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隊卷起的風雪漸漸平息。
江家村的喧囂被拋在了身後。
軍區總醫院,特護病房。
這裏安靜得只能聽見加溼器噴出的細微水霧聲。
安安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裏沒有刺骨的寒風。
沒有臭烘烘的豬圈。
也沒有大伯娘那根總是往身上抽的掃帚疙瘩。
夢裏只有暖洋洋的太陽,曬在身上,像是被一團軟綿綿的棉花包裹着。
“爸爸……”
安安呢喃了一聲。
她感覺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那只手很大,很粗糙,掌心裏全是老繭,但是特別暖和。
就像記憶裏爸爸的手一樣。
安安猛地睜開了眼睛。
入眼是一片刺目的白。
白色的牆壁。
白色的床單。
白色的被子。
就連窗簾都是淡淡的米白色,透着溫柔的光。
安安嚇壞了。
她的心髒“咚咚咚”地狂跳起來。
這是哪裏?
怎麼這麼幹淨?
怎麼這麼亮堂?
她下意識地想要縮起身子,想要往角落裏躲。
這是她在豬圈裏養成的習慣。
只要縮成一團,被打的時候就不那麼疼了。
只要躲在陰暗的角落裏,大伯娘就看不見她了。
可是。
她剛一動,身上就傳來一陣酸軟的無力感。
雖然不疼了,但是一點力氣都沒有。
“醒了?”
一道低沉、沙啞,卻透着小心翼翼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安安渾身一僵。
她慢慢地轉過頭。
看到了一張布滿紅血絲、胡子拉碴的臉。
是那個雷伯伯。
那個在軍區門口,給她跪下磕頭的雷伯伯。
此刻。
這個威風凜凜的司令員,正坐在一張小板凳上,眼巴巴地看着她。
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易碎的琉璃盞。
生怕聲音大一點,就把她給震碎了。
“伯……伯伯……”
安安的聲音還是很啞,像是破風箱。
雷震的眼眶瞬間就紅了。
他吸了吸鼻子,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哎!伯伯在呢!”
“安安別怕,這是醫院。”
“咱們回家了,回部隊了。”
“沒人敢再欺負你了。”
醫院?
安安愣愣地看着天花板。
原來這就是醫院啊。
村裏的老人說,只有快死的人才能去醫院。
還要花很多很多的錢。
大伯說她是賠錢貨,病死了正好省糧食,從來不帶她看病。
“我是不是……要死了?”
安安小聲問道。
眼神裏沒有恐懼,反而有一絲解脫。
死了也好。
死了就能見到爸爸媽媽了。
就不用挨餓了。
聽到這句話,雷震的心髒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差點喘不上氣。
他猛地握緊了安安那只瘦骨嶙峋的小手。
“胡說!”
“什麼死不死的!”
“你才七歲!你的日子還長着呢!”
“有伯伯在,閻王爺也不敢收你!”
雷震轉過身,背對着安安,狠狠地抹了一把臉。
他不敢讓孩子看見他流淚。
他是司令。
是這幾十萬大軍的主心骨。
可是在這個孩子面前,他覺得自己脆弱得像個新兵蛋子。
“餓不餓?”
雷震深吸一口氣,轉過身,從旁邊的保溫桶裏盛出一碗小米粥。
那粥熬得金黃濃稠,上面還飄着一層厚厚的米油。
香。
真香啊。
這股香味鑽進安安的鼻子裏,勾得她肚子裏的饞蟲都要造反了。
她咽了口口水。
喉嚨裏發出“咕嚕”一聲響。
但她沒敢動。
更沒敢要。
在大伯家,要是敢盯着飯桌看,是要挨巴掌的。
要是敢喊餓,是要被關進柴房餓三天的。
安安把頭埋進被子裏,小聲說:“我不餓……”
“我不吃……”
“我幹活……我去幹活……”
說着,她就要掙扎着爬起來。
掀開被子就要下床。
“我去洗碗……我去喂豬……”
“別打我……我不偷吃……”
安安一邊掙扎,一邊發抖。
眼神裏全是驚恐。
她以爲這是大伯家的新花樣。
先給她看好吃的,等她伸手了,再狠狠打她一頓。
這一幕。
像刀子一樣扎進雷震的心裏。
扎得鮮血淋漓。
這孩子是被打怕了啊!
是被折磨出心理陰影了啊!
雷震一把按住安安的肩膀,把她輕輕按回床上。
“安安!看着伯伯!”
“看着我!”
雷震的聲音提高了幾分,帶着一股軍人的威嚴。
安安嚇得一哆嗦,不敢動了。
大眼睛裏蓄滿了淚水,驚恐地看着雷震。
雷震放緩了語氣,柔聲說道:
“這裏沒有豬。”
“也沒有碗讓你洗。”
“這裏是部隊,是你爸爸生前待過的地方。”
“這碗粥,就是給你吃的。”
“不用幹活也能吃。”
“想吃多少吃多少。”
“不夠還有。”
說着,雷震舀起一勺粥,放在嘴邊輕輕吹了吹。
吹涼了,才送到安安嘴邊。
“來,張嘴。”
“啊——”
安安看着那勺金黃的小米粥。
又看了看雷震鼓勵的眼神。
她試探着,張開了幹裂的小嘴。
一口。
軟糯,香甜,溫熱。
順着喉嚨滑進胃裏。
那一瞬間。
安安感覺自己冰冷的身體,終於有了一絲熱氣。
眼淚,“譁”地一下就流出來了。
掉進碗裏。
“好吃嗎?”
雷震輕聲問。
安安一邊哭,一邊點頭。
“好……好吃……”
“這是安安吃過……最好吃的東西……”
雷震的手一抖。
一碗小米粥而已啊。
就是最好吃的東西了?
那你以前過的到底是什麼日子啊!
雷震強忍着心酸,一勺一勺地喂。
安安一口一口地吃。
吃得狼吞虎咽。
吃得滿臉是淚。
一碗粥很快見底了。
安安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唇,又有些害怕地看着雷震。
“還要嗎?”
雷震問。
安安想點頭,又不敢。
“還有嗎?”
“有!管夠!”
雷震又盛了一碗。
看着孩子大口吃飯的樣子,雷震心裏那塊大石頭,總算是落地了一半。
就在這時。
病房的門被輕輕推開了。
一大群穿着軍裝的人,躡手躡腳地走了進來。
有的手裏提着水果。
有的抱着布娃娃。
有的拿着花花綠綠的糖果。
那是各師的師長、政委,還有江鐵軍生前的戰友們。
他們聽說孩子醒了。
都趕着來看一眼。
這個讓司令員下跪,讓全軍區震怒的小丫頭。
到底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