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的酒席正是熱火朝天的時候。
推杯換盞,吆五喝六。
男人們喝得臉紅脖子粗,女人們嗑着瓜子聊着家常。
空氣裏彌漫着劣質白酒和旱煙的味道。
安安蹲在角落裏,面前的髒碗堆得像小山一樣高。
她的手已經凍得失去了知覺,紅腫得像兩個發面的饅頭。
手指頭上裂開的口子,被髒水一泡,外翻着白肉,看着觸目驚心。
可是沒人哪怕多看她一眼。
仿佛她就是這院子裏的一塊石頭,一棵雜草。
甚至連那條看門的大黃狗,都有幾塊肉骨頭啃。
而她,肚子裏空空如也。
“咕嚕……”
肚子又不爭氣地叫了起來。
聲音在嘈雜的院子裏顯得微不足道,但在安安聽來,卻像打雷一樣響。
她實在是太餓了。
餓得胃裏直抽抽,眼前一陣陣發黑。
就在這時。
一個喝得醉醺醺的賓客,隨手把手裏咬了一半的饅頭扔在了地上。
那半個白面饅頭。
雪白雪白的。
雖然沾了一點地上的泥土,但在安安眼裏,那就是世上最美味的東西。
那是白面啊。
她都忘了有多久沒吃過白面了。
在大伯家,她連玉米面糊糊都喝不飽。
安安的喉嚨動了動,咽了一口並不存在的口水。
本能驅使着她。
她左右看了看,見沒人注意這邊。
便小心翼翼地,像做賊一樣,伸出了那只凍僵的小手。
一點點地,向那半個饅頭探去。
近了。
更近了。
就在她的指尖剛要觸碰到饅頭的那一刹那。
一只鋥亮的新皮鞋,突然從斜刺裏伸了出來。
“啪!”
一腳踩在了那半個饅頭上面。
還用力地碾了碾。
原本白生生的饅頭,瞬間變成了一灘黑泥餅。
安安的手僵在半空中。
她順着那只皮鞋往上看。
看到了一條筆挺的西裝褲,再往上,是一件大紅色的新郎官喜服。
還有一張油頭粉面,帶着幾分醉意和囂張的臉。
是江富貴。
今天是他的大喜日子,他喝了不少酒,臉上掛着不可一世的笑。
他居高臨下地看着蹲在地上的安安。
眼神裏滿是戲謔和鄙夷。
“呦,這不是咱們家的掃把星嗎?”
江富貴打了個酒嗝,噴出一股難聞的酒氣。
“怎麼着?餓了?”
“想吃饅頭啊?”
安安縮回手,抱着膝蓋,把頭埋得低低的。
身體止不住地顫抖。
那是出於本能的恐懼。
在這個家裏,除了大伯娘,打她最狠的就是這個堂哥。
心情不好了打她出氣,心情好了也要拿她尋開心。
“說話啊!啞巴了?”
江富貴見安安不吭聲,覺得在朋友面前丟了面子。
他身後跟着幾個同樣喝得歪歪斜斜的狐朋狗友。
一個個都在那起哄。
“富貴哥,這丫頭片子看着挺野啊。”
“這就是那個克死爹媽的喪門星?”
“聽說她爹還是個當兵的?怎麼混成這副德行?”
聽到提到爸爸,安安猛地抬起頭。
那雙原本死寂的眼睛裏,閃過一絲憤怒的光。
“我爸爸是英雄!”
她用沙啞的聲音反駁道。
雖然聲音不大,但語氣卻異常堅定。
“呦呵!還敢頂嘴?”
江富貴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
誇張地掏了掏耳朵。
“英雄?哈哈哈哈!”
“大家都聽聽,她說那個死鬼江鐵軍是英雄!”
周圍的人都跟着哄笑起來。
那笑聲刺耳極了,像是一把把尖刀,扎在安安的心上。
“什麼狗屁英雄!”
江富貴臉色一變,變得猙獰起來。
他彎下腰,一把揪住安安那枯黃的頭發,強迫她抬起頭看着自己。
“疼……”
安安痛苦地皺起眉頭,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但她咬着牙,沒讓眼淚流下來。
“我告訴你,你那個死鬼老爹,就是個沒用的炮灰!”
“去當兵有什麼用?還不是把命給丟了!”
“留着你這麼個拖油瓶,吃我們家的,喝我們家的!”
“今天老子大喜的日子,看見你就覺得晦氣!”
江富貴一邊罵,一邊用力地晃着安安的腦袋。
突然。
他的目光落在了安安一直緊緊護在懷裏的那只手上。
“手裏藏着什麼呢?拿出來!”
安安臉色大變。
拼命地往後縮,把懷抱護得更緊了。
“沒……沒什麼……”
“沒什麼?我看你是偷了家裏的東西吧!”
江富貴眼中閃過一絲貪婪和惡意。
“拿來吧你!”
他仗着自己是個成年男人,力氣大。
一只手掐住安安的脖子,另一只手強行去掰安安的手指。
“不要!不要搶!”
“那是爸爸!那是爸爸!”
安安發瘋似地掙扎起來。
她張開嘴,一口咬在江富貴的手背上。
死死地咬住,就像是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小狼崽子。
“啊!!”
江富貴慘叫一聲。
“你個小畜生!敢咬我!”
他猛地一甩手,把安安甩出去兩米遠。
安安重重地撞在後面的牆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她覺得五髒六腑都移了位,疼得喘不上氣來。
可是她的手鬆開了。
那張被她視若性命的照片,飄飄悠悠地落在了地上。
正反面朝上。
露出了江鐵軍那張英俊的笑臉。
“那是我的照片!還給我!”
安安顧不上身上的疼,手腳並用地爬過去想要撿。
但是江富貴比她更快。
他一步跨過去,彎腰撿起了那張照片。
“嘖嘖嘖,我當是什麼寶貝呢。”
江富貴捏着照片的一角,一臉嫌棄地晃了晃。
“原來是那個死鬼的照片啊。”
“怎麼着?留着這玩意兒能當飯吃?還是能保佑你發財?”
“還給我!求求你還給我!”
安安跪在地上,向着江富貴磕頭。
那是她唯一的念想了。
如果連照片都沒了,她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還給你?”
江富貴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笑。
“行啊,叫聲好聽的,叫聲爺爺,我就還給你。”
周圍的狐朋狗友又是一陣哄笑。
“叫啊!快叫爺爺!”
安安咬着嘴唇,鮮血滲了出來。
那是爸爸。
怎麼能爲了照片,去叫這個壞人爺爺?
那是對爸爸的侮辱!
安安死死地盯着江富貴,眼神裏充滿了倔強。
“不叫是吧?”
江富貴覺得無趣,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
“給臉不要臉的東西!”
“既然你這麼寶貝這照片,那我就讓你看看,他在我眼裏是個什麼玩意兒!”
說完。
江富貴手一鬆。
照片飄落。
但他沒有讓照片落在地上。
而是直接扔進了旁邊那個裝滿了髒水和泔水的洗碗盆裏!
“噗通!”
照片落入水中。
瞬間被油污和泥垢淹沒。
江鐵軍的笑臉,變得模糊不清。
“不!!”
安安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
她瘋了一樣沖向那個大盆,想要把照片撈出來。
可是江富貴沒給她機會。
他直接把那一盆髒水,“譁啦”一聲,全都潑在了地上的爛泥裏。
連同那張照片一起。
照片混着泔水,趴在肮髒的泥地上。
像是一張被人遺棄的廢紙。
這還沒完。
江富貴抬起那只穿着新皮鞋的腳。
狠狠地,一腳踩在了照片上!
那是江鐵軍的臉!
那是戰鬥英雄的臉!
那是安安日思夜想的爸爸的臉!
此刻,卻被一只肮髒的皮鞋,狠狠地踩進泥裏,用力地碾壓!
“什麼英雄!”
“就是個死鬼!”
“就是個逃兵!”
“晦氣玩意兒,踩死你!踩死你!”
江富貴一邊踩,一邊罵。
腳底下的泥水飛濺,濺到了安安的臉上。
安安愣住了。
她呆呆地看着那一幕。
看着那只腳,在爸爸的臉上肆虐。
看着爸爸的笑容,被污泥徹底覆蓋。
周圍的世界仿佛在那一瞬間安靜了下來。
喧鬧聲消失了。
嘲笑聲消失了。
只有那只腳踩在泥裏的聲音,在耳邊無限放大。
“咔嚓……”
安安腦海裏,仿佛有一根崩了很久的弦,突然斷了。
一股從未有過的感覺,從她的丹田深處涌了上來。
那是熱流。
滾燙的熱流!
像岩漿一樣,瞬間流遍了她的四肢百骸。
原本因爲飢餓和寒冷而僵硬的身體,突然充滿了力量。
那是她從未體會過的力量。
恐怖的力量!
安安那雙原本渾濁、死寂的眼睛。
在那一刻,瞬間變得通紅。
猩紅!
像血一樣紅!
那是野獸蘇醒的眼神。
她不再是那個任人欺負的安安了。
她是江鐵軍的女兒!
她是烈士的遺孤!
龍有逆鱗,觸之必死!
而江鐵軍,就是安安唯一的逆鱗!
“你……該……死……”
安安的喉嚨裏,擠出了三個字。
聲音不再稚嫩,反而帶着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低沉。
正在踩照片的江富貴,突然覺得後背一陣發涼。
他下意識地停下了腳,回頭看去。
正對上安安那雙猩紅的眼睛。
那一瞬間。
江富貴竟然感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懼。
他仿佛看到的不是一個七歲的小女孩。
而是一頭剛從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
“你……你想幹什麼?”
江富貴結結巴巴地問道,腳下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我要你……”
安安慢慢地從地上站了起來。
她那瘦小的身軀,此刻卻散發着一股讓人窒息的壓迫感。
“給……我……爸……爸……償……命!”
話音未落。
安安動了。
就像一顆出膛的炮彈。
帶着毀天滅地的怒火。
沖向了那個侮辱英雄的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