不要了?”
她越說越急,胸口劇烈起伏着。
這不對。
這不符合她的價值觀。
如果是一場交易,雙方付出的籌碼應該對等。
她提供美貌和那個能生孩子的身體,雷烈提供庇護和長期飯票。
這很公平。
可現在,雷烈突然加注了。
加的還是這種能把人砸暈的豪賭。
這讓她怎麼算?這筆賬,她算不平!
“姜小蠻。”
雷烈截斷了她的話頭。
他往前走了一步。
兩人的距離瞬間拉近,近到姜小蠻能聞到他身上那股好聞的肥皂味,還有屬於雄性動物特有的侵略氣息。
“你覺得,我是爲了交易?”
他聲音壓得很低,帶着一股子危險的意味。
姜小蠻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後背抵上了冰涼的車廂壁。
“不然呢?”她梗着脖子,輸人不輸陣,“難不成是爲了愛?雷團長,別逗了,咱倆認識才幾天?”
雷烈看着她。
這女人,明明怕得睫毛都在抖,嘴巴卻硬得像塊石頭。
這就是只刺蝟。
不管誰靠近,都要先扎上一身刺。
“政審卡住了。”
雷烈突然換了個話題,語氣平靜得像是在說今天天氣不錯。
“你家裏成分不好,再加上你那個賭鬼哥哥,還有你之前……在街道辦留下的那些‘光輝事跡’。”
他說着,嘴角幾不可察地抽了一下。
顯然是想起了她把親媽掛上房梁的壯舉。
“上面不同意。”
姜小蠻愣住了。
她當然知道自己這身份是個雷。
在這個年代,成分就是命。
“所以呢?”她問。
“所以,我有兩個選擇。”
雷烈伸出兩根手指,骨節分明,粗糙有力。
“第一,服從組織安排,暫緩結婚,等把你的問題查清楚,或者幹脆換個人選。那樣,調令下周就能到。”
姜小蠻抿了抿嘴唇。
這才是正常人的選擇。
“第二,”雷烈收回一根手指,只剩下一根,直直地豎在她面前,“打報告,以此生只有一次的結婚申請爲由,強行通過政審。代價是,三年內不得晉升。”
車廂裏死一般的寂靜。
姜小蠻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
咚、咚、咚。
一下比一下重,震得她耳膜發疼。
“你選了第二條。”
這不是疑問句,是陳述句。
雷烈沒說話,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後轉身,拿起那個有些涼了的搪瓷缸子,遞到她嘴邊。
“喝水。”
姜小蠻沒張嘴。
她看着眼前這個男人。
眉骨高聳,眼窩深陷,鼻梁挺直得像把刀。
這副長相,若是放在末世,那就是標準的“獨狼”相,冷血,無情,只爲自己活。
可偏偏,他是個傻子。
徹頭徹尾的傻子。
“值得嗎?”
姜小蠻推開那杯水,聲音有些發顫。
“雷烈,我不值得。”
她低下頭,看着自己那雙白嫩的手。
這雙手,在原主的記憶裏,是用來納鞋底、洗衣服的。
但在她的靈魂裏,這雙手沾滿了喪屍的血,甚至……還有人的血。
她是末世的“人形推土機”,是基地的“刺頭”,是所有人心裏的那個瘋婆子。
她自私,貪婪,爲了活下去可以不擇手段。
她根本不是這個年代所推崇的那種溫良恭儉讓的好媳婦。
“我脾氣壞,愛打人,吃得多,還不服管。”
姜小蠻開始自爆其短,聲音越來越低,帶着一股子自暴自棄的味道。
“我還貪財,你看我把姜家搬空了都沒眨眼。我還……我還可能有別的秘密,大得能嚇死你的秘密。”
她抬起頭,眼眶有點紅,卻死死盯着雷烈的眼睛,試圖從裏面看到一絲退縮或者後悔。
“雷烈,你要是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到了邊疆,天高皇帝遠,你隨便找個理由把我休了,或者幹脆把我也當敵特處理了,你的前程說不定還能……”
話沒說完。
一只大手猛地扣住了她的後腦勺。
緊接着,一股大力襲來。
姜小蠻整個人被按進了那個堅硬滾燙的懷抱裏。
鼻子撞在他硬邦邦的胸肌上,酸得她眼淚差點掉下來。
“閉嘴。”
雷烈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悶悶的,帶着胸腔的共鳴。
“姜小蠻,你給我聽好了。”
他的手勁很大,像是要把她揉進自己的骨血裏。
“老子是當兵的,一口唾沫一個釘。”
“結婚報告打了,證領了,你就是把天捅個窟窿,那也是我雷烈的媳婦。”
“至於值不值得……”
他頓了一下,鬆開手,捧起她的臉。
粗糲的指腹擦過她眼角那點沒來得及收回去的水汽,動作笨拙,卻帶着一股子小心翼翼的溫柔。
“鞋合不合腳,只有腳知道。”
“我覺得值,那就值。”
姜小蠻被迫仰着頭,看着他。
那雙眸子裏倒映着小小的她。
有點狼狽,有點慌亂,還有點……從未有過的柔軟。
這男人,情話都不會說,全是這種硬邦邦的大道理。
可該死的,怎麼就這麼好聽呢?
姜小蠻吸了吸鼻子,那股子酸意怎麼也壓不下去。
她突然覺得自己挺矯情的。
在末世殺喪屍的時候沒哭,被親媽賣的時候沒哭,怎麼這會兒讓人說了兩句狠話,就要掉金豆子了?
“那你以後別後悔。”
她咬着牙,惡狠狠地威脅道,“你要是敢嫌棄我,敢覺得虧了,我就……”
“就怎麼樣?”
雷烈挑眉,眼底終於浮起了一絲笑意。
“我就把你家拆了,把你的津貼全吃光,讓你打一輩子光棍!”
姜小蠻揮了揮拳頭,只是那拳頭軟綿綿的,落在他胸口跟撓癢癢差不多。
雷烈抓住她的拳頭,包在掌心裏。
“行。”
他答應得幹脆利落。
“津貼歸你,人歸你,命也歸你。”
“只要你不跑,怎麼作都行。”
姜小蠻心頭一顫。
這算是……承諾嗎?
在這個動蕩不安、物質匱乏的年代,一個男人把身家性命都交托給了她。
她突然覺得,自己那個所謂的“空間”,那些囤積的物資,在這個男人面前,似乎也沒那麼重要了。
物資能保命,但這顆心,能暖命。
“我不跑。”
姜小蠻把臉埋進他的掌心,聲音悶悶的傳出來。
“只要你不對不起我,我就不跑。”
雷烈沒說話,只是把她攬得更緊了些。
車廂裏的空氣仿佛都變得粘稠起來,流淌着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甜膩。
就在這時,姜小蠻的肚子很不合時宜地響了一聲。
“咕——”
聲音悠長,婉轉,在寂靜的車廂裏顯得格外清晰。
曖昧的氣氛瞬間碎了一地。
姜小蠻猛地抬起頭,臉漲得通紅。
“那個……剛才情緒太激動,消耗有點大。”
她理直氣壯地找補。
雷烈看着她那副窘迫又強撐的樣子,胸腔震動,低沉的笑聲溢了出來。
“你是豬嗎?剛吃了四個饅頭。”
嘴上嫌棄着,手卻很誠實地伸向了那個墨綠色的挎包。
不過這次不是拿文件,而是從側面的兜裏摸出一個油紙包。
“本來想留着晚上吃的。”
他把油紙包遞過去。
打開,裏面是一只燒雞。
雖然冷了,但那股子肉香味還是直往鼻子裏鑽。
姜小蠻眼睛瞬間亮了,那點感動和矯情瞬間被拋到了九霄雲外。
“雷烈,你是我親哥!”
她歡呼一聲,抓起燒雞就要啃。
“叫老公。”
雷烈把水杯塞進她手裏,糾正道。
姜小蠻嘴裏塞滿了雞肉,含糊不清地喊了一聲:“老公!”
叫得那叫一個順口,毫無心理負擔。
雷烈勾了勾唇角,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樣子,眼神漸漸變得深邃。
這女人,吃相是真難看。
但也真讓人……踏實。
他不需要一個擺在家裏好看的花瓶,也不需要一個唯唯諾諾的保姆。
他要的,就是這麼個鮮活的、能跟他並肩站在一起、哪怕天塌下來也能先啃完雞腿再說的女人。
夜深了。
火車還在不知疲倦地奔跑着。
窗外是一片漆黑的荒野,偶爾能看到遠處村莊裏閃爍的幾點燈火,像鬼火似的飄忽不定。
姜小蠻吃飽喝足,困意上涌。
她原本想矜持一下,睡在對面鋪位上。
但雷烈只是看了她一眼,拍了拍自己身邊的位置。
“擠擠,暖和。”
理由很爛。
這可是夏天。
但姜小蠻沒拆穿他。
她爬過去,像只貓一樣蜷縮在他身側。
鋪位很窄,兩個人必須緊緊貼在一起才能不掉下去。
他的身體很熱,像個大火爐,源源不斷地散發着熱量。
姜小蠻把頭枕在他的胳膊上,鼻尖縈繞着他身上的味道,那是混合了煙草、汗水和肥皂的氣息,並不難聞,反而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這是她來到這個世界後,第一次不用時刻警惕周圍的動靜,不用擔心睡夢中被喪屍咬斷喉嚨,也不用擔心被極品親戚算計。
“雷烈。”
迷迷糊糊中,她喊了一聲。
“嗯。”
雷烈應道。
“到了邊疆……我要吃烤全羊。”
“好。”
“還要喝馬奶酒。”
“好。”
“還要……”
聲音越來越小,最後變成了均勻綿長的呼吸聲。
雷烈側過頭,借着窗外透進來的微弱月光,看着她熟睡的側臉。
她睡着的時候,那股子張牙舞爪的戾氣全都沒了,睫毛長長的,在眼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看起來乖巧得不像話。
就像個沒長大的孩子。
雷烈抬起手,輕輕把她臉頰邊的一縷亂發撥到耳後。
指尖觸碰到她溫熱的皮膚,他的心軟得一塌糊塗。
副師長?
去他娘的副師長。
老子這輩子,只要這一樣東西,就夠了。
他沒睡。
這趟列車並不太平。
這年頭,車匪路霸不少,再加上姜小蠻身上那個還沒查清楚的“大秘密”,還有李浩送來的那份絕密文件。
他必須醒着。
雷烈把那把五四式手槍從枕頭底下摸出來,壓在掌心下。
另一只手,則牢牢地扣在姜小蠻的腰上。
那一夜,火車穿過平原,越過山川,向着遙遠的西北邊陲疾馳而去。
而在那個狹窄的下鋪上,姜小蠻做了一個夢。
夢裏沒有喪屍,沒有飢餓。
只有一望無際的草原,成群的牛羊,還有一個傻大個,正蹲在地上給她烤羊腿,笑得一臉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