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兩天,雲芷的生活漸漸有了一些規律。
早晨,她會比許星辭早起一些,自己洗漱完畢,然後安靜地在客廳看書,或者用清水在舊報紙上練習寫字——她堅持不肯浪費好紙好墨,說“技藝未精,不敢糟蹋物料”。
許星辭發現她學習能力極強,很多東西說一遍就能記住,並且會舉一反三。比如教她使用電燈開關後,她很快就能分辨出不同房間的開關對應哪盞燈;教她擰開水龍頭後,她會自己試驗冷熱水閥門;甚至廚房的微波爐,在她偷偷觀察了幾次許星辭的操作後,已經能小心翼翼地加熱一杯牛奶而不再驚慌。
但她的謹慎和禮貌也令人心疼。每次用完什麼東西,她都會仔細擦拭幹淨,放回原處;喝水吃飯從不多取,哪怕許星辭說“沒關系,多吃點”;晚上睡覺前,一定會將客廳的燈關掉,檢查窗戶是否關好——這些細節,透露出她生怕給人添麻煩的小心翼翼。
第三天下午,許星辭正在樓下書店整理一批新收的舊書,雲芷輕手輕腳地走了下來。她已經換上了那身改好的衣服——淡青色絲綢長裙,外搭一件素色短外套,樣式簡潔卻別有韻味,既保留了古風雅致,又不顯得突兀。
“我……可以在這裏看看書嗎?”她小聲問,指了指書架。
“當然可以,”許星辭笑道,“隨便看。不過小心點,有些書年頭久了,紙張很脆。”
雲芷點點頭,開始在書架間慢慢走動。她的目光掃過一排排書脊,偶爾會停下來,抽出某一本,翻開幾頁,又輕輕放回去。
許星辭注意到,她似乎對古籍類特別感興趣,尤其是那些線裝書、石印本、甚至一些手抄本。她的動作很輕,翻書時幾乎不發出聲音,看完後會把書頁撫平,放回原位時書脊一定對齊。
大約半個小時後,她停在了書店角落的一個樟木箱子前。那裏面放的是許星辭收購來的、品相不太好或者暫時沒空處理的舊字畫。有些已經破損嚴重,有些是贗品或劣質仿作,總之是些“雞肋”貨色。
“這些……”雲芷猶豫了一下,“都是不要的嗎?”
“也不算不要,”許星辭走過來,“就是品相差,修起來麻煩,賣不上價,所以一直放着。怎麼,你對這些有興趣?”
雲芷從箱子裏小心地取出一幅卷軸,在旁邊的桌子上緩緩展開。那是一幅絹本設色的花鳥畫,畫面是一只白頭翁停在梅枝上,旁邊點綴着幾朵梅花。畫工還算精細,但絹面多處破損,顏色也黯淡剝落,邊緣還有水漬和黴點。
“這是清代晚期的作品,”許星辭解釋道,“不是什麼名家,但畫得還算用心。可惜保存不好,破損太嚴重了。”
雲芷仔細看了很久,手指在破損處上方虛虛拂過,像是在測量破損的大小和形狀。她的眼神很專注,眉頭微微蹙起,似乎在思考什麼。
“如果……如果我想試試修補它,”她抬起頭,看向許星辭,“可以嗎?”
許星辭一愣:“修補?你會修古畫?”
“略知一二。”雲芷說得很謙虛,“家中有幾幅祖傳畫作,也曾因年久破損,我隨家中請來的裝裱師傅學過一些皮毛。只是……此地材料工具可能不同,我需先看看是否有合用之物。”
許星辭沉吟片刻。這畫本身不值錢,就算修補失敗也沒什麼損失。但如果雲芷真能修好……不,哪怕只是修得像樣一些,都足以證明她的技藝絕非“皮毛”。
“你需要什麼材料?”他問。
雲芷想了想,報出一串名字:“宣紙、絹帛、漿糊——需用小麥澱粉熬制的那種,不可用膠水。礦物顏料:石青、石綠、朱砂、蛤粉。還有毛筆,要小號的,狼毫或兼毫均可。若能有陳年古墨最好,沒有的話,普通油煙墨也可。”
許星辭有些驚訝。她說的這些,正是傳統書畫修復的基本材料,而且點名不要現代化學膠水和顏料。這說明她確實懂行,知道古法修復的原則——修舊如舊,最小幹預。
“大部分我這裏都有,”他說,“開書店的,文房四寶總是備着些。顏料可能不全,我明天去文化市場補一些。不過……你真的可以嗎?修古畫很費時費神的。”
雲芷的眼神卻很堅定:“我想試試。就當……練手。”
許星辭看着她眼中那難得一見的執拗,點了點頭:“好,那就試試。”
接下來的兩天,雲芷幾乎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這幅畫的修復上。
許星辭給她在二樓收拾出一個小工作台,鋪上毛氈,備齊了材料。雲芷的第一件事不是急着動手,而是花了整整半天時間研究原畫——用放大鏡觀察絹絲的紋理走向、顏料的層疊關系、破損邊緣的形態。她還讓許星辭找來台燈,從不同角度打光,觀察畫面的細微起伏和折痕。
“修補古畫,首要在於‘讀懂’它,”她向許星辭解釋,“知其材質,明其技法,察其損傷之由,方能對症下藥,下筆有度。”
第二天材料齊備後,她才開始正式動手。第一步是清洗畫面——不是用水,而是用特制的軟毛排刷,輕輕掃去表面的浮塵。然後用棉籤蘸取稀釋的溫水,一點點擦拭黴斑和水漬,動作輕柔得像在觸碰嬰兒的皮膚。
許星辭在一旁看着,大氣不敢出。他見過現代修復師工作,用的是各種化學試劑和先進儀器。而雲芷的方法卻極其傳統,甚至可以說是原始——全靠手感、眼力和耐心。
清洗完畢後,她開始修補破損的絹底。這需要將新的絹絲一根一根地“織”進破損處,與原有的經緯線對接,再用特制的漿糊粘合。雲芷找來了繡花用的細針,將新絹絲挑開,一點點穿進去,再用小毛筆蘸取極稀的漿糊塗抹。
這個過程極其緩慢。一個指甲蓋大小的破損,她可能要花上一兩個小時。她的背脊始終挺直,手很穩,眼神專注得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眼前的這一小片絹帛。
許星辭偶爾會送些茶水點心上去,但雲芷往往只是道謝,然後繼續工作,甚至忘記了吃喝。她的臉上沒有疲憊,只有一種沉浸其中的寧靜。
第三天下午,修補工作進入最關鍵的階段——補色。
雲芷將幾種礦物顏料在小瓷碟裏細細研磨,加入少量膠水調和。她沒有直接調出與畫面完全一致的顏色,而是調出了幾種稍淺的色階。
“補色忌‘豔’、忌‘平’,”她一邊調色一邊說,“需與原色略有差異,且要有濃淡變化,方顯自然。若補得與周圍一模一樣,反顯死板。”
她用最小的毛筆,蘸取極淡的顏料,在補好的絹底上輕輕點染。不是塗滿,而是像繡花一樣,一點點“繡”出顏色的層次。有時候爲了一個花瓣的漸變,她要反復上色七八遍,每遍都要等前一遍幹透。
許星辭注意到,她補色時不是看着調色盤,而是看着畫面完好的部分,仿佛在腦海中“讀取”顏色的信息,再“復制”到破損處。那種對色彩的敏感和掌控,已經超出了技術層面,更像是一種天賦。
第四天傍晚,雲芷終於放下了筆。
“大致完成了,”她的聲音有些沙啞,眼睛裏帶着血絲,但神情是放鬆的,“還需晾幹幾日,再看效果。”
許星辭走近工作台,看向那幅畫。
他愣住了。
如果不是親眼見過這幅畫之前破敗的樣子,他幾乎要以爲這是一幅保存完好的作品。破損的絹底已經被完美地織補,幾乎看不出接縫;剝落的顏色被填補得恰到好處,既恢復了畫面的完整性,又保留了歲月的痕跡;水漬和黴斑消失了,但畫面整體的古雅氣息絲毫未減。
更神奇的是,經過清洗和修補,原本黯淡的畫面似乎“醒”了過來。那只白頭翁的眼睛有了神采,梅花的顏色清雅而不豔俗,整個畫面透出一股生機。
“這……這是你修好的?”許星辭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雲芷點點頭,又搖搖頭:“只是勉強補全了破損,技法粗陋,讓行家看了定會笑話。”
“不,”許星辭認真地說,“這絕對不粗陋。雲芷,你是個天才。”
他忽然想起什麼,拿出手機對着畫拍了張照片,發給了本地一位相熟的古玩店老板陳伯。陳伯是退休的歷史系教授,眼光毒辣,在古玩圈子裏頗有聲望。
不到五分鍾,陳伯的電話就打過來了。
“小許!你發的那張照片是怎麼回事?那幅《梅梢白頭圖》我去年在你那兒見過,不是破得不成樣子了嗎?怎麼現在……”
“陳伯,我請人修了一下。”許星辭說。
“修?誰修的?這手藝……這手法……”陳伯的聲音激動起來,“是傳統絹本修復!而且用的是古法!補絹的針腳細得幾乎看不見,補色用的是礦物顏料,層次感還保留了!這可不是一般修復師能做到的!是哪位老師傅的手筆?”
許星辭看了雲芷一眼,見她輕輕搖頭,便含糊道:“一個朋友,不太方便透露姓名。”
“理解理解,高手往往低調。”陳伯顯然會錯了意,“但這手藝太厲害了!小許,這幅畫現在品相完全不一樣了!雖然不是什麼名家大作,但就憑這修復水準,價值至少翻十倍!不不,二十倍!”
許星辭吃了一驚:“這麼誇張?”
“一點也不誇張!”陳伯說,“現在懂傳統古法修復的人越來越少了,大部分都是用現代化學材料,修得又快又光鮮,但懂行的一眼就能看出不對。你這幅修復得自然、含蓄、有古意,這才是真正的高手!這樣,明天我帶個朋友過去看看,他是個藏家,就喜歡這種有故事的老物件。”
掛掉電話,許星辭看向雲芷,眼神復雜。
“陳伯說,這幅畫修復後,價值能翻二十倍。”
雲芷似乎對這個數字沒什麼概念,只是輕聲問:“那……能幫到你嗎?”
許星辭愣了一下,隨即心裏涌起一股暖流。她花了四天時間,幾乎不眠不休地修復這幅畫,第一句話問的卻是“能幫到你嗎”。
“當然能,”他柔聲說,“如果真能賣個好價錢,書店的房租就有着落了。雲芷,謝謝你。”
雲芷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容:“能幫到你就好。這幾日在你這裏吃住,已是叨擾,能做點事,我心裏也踏實些。”
許星辭看着她眼下的青黑和疲憊的神色,忽然有些愧疚:“你這幾天都沒怎麼休息,今晚早點睡。明天陳伯他們來,你如果不想見人,就在樓上休息。”
雲芷想了想,點頭:“好。”
第二天上午十點,陳伯帶着一位五十多歲的男子來到了書店。那男子姓鄭,是本地小有名氣的收藏家,專門收藏文人雅玩和小名家書畫。
許星辭將修復好的《梅梢白頭圖》在櫃台旁的條案上展開。陳伯和鄭先生立刻湊了上去,兩人都戴上了白手套,拿出了放大鏡。
鄭先生看得很仔細,幾乎是一寸一寸地在檢查。他先看了畫面整體,然後重點觀察了幾處破損修補的地方,又側光看絹面的平整度,最後甚至湊近聞了聞顏料的氣味。
“老陳說得沒錯,”看了足足二十分鍾後,鄭先生直起身,語氣裏滿是贊嘆,“這是正宗的古法修復。補絹用的是‘隱織法’,針腳細密,經緯對接完美;補色用的是‘點染法’,顏色層次豐富,過渡自然;最關鍵的是,修復者完全理解了原畫的筆墨精神,補筆的地方既補全了形象,又沒破壞原作的筆意。”
他看向許星辭,眼神熱切:“許老板,敢問是哪位老師傅的手筆?是省博物館退休的專家?還是哪位家學淵源的老先生?”
許星辭按照昨晚和雲芷商量好的說辭回答:“是一位長輩,不喜張揚,特意囑咐不要透露姓名。”
“理解理解,高人往往如此。”鄭先生連連點頭,然後又看向那幅畫,越看越喜歡,“這幅畫本身是清晚期普通畫師的作品,市場價值本來也就三五千。但經過這樣的高手修復,其價值已經不在於畫作本身,而在於修復技藝的展示。這樣吧,我出五萬,許老板看如何?”
許星辭心裏一震。五萬!這比他預想的還要高。
陳伯在一旁笑道:“老鄭,你這價開得還算厚道。這修復手藝,現在市面上你找都找不到。”
“那……就依鄭先生的意思。”許星辭說。
交易進行得很順利。鄭先生當場轉賬,小心翼翼地將畫收好,臨走前還再三囑咐:“許老板,如果那位老師傅還有其他作品要出手,或者願意接修復的活兒,一定第一時間聯系我!價格都好說!”
送走兩人,許星辭回到店裏,看着手機上的轉賬信息,還有些恍惚。
五萬。雲芷用了四天時間,將一幅幾乎廢棄的畫,變成了價值五萬的藝術品。
他走上樓,雲芷正坐在窗前看書。聽到腳步聲,她抬起頭,眼中帶着詢問。
“賣了,”許星辭說,“五萬。”
雲芷似乎對這個數字依然沒什麼概念,只是問:“夠交房租嗎?”
“夠,還能剩不少。”許星辭在她對面坐下,認真地看着她,“雲芷,你知道嗎,你剛剛賺的錢,比很多上班族半年的工資還多。”
雲芷怔了怔,低下頭,輕聲道:“不過是些微末之技……能幫到你,便好。”
“這不只是幫我,”許星辭說,“這是證明了你的價值。在這個時代,你的這些‘微末之技’,是很多人求之不得的才能。”
他停頓了一下,腦中閃過一個念頭:“雲芷,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們小心一點,不暴露你的身份,只說是家傳技藝……你能不能幫我處理店裏其他那些破損的字畫?或者,如果有人想學,你可以私下教一些基礎?”
雲芷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光亮,但很快又黯淡下去:“可是……我的身份……”
“我們不公開,”許星辭說,“就在店裏,或者在家裏。來學的人,我可以嚴格篩選,只找真正喜愛傳統文化、口風緊的人。至於修補字畫,更簡單,客人把東西拿來,修好了拿走,他們不需要知道是誰修的。”
雲芷沉默了很久,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書頁。
“我……可以試試,”她終於說,聲音很輕,“但若因此給你帶來麻煩……”
“不會的,”許星辭打斷她,“我會處理好。雲芷,你要相信,你擁有的這些才能,不是負擔,是禮物。只是這個禮物需要小心拆開,在合適的時候,展現給合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