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什麼搬走了?原來那裏不能住嗎?”
“整棟出租了。”
“哦。”夏彌雪不想回憶發生在那棟建築的事情。
夏彌雪初二那年,媽媽改嫁,帶着她從別的城市過來投奔繼父一家。那時住的房子是三層自建房,三樓租給別人,一樓供吃飯、停車,二樓供居住。
二樓的戶型是一室兩廳。一間主臥,一間書房。程知嶽原本住在書房,繼父硬生生用一塊簾子把書房隔開,從此有了夏彌雪的一席之地。
其實真的只是“一席之地”。
夏彌雪要和程知嶽共享書桌、衣櫃、書櫃、鞋架……唯有1.2米的小床完全屬於她。
共享空間有很多壞處,就連晚上偷看言情小說都要把被子蓋得嚴實,怕影響程知嶽休息,也怕被他抓包,但他不會這麼無聊。
好處只有一個,但一個就夠了。
夏彌雪在程知嶽的房間時是絕對安全的,她能睡得踏實。再衣冠禽獸的父親也要在兒子面前保留形象。
夏彌雪的繼父會趁沒人在家對她動手動腳,起初她還不知道這種過分親密的動作意味着什麼。後來,頻繁移位甚至失蹤的貼身衣物,她床單上莫名沾染的煙酒味——也許不僅僅是,更赤裸的是程國新的目光,他的目光實在算不上清白。
程國新總在媽媽面前穿着熨貼的襯衫,金絲眼鏡後的笑意像溫好的牛奶。可是媽媽剛一轉身走進廚房,他的笑意便倏地冷了,像一道忽然拉下的鐵閘。
程國新年輕時受過良好的教育,他會拉手風琴。夏彌雪記得剛搬到這裏的時候,客廳的牆壁還掛着他和前妻的婚紗照。
年輕的程國新笑得那樣溫柔。程國新會演奏《白樺林》,那些音符在客廳裏如水般流淌,媽媽聽着,眼角便泛起細微的幸福的光。可這一雙手,曾經在夏彌雪14歲的夜晚,以“教導禮儀”的名義,捏住她的後頸,將她的臉壓進盛滿冷水的池子裏。
夏彌雪以爲自己要死了,她拼命掙扎,指甲在程國新的手臂留下紅色的劃痕,可疼痛好像讓他更興奮了。
也許絕對弱勢的一方連反抗也像小貓撓癢。
水的窒息感涌來時,夏彌雪聽見程國新俯在她的耳畔,聲音溫柔得像情人的絮語,內容卻冰冷如鐵。
“學會服從。這個家,以後都是我說了算。”
一切僅僅只是因爲夏彌雪放學回家晚了一個小時,她去同學家慶生,玩得忘記時間,也忘記告訴家長。那時,夏彌雪剛到程家不到三個月。
書房的胡桃木書架上擺滿了精裝的成功學書籍,夏彌雪聽不懂,可是程國新非要時常讀給她聽。
“小雪,你現在上初中,正是樹立人生遠大理想的時候。多聽點這些,有助於你找到方向。”
程國新用他富有磁性的嗓音朗讀段落,媽媽在一旁欣慰地點頭。可也是在那張寬大的書桌下,他的手指曾經緩緩地、有意地蹭過夏彌雪的小腿。她猛地縮回,撞到桌腿發出悶響,媽媽問怎麼了,他搶先一步,語氣關切又帶着恰到好處的調侃:“孩子大了,聽課都不專心,是不是因爲交了小男朋友?”
程國新的目光鎖着她,像淬了毒的匕首,他用眼神無聲威脅。
於是夏彌雪只能把那令人作嘔的觸感咽下去,一次又一次。
媽媽改嫁給程國新是因爲他有那個年代的鐵飯碗,家有三層小樓,代步車,工資穩定,單位福利又好。
程國新資助貧困學子,甚至上過報紙頭版,他剪下來貼在客廳顯眼的位置,“慈善家”的光環璀璨奪目。記者不會知道,他如何將這份“慷慨”施舍於她。
價格不菲的裙子,最新款手機,總伴隨着明碼標價的“陪伴”。程國新故意在媽媽面前掏出那些昂貴的禮物,表示自己對女兒的偏愛,因爲他從來不給程知嶽買這些。
其實所有的饋贈都在暗中標好了價格。
夏彌雪拒絕交換自己的“價值”,她被程國新拽着頭發拉到一樓的洗手間。他動作非常粗魯,用衣服塞住夏彌雪的嘴,不給她任何求救的機會。
媽媽早就睡了,二樓程知嶽的房間掩着門,他還在寫作業。
那是她第一次這麼絕望。夏彌雪沒辦法,也沒勇氣向程知嶽求助,因爲程知嶽是程國新的親生兒子,他憑什麼幫她呢?
程國新打開了淋浴噴頭,那是春寒料峭的二月,他就用冷水澆遍了夏彌雪的全身。夏彌雪不堪屈辱,隨手抓起漂浮在桶裏的水瓢砸到他頭上。
夏彌雪第一次反抗就給程國新的後腦勺開了條口子,他去醫院縫了兩針,誰問都說是不小心摔倒。
之後程國新不敢再那麼放肆。因爲三樓是出租給別人的,如果鄰居聽見了報警,那他會因此被調查,甚至丟工作。而且夏彌雪會拼命反抗,她用尖銳的指甲,用鋒利的牙齒,甚至隨身揣着一把美工刀,就算把他捅死也只算正當防衛。
她偷偷查過《未成年人保護法》,確信自己付得起捅死變態的代價。
整個初二初三,夏彌雪都沒有停止和繼父的鬥爭。
夏彌雪沒有告訴媽媽。
因爲程國新威脅她,如果敢向任何人吐露一個字,他能讓她媽媽神不知鬼不覺地死去。
她更加不會告訴程知嶽,因爲那是他親生父親,就算他再和程國新作對,胳膊肘也不會往外拐。
程國新最常說的一句話是“我們是一家人”。這句話是在餐桌上是他爲母親夾菜的溫情注腳,在旁人看來是重組家庭難得的美滿證明。
他還說最喜歡的是女兒,之前和前妻就很想要一個女兒,但是生出來是兒子,沒辦法,只能將就着養大。
但對於夏彌雪而言,這些話都是牢籠。這意味着她必須咽下他夾到碗裏,可是她吃下會過敏的蝦仁,意味着她必須在他“慈愛”地攬住肩膀拍照時還要擠出微笑,意味着每一次無聲的侵犯後,夏彌雪還要微笑着對媽媽說:“是的,程叔叔對我很好。”
程國新精準地計算着母親的信任和社會的觀感,他就是住在精美皮囊裏的怪物。
如果不是放不下媽媽,夏彌雪這輩子也不會回到這座城市。如果可以,她還想給畜生繼父送終。
“程知嶽,你還在原來地方上班?”
路過消防一隊時,夏彌雪隨口問他。
“嗯。”
“你們隊有紀律要求的吧,在家時你騙我媽,給我解圍。”
夏彌雪從後視鏡看到他的一雙眼睛,每次看着這雙眼睛,她都覺得程知嶽的生母一定很美,嫁給那個禽獸可惜了。
他的眼睛一定像他媽媽。
“對,”他點頭,又說,“因爲你無論如何也不想住在家裏。”
“這是我租的房子,安全,條件也不錯,你先住着過渡。”程知嶽補充。
夏彌雪舟車勞頓,當下也確實還沒物色合適的房源,不如就先住着程知嶽的,反正麻煩他可以沒有負擔。
“好。那先謝謝你了。”
夏彌雪的快遞一個都沒丟,只是一次要塞進兩廂車的後備箱有點困難。
程知嶽也不問這些東西都是什麼,只是埋頭搬運,他嚐試了幾種堆疊方法,可總有一袋放不下,又不能直接丟在後排座椅。快遞袋很髒,這是人家的車。
“再跑一趟。”
“辛苦你了。”
“舉手之勞。”
程知嶽又從後視鏡看她,問:“行李直接搬到我那裏放?”
“會不會太麻煩你。”
“我住五樓,沒電梯,你自己扛也可以。”
“那還是麻煩你了。”
似乎是錯覺,程知嶽的嘴角彎了彎。
“那你住哪裏?”
“我回家住。”
“我盡快出去租房。”
“不急,免費,你住多久都行。”
一路無話。程知嶽把車停在一棟居民樓下,又往返幾趟搬快遞,很快吸引了別人的注意。
一個男生隔着老遠跟他打招呼。
“程知嶽,幹嘛呢?搬家?”
“幫人搬家。”
“嗨,你好,”夏彌雪從車尾探出頭,她摘下墨鏡,沖對方粲然一笑,“我是程知嶽的妹妹。”
“程知嶽什麼時候有個妹妹。”男生撓撓頭,“我和他同一年工作,從沒聽說。不過你好,請多多指教!”
男生一邊看夏彌雪一邊下樓梯,差點沒踩空一級台階。
“真有意思,”夏彌雪笑了,“走路也不看。”
“我還得去一趟,你在這等吧。”
“給你張紙,額頭上都是汗,”夏彌雪從包裏掏出小包手帕紙,又抽出一張,是古龍水味兒的。
這個距離,程知嶽才發現她做了肉粉色的美甲,指尖細長,更顯得十指纖纖。
程知嶽接過紙巾,塞進口袋,又開着車揚長而去。
夏彌雪在樓下站着等。兩波穿籃球服的男生成群結隊經過,隔老遠就盯着她看,走近了,又裝作移開視線,等再走遠些,又借虛空投籃或帶球過人的姿勢悄悄回頭多看幾眼。時間的流速變得粘稠又怪異。
她不確定,似乎有一兩個人經過了不止一次。
這附近有個體訓基地,小區另一側的門可供隨意通行,這些體訓生就從小區穿過到另一側去。
夏彌雪的身材長相在普通人中是出衆的。從小到大,她對自己的形象管理一直很嚴格。以前是因爲她愛美,飲食、起居向來規律又克制,從初中到高中,她都是學校禮儀隊的一員。後來是職業需要,作爲空姐,保持良好的形象是基本的職業素養。
“你好,可以留個聯系方式嗎?”一個男生第三次路過,終於鼓起勇氣,他整張臉都漲得通紅。夏彌雪心想,這人不會是第一次搭訕吧?
“不好意思,我不加陌生人微信。”夏彌雪保持微笑。
“加了聊一聊不就不是陌生人了。”
她保持着微笑,一動不動,用行動拒絕。
夏彌雪很小就知道要學會拒絕。在家拒絕變態繼父的“價值交換”,在學校拒絕不計其數的爛桃花,工作時拒絕無理取鬧的客人,總之拒絕一切她不願接受的對待。
然後她發現自己還是適合自由職業,自己給自己打工,理所應當就拒絕了不能接受的部分。
程知嶽又開着車進來了。被拒絕的男生停下腳步,很明顯一大堆行李都是夏彌雪的,她和程知嶽認識。
“程知嶽。”
他搖下車窗。
“那個女生你認識嗎?”
“認識。怎麼了?”
“我想問了聯系方式,她不同意。”
“那我也不能同意啊。”程知嶽笑了,“得尊重人女生意思。”
“她不是你女朋友吧?”
“我妹。”
“你妹?”男生忍不住回頭,程知嶽是全隊的門面擔當,他有個漂亮的妹妹,好像也不難理解。
“你有個這麼漂亮的妹妹,全隊都不知道!”
程知嶽搖上車窗,懶得和他閒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