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周日 清晨6:20
地點:市一院天台
這是他們連續第四天在這個時間點見面。天台的風帶着清晨特有的清冽,吹散了些許徹夜工作的疲憊。
蘇清媛靠着欄杆,手裏拿着兩杯豆漿,遞了一杯給林硯。塑料袋上凝結着細密的水珠。
“今天幾點手術?”她問。
“九點,一台二次主動脈瓣置換,患者六十八歲。”林硯接過豆漿,溫度透過紙杯傳到掌心,“你呢?”
“八點交接班,然後去疾控中心參加立案討論會。”蘇清媛看着遠處漸亮的天空,“李副主任說,今天檢察院的人會來。”
刑事立案程序啓動。這意味着他們收集的證據、篩查的數據、實驗室的報告,將正式進入司法程序。
林硯喝了一口豆漿,甜度剛好:“會見到那些人嗎?”
“可能會。”蘇清媛說,“廠家負責人、采購環節的相關人員……李副主任說,讓我們做好心理準備。”
心理準備。這個詞最近出現得太頻繁了。
兩人沉默地喝着豆漿。天邊的雲層被朝陽染成淡金色,城市在晨光中緩緩蘇醒。
“林硯,”蘇清媛忽然開口,聲音很輕,“如果這件事結束後……我是說如果,我們還能這樣站在這裏喝豆漿嗎?”
這個問題問得很突然,也很私人。
林硯轉過頭看她。晨光勾勒出她的側臉輪廓,睫毛在眼底投下淺淺的陰影。
“爲什麼不能?”他反問。
蘇清媛笑了笑,沒說話。她把空紙杯捏扁,投入旁邊的垃圾桶,動作幹淨利落。
“走吧。”她說,“今天又是硬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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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0,市疾控中心三樓會議室
橢圓形的會議桌旁坐滿了人:衛健委李副主任、公安局經偵支隊王隊長、檢察院公益訴訟科的檢察官、市場監督管理局的執法人員。林硯和蘇清媛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擺着厚厚的證據材料。
“開始吧。”李副主任主持會議,“首先請市一院的兩位專家,介紹醫學證據部分。”
蘇清媛起身,打開投影。屏幕上是那二十三例確診患者的資料,按器官系統分類:心血管、呼吸、血液、神經系統……
“所有病例有三個共同點:一、明確接觸史;二、典型的器官損傷表現;三、血液或組織中檢出目標化學物質或其代謝產物。”她的聲音清晰冷靜,“更重要的是,我們發現了新的危害證據——電擊風險。”
她切換到椅子漏電測試的視頻。電流表指針的跳動,絕緣層破損的特寫,3.2毫安的漏電流數據。
會議室裏響起低低的議論聲。
“0.8-3.2毫安,這個電流強度對人體有什麼危害?”檢察官問。
林硯接過問題:“人體對交流電的感知閾值大約是1毫安。低於1毫安,可能感覺不到,但對於心髒功能不全、裝有起搏器或心律失常的患者,即使是微弱的電流幹擾,也可能誘發嚴重事件。”
他調出幾個患者的心電圖:“這是動態心電圖記錄到的,在接觸椅子後兩小時內發生的一度房室阻滯。這個時間關聯性,結合漏電證據,形成了完整的因果鏈條。”
“死亡病例有嗎?”王隊長問得直接。
“有。”蘇清媛切換到下一頁,“這是三例高度懷疑相關的死亡病例。一例是突發心室顫動,一例是腦幹出血,一例是急性呼吸衰竭。雖然沒有屍檢的直接證據,但流行病學關聯性很強。”
她把三份病歷的復印件分發下去。每份都有詳細的就診記錄、時間線、接觸史。
會議室陷入短暫的沉默。翻動紙頁的聲音沙沙作響。
“這些證據,足夠以‘生產、銷售不符合標準的醫用器材罪’立案。”檢察官最終說,“但如果要追究更深層的責任——比如采購環節的腐敗、監管失職——還需要更多證據。”
“我們有采購記錄。”林硯從文件袋裏拿出一沓復印件,“這是我們從廠家廠房找到的部分出貨單,以及對應的社區醫院采購憑證。注意這個——”
他指着幾張單子上的籤字欄:“不同醫院的采購申請單,審批人籤名筆跡高度相似。而且,所有單子上的‘推薦廠家’一欄,都預先填好了‘康安醫療’。”
這暗示着可能有統一的“推薦”渠道。
王隊長接過單子,仔細查看:“這些采購,有沒有經過正規招標程序?”
“根據我們調查,都沒有。”蘇清媛說,“單筆采購金額都控制在五萬元以下——恰好是基層醫療機構自主采購的權限上限。這明顯是在規避公開招標。”
手法很老練。化整爲零,規避監管。
“我們需要這些籤字的原始件。”檢察官說,“還有,那個‘統一推薦’的來源,也要查。”
“已經在查。”李副主任接過話,“衛健委紀檢組介入後,發現有幾家社區醫院的院長,在去年下半年都參加過同一個‘醫療器械管理培訓班’。主辦方是一家叫‘醫聯管理諮詢’的公司。”
又是一個新名字。
林硯和蘇清媛對視一眼。培訓班、諮詢公司、統一推薦——這像是精心設計的鏈條。
10:15,中場休息
走廊裏,蘇清媛靠在窗邊,按着太陽穴。連續的高強度工作,加上精神壓力,讓她的偏頭痛又開始發作。
林硯從自動售貨機買了兩瓶水,遞給她一瓶:“疼得厲害?”
“老毛病。”蘇清媛擰開瓶蓋,吞了兩片隨身帶的止痛藥,“壓力大就會犯。”
“下午回去休息吧。”
“不行。”她搖頭,“下午要和市場監督局的人去封存倉庫,據說又發現了一批未召回的庫存椅子。”
林硯看着她。她的臉色確實不太好,眼底的陰影比早晨更重了。
“我替你去。”他說。
“不用。”蘇清媛站直身體,“你下午有手術,而且是二次手術,更耗神。我撐得住。”
她的固執,林硯早就領教過。他不再勸,只是說:“結束打給我。”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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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0,城西物流園區C-7倉庫
這是個不起眼的倉庫,卷簾門緊閉,門口雜草叢生。但根據市場監督管理局接到的舉報,這裏存放着至少五十張同型號的“康安”椅子。
蘇清媛戴着口罩,站在執法人員身後。她的偏頭痛沒有緩解,反而因爲倉庫裏刺鼻的塑料味更重了。
卷簾門被強行打開。灰塵揚起,在光線中飛舞。
倉庫裏堆滿了紙箱,大部分已經拆封,露出裏面灰白色的椅子部件。蘇清媛蹲下身,用手電筒照看箱體上的標籤——
“生產日期:去年4月”
“型號:KA-2022H(加熱按摩款)”
“生產批號:與召回批次相同”
就是同一批貨。但出貨單上沒有記錄這些庫存。
“蘇主任,”執法人員指着倉庫角落,“那裏還有東西。”
角落裏蓋着帆布。掀開後,露出十幾台小型設備——是加熱墊的溫控器。蘇清媛拿起一個,拆開外殼。裏面的電路板明顯是劣質品,焊接粗糙,絕緣層薄得像紙。
“這些溫控器沒有3C認證。”執法人員拍照記錄,“而且看工藝,是小作坊生產的。”
就在這時,倉庫門口傳來了汽車刹車聲。
兩輛黑色轎車停下。五個男人走下車,爲首的是個五十歲左右的中年人,穿着深色夾克,頭發梳得一絲不苟。
“各位領導,這是幹什麼?”中年人笑容滿面地走過來,遞煙,“我是這個倉庫的管理員,姓吳。”
執法人員亮出證件:“市場監督管理局執法檢查。這些醫療器械,有相關許可證嗎?”
“醫療器械?這些就是普通的按摩椅啊。”吳管理員一臉無辜,“我們就是個小倉庫,幫朋友存點貨。”
“普通按摩椅?”蘇清媛拿起一個溫控器,“這個溫控器用在普通按摩椅上?而且,爲什麼生產批號和召回的醫用理療椅完全一致?”
吳管理員臉上的笑容淡了些。他打量了蘇清媛幾眼:“這位醫生,您可能誤會了。醫療設備有醫療設備的標準,民用產品有民用產品的標準。這些東西,我們從來沒當醫療器械賣過。”
這話很狡猾。如果咬定是“民用產品”,那麼醫療設備的質量標準就不適用。
“但社區醫院采購記錄顯示,這就是醫用理療椅。”蘇清媛盯着他,“而且,同樣的產品,爲什麼一部分有醫療注冊證號,一部分沒有?”
她從文件夾裏抽出一張照片——是從廠房找到的樣品標籤,上面清楚地印着醫療器械注冊證號。
吳管理員不笑了。他的眼神冷下來:“蘇主任,我聽說過您。市一院急診科主任,醫術高明,責任心強。但有些事情,不是醫術高明就能解決的。”
這是赤裸裸的威脅。
執法人員上前一步:“吳先生,請配合我們工作。這些產品我們要依法封存抽樣。”
“封,隨便封。”吳管理員退後一步,掏出手機,“但我得跟我們老板匯報一聲。對了,蘇主任——”
他看向蘇清媛,聲音壓低:“您母親身體還好吧?退休生活挺寂寞的,最近有沒有接到什麼奇怪的電話?”
蘇清媛的手驟然握緊。她盯着對方,一字一句:“你再說一遍。”
“沒什麼,就是關心一下。”吳管理員笑了笑,轉身回到車上,“你們慢慢查,我先走了。”
車子揚長而去。
蘇清媛站在原地,後背發涼。不是因爲害怕,是因爲憤怒——他們連她母親的退休生活都去調查,都敢拿來威脅。
“蘇主任,您沒事吧?”執法人員問。
“……沒事。”她深吸一口氣,“繼續封存取樣。特別是那些溫控器,每個批次都要抽。”
但她的手指在微微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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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30,市一院心外科手術室
林硯正在縫合主動脈瓣置換的最後一針。患者是個二次手術,粘連嚴重,光是開胸就用了平時兩倍的時間。
“血壓穩定,心率正常。”麻醉醫生匯報,“可以關胸了。”
林硯點頭。他縫合胸骨時,餘光瞥見手術室牆上的鍾——16:35。蘇清媛那邊應該結束了。
一種莫名的不安感籠罩着他。他說不清原因,就像有時候在手術中,明明一切順利,但直覺告訴你哪裏不對。
關胸結束,患者送往ICU。林硯剛脫下手術衣,手機就震了。是蘇清媛。
“我回醫院了。”她的聲音聽起來很疲憊,“在急診科。”
“我過來。”
17:10,急診科醫生值班室
蘇清媛坐在椅子上,閉着眼睛。她的臉色蒼白,偏頭痛顯然沒有緩解。
林硯推門進來,看見她的樣子,眉頭皺起:“去醫院看看吧。”
“看過了,剛打了止痛針。”蘇清媛睜開眼,“林硯,今天在倉庫,那個人提到了我母親。”
她把經過說了一遍。
林硯的眉頭皺得更緊。他走到窗邊,看着外面漸暗的天色:“他們越是這樣,越說明我們打中了要害。”
“我知道。”蘇清媛說,“但我擔心……他們會不會真的對我母親做什麼?”
這是她第一次流露出這樣的擔憂。在手術台上,在搶救室,在疫情暴發的混亂中,她都沒有害怕過。但家人是軟肋。
林硯轉過身:“讓你母親這幾天暫時別接陌生電話。如果需要,我可以安排她去我老師家住幾天——我老師退休了,住在軍區幹休所,很安全。”
這個提議很突然。蘇清媛抬起頭看他。
“你老師?”
“陳院士,你見過。”林硯說,“他夫人去年過世了,一個人住。而且幹休所有警衛,外人進不去。”
蘇清媛沉默了幾秒:“會不會太麻煩……”
“不會。”林硯說,“我現在就打電話。”
他走出值班室去打電話。五分鍾後回來:“說好了。明天早上我去接你母親,送她過去。”
事情解決得這麼快,這麼幹脆。蘇清媛反而不知道該說什麼。
“……謝謝。”她最終說。
“不用謝。”林硯在她對面坐下,“蘇清媛,我們是一起的。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這話說得很平淡,但分量很重。
蘇清媛看着他。止痛針開始起效,頭痛在緩解,但心裏有種更復雜的情緒在涌動。
“你今天手術順利嗎?”她換了個話題。
“順利。患者六十八歲,二次換瓣,粘連很重,但瓣膜位置放得很好。”林硯頓了頓,“手術中我在想,如果我們晚幾天發現椅子的問題,這個患者可能也會去坐那些椅子——他有腰椎間盤突出,經常去社區醫院理療。”
差一點,他們就可能又多一個受害者。
“所以我們必須贏。”蘇清媛輕聲說,“不是爲了我們,是爲了所有可能受害的人。”
“嗯。”
值班室的燈突然閃了一下,然後恢復正常。醫院老舊的電路,偶爾會有這樣的小毛病。
但在這短暫的明暗交替中,蘇清媛看見林硯正注視着自己。他的目光很專注,像在手術台上觀察某個精細的結構。
“你……”她想說什麼,但止痛針帶來的困意開始上涌。
“你休息吧。”林硯站起來,“我在這裏,等止痛針反應過去。”
“你不需要……”
“需要。”他打斷她,“你現在這樣,我不放心。”
蘇清媛沒再堅持。她靠在椅子上,閉上眼睛。止痛針帶來的昏沉感像潮水,很快淹沒了意識。
朦朧中,她感覺到有人給她蓋了件外套。
動作很輕,帶着消毒水的味道,還有一點點手術室特有的、冰冷的金屬氣息。
然後是一聲很輕的關門聲。
她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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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0,溫馨日常
蘇清媛醒來時,天已經黑了。值班室的燈亮着柔和的光,桌上放着一份盒飯,還是溫的。
她坐起身,發現身上蓋着林硯的白大褂。口袋裏有什麼東西——她摸出來,是那個薄荷糖鐵盒。
打開,裏面除了巧克力,還有一張折疊的小紙條:
“飯在桌上,熱過。頭疼可以喝溫水,別喝咖啡。我在辦公室,有事叫我。——林”
字跡工整,像手術記錄一樣一絲不苟。
蘇清媛看着紙條,看了很久。然後她拿起筷子,開始吃飯。很普通的食堂菜,青椒肉絲和炒白菜,但她吃得很慢,每一口都認真咀嚼。
吃完飯,她拿起手機,給林硯發了條信息:
“醒了,飯吃了,謝謝。”
發送。然後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巧克力很好吃。”
20:00,心外科辦公室
林硯正在看明天的手術安排。手機震動,他拿起來看。
看到“巧克力很好吃”時,他的嘴角微微上揚——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弧度。
他回復:
“明天早上七點,我在醫院南門等你,接你母親。”
20:15,急診科走廊
蘇清媛在巡視病房。偏頭痛基本緩解了,她又恢復了平時幹練的狀態。
走到3床時,患者家屬——一個中年女人拉着她:“蘇主任,今天那個倉庫的事……我聽說有人威脅您?”
消息傳得真快。
“沒事,都處理好了。”蘇清媛平靜地說,“您父親今天感覺怎麼樣?”
“好多了,說胸不悶了。”家屬還是擔心,“蘇主任,您要小心啊。那些黑心廠家,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我知道。”蘇清媛微笑,“但醫院裏很安全,您放心。”
巡視結束,她回到辦公室。窗外夜色已深,城市的燈光像星空倒置。
她拿起那個薄荷糖鐵盒,取出一塊巧克力,放進嘴裏。
很苦,但回味很香。
就像她正在走的路。
就像她身邊的那個人。
手機又震了。這次是林硯:
“早點休息,明天還有很多事。”
她回復:
“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