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偉出國的第二年,陳悅接到母親的電話,語氣帶着不容置疑的堅決:“你哥在國外不容易,家裏就剩你了。回來吧,在老家的城市找份工作,我們能看着你。”
電話這頭,陳悅正對着電腦改方案,窗外是南方城市的璀璨夜景。她握着手機,心裏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父母對哥哥的期望,她從小看到大——陳偉成績中等,考了個普通本科,畢業後在工廠當技術員,父母總覺得“屈才了”,砸鍋賣鐵湊了錢,送他去國外讀碩士,說“鍍了金回來,才能出人頭地”。
哥哥走後,家裏的空落感像潮水,慢慢漫到陳悅身上。母親開始三天兩頭打電話,說“你爸總念叨你”,說“女孩子在外面漂着太苦”,話裏話外,都是讓她回去的意思。直到有次視頻,母親看着她眼底的黑眼圈,突然哭了:“媽不要你掙大錢,就想你在身邊,平平安安的。”
那一刻,陳悅心裏的防線塌了。她想起父親送她去省城時,自行車後座的蛇皮袋;想起母親在電話裏說“別省着”時的哽咽。這些年她在外面築的“防線”——房子、車子、升職加薪,在父母的牽掛面前,突然顯得輕飄飄的。
更讓她措手不及的是,父母不知從哪裏聽說了她在南方買房的事。“你一個女孩子,在外面買什麼房?”母親在電話裏急了,“趕緊賣了!回來咱們在老家的城市買,離得近,互相有個照應。”
陳悅起初是抗拒的。那套小房子,是她咬着牙攢下的底氣,是她在異鄉漂泊的錨點。可架不住父母天天說,父親甚至找了表哥來說情:“你爸媽年紀大了,就盼着兒女在身邊。陳偉指望不上,你就當替他盡孝了。”
糾結了三個月,陳悅還是妥協了。她以低於市場價的價格急售了房子,辭掉了幹了五年的工作,打包了所有行李,踏上了回家的路。飛機降落時,看着窗外熟悉的北方天空,她突然覺得像做了一場夢——那些在寫字樓裏加班的夜晚,那些爲了籤單喝到吐的酒局,那些在自己的小窩裏感到的踏實,好像都成了上輩子的事。
回到老家的城市,陳悅用賣房的錢,在市中心全款買了套兩居室。“離單位近,上班方便。”她這樣跟父母解釋,避開了“給自己留後路”的心思。父母嘴上念叨“買這麼大幹啥,以後嫁人了也是婆家的”,眼裏卻藏不住滿意——女兒在身邊有了房,總算踏實了。
她進了一家本地企業做行政主管,工作比在南方輕鬆,節奏慢了許多。但小地方的人際圈像張密不透風的網,沒多久,全單位都知道“新來的陳主管,三十了還沒對象”。熱心的同事開始給她介紹對象,父母更是把“催婚”當成了日常任務。
“張阿姨說她侄子不錯,公務員,周末見一面?”
“你王伯伯家的兒子,開超市的,人老實,明天去看看?”
“女孩子哪能三十多還不嫁?人家背後都戳脊梁骨了!”
陳悅被推着,重新走進了相親場。比起南方的“直接”,老家的相親更帶着點“世俗的打量”。有人見面就問“你這房子寫的誰的名”,有人說“女人結了婚就得辭工作在家帶娃”,還有人聽說她在國外有個哥哥,立刻追問“你哥在那邊掙大錢吧?能幫襯我們家不?”
一次相親,對方是個開出租車的男人,喝了點酒,拍着桌子說:“我跟你說,結婚後你那房子得加上我的名,不然我沒面子。還有,你工資卡得交給我媽保管,她會過日子。”
陳悅看着他唾沫橫飛的樣子,突然笑了。她起身買單,沒說一句話就走了。回去的路上,她坐在自己的車裏,看着路燈在車窗上投下的光影,第一次覺得,當初回來的決定,或許真的太草率了。
可日子總得往下過。她開始應付式地相親,見了面,聊幾句,覺得不合適就禮貌道別。直到遇見周明。
那是同事介紹的,說“人老實,在國企上班,早年喪母,父親再婚”。見面約在一家茶館,周明穿着幹淨的襯衫,說話語速不快,帶着點靦腆。他沒問房子,沒問工資,只聊了聊工作,說“聽說你剛從南方回來?那邊天氣是不是比咱們這兒暖和?”
陳悅愣了一下,這是這麼多相親對象裏,第一個沒打聽她“條件”的人。
後來聊到家庭,周明坦然說:“我爸再婚了,繼母人還行,就是……不太親。”他沒說太多,卻讓陳悅想起自己這些年的漂泊——原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不圓滿”,只是有人藏得深,有人說得淡。
臨走時,周明主動買了單,說“下次如果你有空,我請你去吃城南的鍋貼,挺有名的”。他的語氣很自然,沒有討好,也沒有算計。
陳悅看着他的背影,心裏那道緊繃的防線,突然鬆動了一絲。她不知道這算不算“緣分”,但至少在這個讓她感到拘束的小城,第一次遇到了一個願意和她“聊聊天氣”的人。
回到自己的兩居室,陳悅泡了杯茶,站在陽台上看樓下的車水馬龍。這裏的夜景沒有南方繁華,卻帶着熟悉的煙火氣。她想起父母的期待,想起哥哥在國外的不易,想起自己放棄的遠方……或許,生活就是這樣,你選擇了一條路,就得學着在這條路上,慢慢找到屬於自己的節奏。
而周明的出現,像一顆投入湖面的石子,讓她在“歸途”的平靜裏,看到了一點微小的漣漪。
和周明相處的日子,像小城春天的風,不疾不徐,卻帶着暖意。
他們會在下班後約着去菜市場,周明推着車,陳悅在前面挑挑揀揀,討價還價時他就在旁邊笑;周末去公園散步,看着老頭老太太遛彎,聊着單位裏的趣事,偶爾沉默,也不覺得尷尬。周明話不多,但細心——知道她胃不好,會記得提醒她吃早飯;下雨時提前把傘送到她單位樓下;連她隨口說的“想吃城南的糖糕”,他第二天就能繞遠路買來。
陳悅那顆被相親攪得疲憊的心,慢慢被這份“不折騰”的安穩熨帖了。她不再糾結“婚姻是不是交易”,也不再懷念南方的快節奏,開始覺得,在這座小城裏,有份穩定的工作,有個願意聽你說話的人,其實也不錯。
她的思想漸漸放開,不再把自己裹在“獨立”的硬殼裏。會跟周明說工作上的煩惱,會讓他幫忙換燈泡、修水管,甚至在他面前抱怨母親催得緊。周明總是認真聽着,然後說“別着急,有我呢”。這句簡單的話,比任何華麗的承諾都讓她踏實。
談婚論嫁提上日程時,陳悅心裏是平靜的。沒有轟轟烈烈的求婚,只是一個周末的晚上,周明送她回家,在樓下說:“我爸和劉姨都挺喜歡你的,要不……咱們定下來?”
陳悅看着他有點紅的耳根,突然笑了:“好啊。”
幾乎同時,國外的哥哥陳偉回來了。五年不見,他變了不少——留了利落的短發,穿着合身的夾克,說話時帶着點大城市的銳氣,再也不是當年那個跟在她身後、唯唯諾諾的少年。
“我不回老家,打算去上海發展,那邊有個高新企業給了offer,做電子工程師。”陳偉在飯桌上宣布,語氣不容置疑。
母親手裏的筷子“啪”地掉在桌上:“你瘋了?家裏好不容易盼你回來,你又要跑?”
“媽,國外五年我早就習慣大城市了,回老家待着才是浪費時間。”陳偉皺着眉,“我的事我自己做主,娶妻生子也不用你們操心。”
“你!”父親氣得臉紅脖子粗,“我們砸鍋賣鐵供你出國,不是讓你回來氣我們的!”
那場飯吃得不歡而散。陳偉第二天就收拾行李去了上海,留下父母唉聲嘆氣。母親抹着眼淚跟陳悅說:“你哥是指望不上了,悅悅,你可得好好的,趕緊結婚,讓我們省心。”
陳悅心裏五味雜陳。她理解哥哥的選擇——就像當年她非要去南方打拼一樣,年輕人總有自己的向往。可看着父母失望的樣子,她又覺得,自己的婚事,似乎成了彌補哥哥“逃離”的唯一慰藉。
她和周明的婚禮辦得很簡單,請了親戚朋友,在本地的酒店擺了十幾桌。陳悅穿着婚紗,看着周明緊張得差點同手同腳,突然覺得有點恍惚——當年在南方憧憬的“盛大婚禮”,原來抵不過眼前這個人眼裏的認真。
哥哥陳偉特意從上海回來參加婚禮,站在她面前,難得露出溫和的笑:“妹,對他滿意嗎?”
陳悅看着不遠處正給長輩敬酒的周明,笑着點頭:“嗯,他人不錯。”
沒有華麗的詞藻,卻比任何評價都實在。
婚後的日子,平淡得像杯溫水。周明會記得她的生理期,提前備好紅糖;她會在他加班晚歸時,留一盞燈和一碗熱湯。劉姨偶爾來家裏,送點自己種的菜,話不多,卻也客氣,沒再提過“把工資卡交上來”之類的話。陳悅漸漸放下心防,覺得或許“繼母婆婆”的關系,也能這樣不遠不近地處着。
結婚一年後,陳悅發現自己懷孕了。拿着驗孕棒沖進客廳時,周明正在看電視,她把驗孕棒往他面前一遞,手都在抖。
周明愣了三秒,突然跳起來,一把抱住她,嗓門大得嚇人:“真的?我要當爸了?”
他的喜悅那麼真切,像孩子拿到了糖果。陳悅靠在他懷裏,聽着他砰砰的心跳,突然覺得,所有的選擇都有了意義——放棄南方的漂泊,回到小城的安穩,遇見眼前這個人,孕育一個新生命……或許生活從不會按你規劃的劇本走,但拐過幾個彎,總能遇見屬於自己的那份煙火氣。
晚上給母親打電話報喜,母親在那頭哭了,說“太好了,陳家有後了”,又絮絮叨叨地叮囑“別累着,讓周明多照顧你”。掛了電話,陳悅摸着還平坦的小腹,看着周明興奮地在網上查“孕婦注意事項”,嘴角忍不住上揚。
她想起哥哥臨走時說的話:“妹,日子是自己的,別總想着替別人活。”
以前她不懂,總覺得要爲父母爭口氣,要彌補哥哥的“不省心”。可現在她懂了,最好的“爭氣”,不是活成別人期待的樣子,而是在自己選的路上,踏踏實實地走,把日子過出溫度來。
窗外的月光落在地板上,周明還在小聲念叨“不能讓你吃辣,得多吃水果”,陳悅笑着拉他躺下:“別查了,順其自然就好。”
是啊,順其自然。就像種子落在土裏,不用急着開花,只要有陽光雨露,總會慢慢發芽。她的生活,或許沒有驚天動地的精彩,卻在這一粥一飯、一顰一笑裏,藏着最踏實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