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太傅......
那個出身寒門,憑借驚世才華一路青雲直上,舌綻蓮花能氣死朝堂老臣,卻唯獨在她面前常常語塞臉紅,被她戲稱爲“小古板”的沈清硯?
時笙纖細的手指無意識地輕輕點着黃花梨木的桌面,發出極有規律的細微聲響。
記憶裏,太子被穿越女養得怯懦膽小,見到生人連頭都不敢抬,更別提在沈清硯那種嚴師面前了。
不知如今是個什麼光景。
她站起身,攏了攏身上暖和的鬥篷。
“備輦。”她聲音不大,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去文華殿看看。”
去看看那個被穿越女養廢了的兒子,也去看看......那位故人。
青琢和錦書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驚訝。
自從玉妃入宮,娘娘心情鬱結,已許久未曾主動關心過太子的課業了,更是幾乎從未在太子讀書時去打擾過,尤其還是太傅授課的時候。
但兩人很快反應過來,立刻應道:“是!”
不管娘娘爲何突然轉了性,肯主動親近太子殿下,這都是天大的好事!
步輦很快備好。
時笙扶着青琢的手坐上步輦,轎簾落下,擋住了清晨凜冽的寒風。
轎輦穩穩地起行,穿過宮牆夾道,朝着文華殿的方向而去。
時笙靠在轎輦中,閉目養神。
腦海裏,耶耶還在嘰嘰喳喳。
【宿主宿主,是要去刷太子和太傅的好感度嗎?一起攻略!讓狗皇帝妒火攻心!】
捕捉到某個關鍵詞,時笙挑起眉:“?”
那蠢貨還有那麼大膽做這麼刺激的事兒?
【嘿嘿(*^ω^*),繼父也是父。】
時笙:“......”
轎輦平穩前行,時笙的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縮。
沈清硯,這條曾經被她訓過,又被穿越女狠狠咬過的“瘋狗”,不知道再見她,會露出怎樣一副表情?
還有蕭予瑞......但願你別像穿越女那個蠢貨那般不堪造就。
*
文華殿,東暖閣。
上好的銀炭在獸耳銅爐裏安靜燃燒,驅散了嚴寒。
淡淡的書墨香氣彌漫在空氣中,與窗外凜冽的寒風形成了兩個世界。
時笙扶着青琢的手,悄無聲息地站在殿門外的廊下,並未立刻進去。
她示意守門的小太監不必通報,只隔着半開的菱花格扇窗,靜靜看向殿內。
殿中,一個穿着寶藍色錦緞棉袍的小小身影正端坐在紫檀木書案後,背對着門口,顯得有些單薄。
那便是太子蕭予瑞。
書案前,立着一位身着靛青色官袍,外罩灰鼠皮坎肩,身姿挺拔如鬆的年輕男子。
男子面容清俊,眉眼間帶着一股書卷氣的清冷和疏離,此刻正微蹙着眉,手持書卷,聲音平穩卻透着嚴苛:
“殿下,‘爲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衆星共之。’此句何解?昨日命你背誦釋義,可曾牢記?”
他便是太傅,沈清硯。
年僅二十四歲便已官居二品,是朝中最年輕的重臣,也是出了名的學問好、脾氣硬、嘴巴毒。
連皇帝有時都要讓他三分。
蕭予瑞的肩膀幾不可查地瑟縮了一下,腦袋垂得更低,聲音細小得像蚊子哼哼:
“…爲政者…要以德行…治理天下,就像…北極星一樣,安居在其位置…群星…群星就會跟它一起…”
斷斷續續,磕磕絆絆。
沈清硯的眉頭蹙得更緊,語氣裏帶上了明顯的不悅:“聲音大些。殿下乃一國儲君,說話如此中氣不足,將來如何震懾朝臣?”
“還有,‘共’字此處通‘拱’,環繞、環抱之意,昨日便已指出,爲何還會錯?”
蕭予瑞的小身子抖了一下,下意識地想把整個人都縮起來,聲音裏帶上了哭腔:“學、學生知錯了…”
“知錯便需改過!”沈清硯的聲音沒有絲毫緩和。
“將這句連同釋義抄寫五十遍,不寫完不準用午膳。現在,重新背一遍,大聲!”
蕭予瑞被嚇得夠嗆,小臉憋得通紅,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努力地想大聲背誦,卻因爲緊張和害怕,越發磕巴,甚至顛三倒四。
沈清硯的臉色越來越沉,手中的書卷似乎下一刻就要敲在書案上。
就在這時,殿門被輕輕推開,帶進一絲冷風。
“太傅好大的威風。”一個帶着些許虛弱,卻異常清晰平靜的女聲響起,打破了殿內凝滯壓抑的氣氛。
殿內兩人皆是一驚。
蕭予瑞猛的回頭望向門口,看到時笙,眼睛裏瞬間閃過驚訝、茫然,還有一絲極淡的希冀。
他張了張嘴,卻沒發出聲音,又下意識地看向沈清硯,像是怕被斥責。
沈清硯在聽到聲音的刹那,身體便幾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
他握着書卷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指節泛出青白色。
這個聲音......他有多久沒聽到了?
不是那種故作嬌柔,或歇斯底裏的語調,而是這種帶着點漫不經心的調侃。
尾音微微上揚,像羽毛輕輕搔過心尖,又帶着不容忽視的威儀。
是記憶深處,那個曾讓他臉紅心跳,又最終將他推入冰窖的聲音。
他緩緩抬頭,看向來人。
四目相對。
沈清硯清晰地看到,那雙鳳眸裏,沒有了往日看他時的尷尬、躲閃,或者那種刻意劃清界限的知己式的坦蕩。
只有一種極其陌生的平靜,帶着一絲若有似無的打量,仿佛在評估一件許久未見的舊物。
這眼神讓沈清硯心頭猛地一刺,一股混雜着難堪、憤怒和某種他不願承認的酸澀情緒直沖上來。
他迅速垂下眼簾,掩去眸底翻涌的波瀾,拱手行禮。
聲音恢復了之前的清冷,甚至更添了幾分疏離刻板:“臣,沈清硯,參見皇後娘娘。”
姿態標準,無可指摘,卻硬邦邦得像塊石頭。
時笙仿佛沒察覺他的僵硬,唇角那點笑意更深了些,帶着點玩味:
“沈太傅不必多禮。多年不見,太傅這愛訓人的毛病,倒是愈發進益了。瞧把我們太子嚇的。”
又是這種語氣!
沈清硯只覺得額角青筋跳了跳。
當年,她就是總用這種戲謔的調子,喊他“小古板”,笑他年紀輕輕卻總愛板着臉,說他滿腹經綸卻不通人情世故,每每將他噎得面紅耳赤,啞口無言。
那時他雖窘迫,心底卻隱秘地泛着一絲甜。只以爲那是她與衆不同的親近方式。
可後來呢?
後來她無比鄭重地告訴他,她對他,只有知己之情,從無半分旖念,讓他切勿誤會,莫要耽誤前程。
知己?
呵。
將他撩撥得心神不寧,又輕飄飄一句“知己”推開,這難道不是最殘忍的玩弄?
如今,她又是這般姿態出現,是覺得他還會像當年那個傻乎乎的寒門學子一樣,被她隨口一句調侃就攪亂心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