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車並沒有開鳴笛,像一條沉默的遊魚,穿梭在江海市瓢潑的大雨中。
車廂內安靜得令人窒息,只有雨刮器機械地刮擦着玻璃,“嘎吱、嘎吱”的聲音像是要把人的神經鋸斷。
沈安靠在後座上,渾身溼透,那一身不知道是雨水還是血水的液體,順着座椅滴落在腳墊上。他的右臂呈現出一種詭異的扭曲,隨着車輛的顛簸,斷骨摩擦着神經,帶來鑽心的劇痛。
但他一聲不吭,只是死死盯着窗外模糊的霓虹燈,眼神空洞得像是個死人。
“給。”
駕駛座上,王烈突然遞過來一根煙,順手把前後座之間的隔音擋板升了起來,遮擋了旁邊年輕警員詫異的目光。
沈安沒有接,甚至眼珠子都沒轉一下。
王烈的手在半空中僵了片刻,最後苦澀地把煙塞進自己嘴裏,點燃。
火星在黑暗的車廂裏明滅。
“別怪我。”
王烈深深吸了一口氣,煙霧模糊了他那張滄桑的臉,聲音低沉沙啞,“我在那個位置,只能那麼做。”
“仁心醫院那塊地,是趙家的。這一片的局長,是趙家資助留學的。甚至我車裏這身警服……”
王烈拍了拍方向盤,自嘲地笑了一聲:“都是拿着納稅人的錢,替他們趙家看場子。”
“剛才如果我拔槍,你知道後果是什麼嗎?明天橫屍街頭的不僅是你,還有我老婆,我正在讀高中的女兒。”
說到這,這個鐵骨錚錚的漢子眼角抽搐了一下,透着一股深深的無力感。
沈安終於有了反應。
他緩緩轉過頭,脖頸發出僵硬的咔咔聲,用那只沒斷的左手,拿起了王烈放在中控台上的煙盒。
但他沒有抽煙,而是從裏面抽出了一張錫紙,一點點地撕碎。
“我沒怪你。”
沈安的聲音像是砂紙磨過地面,難聽得要命,“在那樣的地方,警徽……也照不進去光,對嗎?”
王烈手一抖,長長的煙灰掉在褲子上,燙出一個洞,但他毫無察覺。
“沈博士,你……走吧。”
車子突然拐進了一條偏僻的爛尾路,這裏沒有監控,漆黑一片。王烈踩下刹車,解開了中控鎖。
“上面給我的命令是把你帶回去‘冷處理’,關進看守所,等你傷口發炎、爛掉,精神崩潰,再送去精神病院。”
王烈不敢回頭看沈安,只是死死盯着雨幕,“我能做的只有這些。這兒離國道不遠,你……逃吧。離開江海市,永遠別回來。憑你的腦子,換個身份,去國外或許還能活。”
逃?
沈安看了一眼窗外深沉的黑夜。
普天之下,哪裏不是趙家的“江海市”?逃到哪裏,能忘掉女兒空蕩蕩的胸腔?
他推開車門,跌跌撞撞地滾了下去。
暴雨瞬間將他吞沒。
“沈安!”
王烈突然降下車窗,扔出來一個信封,那是他剛從ATM機取的五千塊私房錢。
“記住!別想着報仇!他們……他們不是人,是天!雞蛋碰不過石頭的!活着……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王烈吼完這一句,猛地升起車窗,警車像逃離瘟疫一樣,卷起水花消失在雨夜裏。
沈安站在泥水裏,那只斷了的右手無力地垂着,像是一截掛在身上的腐肉。
他沒有撿地上的錢。
他只是一瘸一拐地走着,像一條被人打斷了脊梁的流浪狗。
路過一家24小時營業的便利店時,透過巨大的玻璃櫥窗,他看到了掛在牆上的電視機。
那是江海市晚間新聞的重播。
屏幕上,是一張被放大的、他的證件照,照片旁邊打着鮮紅的標題:【瘋狂賭徒喪心病狂,僞造文書後醫鬧傷人!】
畫面切換,一個打着馬賽克的“知情鄰居”正在接受采訪:
“哎呀,那個沈安啊?看着斯斯文文的,其實背地裏爛透了!天天在網上賭博,輸了就打老婆孩子!經常半夜聽到他家傳來哭喊聲,可慘了!”
緊接着,是沈安供職的國家病毒研究所發布的緊急聲明:
【鑑於沈安同志嚴重違反紀律、道德敗壞,涉嫌巨額賭債糾紛,嚴重損害研究所形象,經研究決定,即日起將沈安開除公職,並收回其所有科研權限與榮譽稱號……】
沈安停下腳步,隔着雨幕,靜靜地看着屏幕上那些義憤填膺的評論彈幕:
“這種人渣怎麼不去死?”
“連老婆孩子的救命錢都賭?聽說爲了還債把屍體都賣了,真是畜生!”
“建議槍斃!必須槍斃!”
全世界都在罵他。
沒有一個人懷疑真相。
那個趙管家說得沒錯,趙家就是天,他們只需要動動手指,黑的就能變成白的,受害者就能變成十惡不赦的惡魔。
“呵呵……哈哈哈哈……”
沈安突然笑了起來。
雨水流進嘴裏,是苦的,但他笑得卻越來越大聲,甚至笑出了眼淚。
在這個夜晚,他失去了女兒,失去了妻子,失去了賴以爲生的右手,失去了清白,失去了工作,失去了做人的最後一絲尊嚴。
他被這個他曾試圖用醫學去拯救的世界,徹底拋棄了。
既然規則是強者制定的遮羞布。
既然正義是有錢人的入場券。
那我還要這所謂的良知有什麼用?
沈安低下頭,看着自己那只徹底廢掉的右手。
就是這雙手,曾在這個世界上分離出了十七種致命病毒的疫苗,挽救過數萬人的生命。
“這就是你們的回報嗎……”
沈安的眼神逐漸變了。
那種原本屬於學者的儒雅、屬於父親的慈愛、屬於丈夫的溫情,在一瞬間像是退潮的海水般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如同萬年寒冰般的死寂和瘋狂。
誰說沒有手就不能拿刀了?
誰說殺人一定要用刀了?
他的腦海深處,一扇被他自己用道德枷鎖塵封已久的大門,正在轟然洞開。
那是五年前,他在南極科考時,在幾千米的冰層之下提取出的一株遠古病毒原液。
代號:【Zero】(歸零)。
因爲它太過霸道,太過不可控,有着吞噬一切生命並進行重組的恐怖特性,沈安當時覺得這是“潘多拉的魔盒”,並沒有上交,而是私自將其帶回,封存在了一個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據點。
他本以爲,這輩子都不會打開那個罐子。
“既然你們病了,這個世界病了……”
沈安轉過身,拖着殘軀,背對着便利店溫暖的燈光,走向了黑暗的最深處。
“那就讓醫生……來給你們做一次徹底的消殺吧。”
……
與此同時。
江海市,雲頂莊園,趙家別墅。
這座建在半山腰的豪華莊園燈火通明,巨大的水晶吊燈將大廳照耀得如同白晝,香檳塔堆疊得高高的,悠揚的小提琴曲在空氣中流淌。
今晚,是趙家爲了慶祝小少爺趙天佑“重獲新生”而舉辦的內部晚宴。
穿着定制小西裝的趙天佑,只有六歲,正坐在堆滿禮物的沙發上,臉色雖然還有些蒼白,但精神很好。
他的胸口貼着一塊紗布,那是手術留下的痕跡。
在那下面,一顆鮮活的、本屬於另一個五歲女孩的心髒,正在有力地跳動着。
“砰、砰、砰。”
“來,小少爺,喝點熱牛奶,對恢復好。”
之前那個不可一世的趙管家,此刻卻像條老狗一樣,卑躬屈膝地端着銀盤,臉上堆滿了慈祥的褶子。
趙天佑接過牛奶,喝了一口,突然皺起眉頭,小手捂住了胸口。
“趙伯。”
孩子的聲音有些稚嫩,帶着一絲困惑。
“怎麼了小少爺?哪裏不舒服嗎?”趙管家嚇了一跳,連忙緊張地問。
趙天佑揉了揉心口的位置,抬頭看着窗外漆黑的暴雨夜。
“不是不舒服……就是突然覺得……”
小男孩歪着頭,那雙眼睛裏倒映着窗外的雨幕,他下意識地打了個寒顫。
“覺得……好冷啊。”
“就像是有誰在雨裏看着我一樣。”
趙管家一愣,隨即轉頭看向窗外。
那裏除了黑壓壓的樹影和漫天的風雨,什麼都沒有。
但他還是本能地心頭一跳,想起了那個在手術室裏斷了手、發誓要化作厲鬼的男人。
“呵呵,小少爺想多了,這是中央空調,大概是溫度低了點。”
趙管家掩飾性地笑了笑,轉身去調高了溫度。
但他並不知道。
就在此刻。
距離莊園三十公裏外的一處廢棄地下防空洞內。
那個“死”去的沈安,正在黑暗中,用他那只僅剩的左手,顫抖着、卻又無比堅定地,擰開了那只封存了五年的金屬罐。
“咔噠。”
惡魔,出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