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刃據點的醫療室裏,夜影躺在維生艙中,生命體征穩定但意識深度昏迷。醫生——一個從廢土來的老外科醫師,曾在地下黑市做過無數違禁手術。
他告訴李蛆,夜影的大腦受到的精神創傷是不可逆的。
“寄生體試圖徹底抹除她的意識,雖然被阻止了,但已經造成的損傷……”醫生搖搖頭,“她可能永遠醒不過來了,就算醒來,也可能不是原來的她了。”
李蛆站在維生艙前,看着夜影平靜的臉。紫色的眼睛緊閉,那些銳利和神秘都消失了,只剩下一具美麗的空殼。
他想起了第一次見到她時,她說的那句話:“你比我想象的更謹慎,這很好,在牆外,天真的人死得最快。”
現在,天真的或許是他。
他以爲戰鬥只是戰鬥,死亡只是死亡。
但有些東西比死亡更殘酷——比如看着在意的人變成自己不認識的樣子,比如知道敵人曾經也是受害者,比如發現自己走的路,可能是一條早就被踏平過的老路。
醫生離開後,李蛆獨自留在醫療室。
他坐在夜影的維生艙旁,閉上眼睛,試圖整理腦海中混亂的記憶碎片。
融合鬼神記憶後,那些聲音一直沒停過。但現在,他不再抗拒它們,而是嚐試傾聽、分辨、歸類。
數百代鬼神的記憶像一座混亂的圖書館,他需要找到索引系統。
漸漸地,他摸索出一些規律。不同鬼神的記憶有不同的“顏色”和“質感”:早期的記憶更模糊,更像傳說;近期的更清晰,更具體。
最古老的記憶片段,甚至可以追溯到“牆”剛剛建立的時代。
李蛆深入那些最古老的記憶層。
隨着意識下沉,周圍的現實感開始褪去,他仿佛漂浮在時間的河流中,逆流而上。
然後,他看到了……
陽光很溫暖,灑在庭院裏。
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在草地上奔跑,笑聲清脆。一個年輕女人坐在廊下,手裏做着針線活,不時抬頭看男孩,眼裏滿是溫柔。
“憬安,慢點跑,別摔着。”
“知道了,媽媽!”
男孩叫李憬安。名字寓意“憬悟安寧”,是父母對這個世界最後的希望。
那時牆剛剛建成不久,牆外還是廢土,但牆內已經開始建立秩序。
李憬安的父母是最早一批進入安寧鄉的“精英”,他們相信這裏是人類最後的希望。
家庭很完整:父母恩愛,還有一個大他五歲的哥哥,李憬平。哥哥總是讓着他,保護他,雖然自己也只是個孩子。
記憶中的色彩是明亮的,聲音是清晰的,連陽光的溫度都能感受到。
李蛆沉浸在這段記憶裏,幾乎忘記了這只是記憶。
他感到一種久違的、陌生的溫暖,像凍僵的人突然被泡進溫水裏,疼痛而舒適。
李憬安十歲那年,父親被選入“秩序維護委員會”,那是安寧鄉最初的治理機構。父親變得忙碌,經常很晚回家,身上帶着消毒水和血混合的氣味。
“爸爸,你身上有血的味道。”小李憬安說。
父親蹲下身,摸了摸他的頭:“那是爲了讓更多人不用聞到血的味道,憬安。”
哥哥李憬平十五歲,已經展現出超凡的能力——感官強化和戰鬥直覺的罕見組合。他被選入“護衛隊預備營”,那是爲維護安寧鄉安全而建立的武裝力量。
“哥,你又要去訓練嗎?”
“嗯。憬安,你要記住,我們擁有力量,不是爲了欺負弱者,而是爲了保護那些沒有力量的人。”李憬平說,眼神堅定,“這是爸爸說的,也是我相信的。”
李憬平離開時,回頭看了弟弟一眼,笑了笑。那笑容裏有擔憂,有關愛,還有一種李憬安當時看不懂的決絕。
李憬安十六歲生日那天,安寧鄉的系統正式上線。那天,所有居民收到了第一條全區域廣播:
“爲了維持人口平衡和基因優化,安寧鄉將實施‘定期篩選制度’。所有年滿十六歲的居民,必須參與生存能力評估。”
父親臉色蒼白地回到家。“他們騙了我們,”他對母親說,“這不是避難所,這是養殖場。”
母親抱着李憬安哭泣。哥哥李憬平握緊拳頭:“爸,我替憬安去。我的能力更強,我能贏。”
“規則說了,每個人必須親自參與。”父親的聲音在顫抖,“而且……而且評估是生死戰。最後只能有三分之一的人活下來。”
李憬安當時還不完全明白這意味着什麼,他只是看到家人的恐懼,感受到空氣中彌漫的絕望。
評估前夜,李憬平來到弟弟的房間。
他遞給李憬安一個小盒子。
“如果我回不來,打開它。”
“哥,不要說這種話……”
“憬安,聽我說。”李憬平按住弟弟的肩膀,眼神是從未有過的嚴肅,“這個系統有問題。爸爸查到了些東西,但不敢說。如果我死了,你要活下去,活到找出真相的那天。”
盒子裏是一本日記和一個小裝置。日記裏記錄了李憬平在護衛隊預備營的所見所聞:秘密實驗,人體改造,記憶抹除程序……小裝置是一個信號發射器,李憬平說,如果系統試圖控制或抹除李憬安的記憶,這個裝置會發出警告。
“哥,我們一起逃吧。離開這裏。”
“逃不掉的,憬安。牆沒有出口。”李憬平苦笑,“但也許……也許有一天,會有人找到打破牆的方法,我希望那個人是你。”
第二天,李憬平死在了評估場上。
不是被敵人殺死的,而是爲了保護另一個孩子,被系統派出的“清道夫”處決了。
規則是只能活三分之一,但他試圖救更多的人。
李憬安在觀衆席上看着哥哥倒下,眼睛睜着,望向他的方向,嘴唇動了動,像是在說:“活下去。”
李憬安通過了評估。
不是因爲他強,而是因爲他在最後時刻,用哥哥教他的技巧,殺死了一個試圖背後偷襲他的人。
那是他第一次殺人。
對方是個比他大兩歲的少年,也有家人,也有夢想。李憬安記得刀刺入對方心髒時,那少年眼中的驚訝和不解,然後是空洞。
血是溫熱的,粘稠的,腥的。
那天晚上,李憬安吐了一整夜。
但第二天,他收到系統的通知:因在評估中表現優異,他被選入“秩序維護者訓練營”。
父親已經死了——在哥哥死後第三天,父親在一次“意外事故”中喪生。
官方說法是實驗室泄漏。
但李憬安知道,是因爲父親查到了太多東西。
母親還活着,但精神已經崩潰,整天呆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的虛假陽光。
李憬安收起眼淚,收起軟弱,收起人性。他告訴自己:要活下去,要變強,要找出真相,要爲哥哥和父親報仇。
訓練,戰鬥,晉升。
李憬安展現出驚人的天賦和更驚人的冷酷。他不再猶豫,不再留情,不再問爲什麼。
系統要他殺誰,他就殺誰;系統要他清除什麼,他就清除什麼。
他殺過褪色者——那些因爲無法適應系統而開始消失的人。系統說他們是“存在性缺陷”,必須清除以免傳染。
他殺過反抗者——那些質疑系統、試圖揭露真相的人。系統說他們是“不穩定因素”,會破壞安寧鄉的和諧。
他殺過變異體——那些在實驗中產生不可控突變的人。系統說他們是“失敗品”,必須回收處理。
每殺一個人,他的能力就增強一分。每完成一次任務,他的權限就提升一級。他從訓練生到正式成員,從小隊長到區域主管,從執行者到決策者。
他離真相越來越近,但也離曾經的自己越來越遠。
李憬安二十三歲那年,母親開始褪色。
不是突然的,是漸進的。
先是忘記小事,然後忘記重要的事,最後連兒子都認不出來。李憬安動用了所有權限,找了最好的醫生,用了最先進的設備,但都無法阻止這個過程。
“這是系統性的存在衰減。”醫生告訴他,“原因不明,無法逆轉。”
母親徹底消失的那天,李憬安守在她床邊。她最後認出了他,用顫抖的手撫摸他的臉。
“憬安……你長得……真像你爸爸……”
然後她的手變得透明,接着是手臂,身體,臉。幾秒鍾後,床上只剩下一件空蕩蕩的睡衣。
李憬安沒有哭。
他已經很久不會哭了。
那天晚上,他通過了最終評估,獲得了最高權限。系統解鎖了所有機密檔案,包括他一直在追尋的真相……
安寧鄉的創造者,被叫做“秩序神王”——鬼神進化的最終形態。祂在無盡的輪回中,終於找到了“完美”的解決方案:建立一個絕對控制的社會,消除所有不穩定因素,包括自由意志、強烈情感、個體差異。
在這個社會中,人類被分爲幾個層級:
底層:普通居民,提供勞動力和基因庫,定期篩選清除不合格者。
中層:維護者,負責執行系統的指令,獲得一定特權。
高層:管理者,參與系統運作,享受幾乎無限的資源。
頂層:只有一位——秩序神王本人,沉睡在系統核心,偶爾醒來調整參數。
而所有的痛苦、死亡、不公,都被解釋爲“必要的犧牲”、“爲了更大的善”、“維護整體穩定”。
更殘酷的真相是:鬼神輪回不是自然現象,是秩序神王設計的程序。每一代鬼神在達到一定強度後,都會被引導進入“最終試煉”,在試煉中失去所有在意的人,經歷極致的痛苦,最終剝離人性,成爲新的秩序維護者——或者,如果特別優秀,成爲下一代秩序神王的候選。
李憬安的父親查到了這些,所以他死了。
李憬安的哥哥猜到了這些,所以他被處決了。
李憬安的母親無法承受這些,所以她被系統“處理”了。
而李憬安自己,現在是秩序神王最看好的候選。
系統給李憬安最後一個任務:清除第七區的“記憶污染源”。
所謂的污染源,是一群保留了舊時代記憶的人。他們記得牆建立前的世界,記得自由,記得混亂,也記得希望。
他們將這些記憶偷偷傳給後代,試圖保留“人性之火”。
李憬安帶領一支精銳小隊,一夜之間清除了整個社區。他親手殺死了最後一個抵抗者——一個老人,死前對他說:
“你和我孫子差不多大……他叫憬平,是個善良的孩子……如果還活着……”
李憬安的手抖了一下。
但只是一下。
任務完成。
他回到指揮中心,系統授予他最高榮譽:“秩序之刃”。同時,解鎖了最後一份文件:秩序神王的邀請函。
“來吧,李憬安。加入我,成爲永恒。讓我們一起守護這個完美的世界。”
李憬安站在巨大的顯示屏前,看着下面燈火通明的安寧鄉。無數人在其中生活、工作、相愛、死亡,卻不知道自己的命運早已被設定。
他想起了哥哥的話:“我們擁有力量,不是爲了欺負弱者,而是爲了保護那些沒有力量的人。”
他想起了父親的話:“那是爲了讓更多人不用聞到血的味道。”
他想起了母親最後的臉,和那只變得透明的手。
然後,他做出了決定。
……
儀式在一個巨大的圓形大廳舉行。四周是無數屏幕,顯示着安寧鄉的每一個角落。中央有一個平台,平台上懸浮着一個光團——那是秩序神王的核心意識。
“你經歷了所有痛苦,失去了所有所愛,但依然完成了使命。”秩序神王的聲音直接在大廳中響起,“你證明了自己可以超越人性的弱點,成爲更高等的存在。現在,接受最後的轉化吧。”
李憬安走上平台。光團靠近,融入他的身體。無數數據流涌入意識,無數權限向他開放。
他看到了系統的全貌:每一個居民的狀態,每一個設施的運作,每一個計劃的進度。
他看到了自己的一生,從陽光下的奔跑,到沾滿鮮血的雙手。看到了每一個他殺死的人,看到了他們的臉,聽到了他們的聲音。
然後,那些臉開始模糊,聲音開始遠去。痛苦、悲傷、憤怒、愛……所有情感都在被剝離、淡化、歸檔。
他感到自己在升高,脫離肉體,脫離個體,成爲某種更宏大、更抽象的存在。
他正在變成系統本身,變成規則,變成秩序。
最後時刻,一個畫面閃過:哥哥李憬平回頭微笑,說:“活下去。”
但就連這個畫面,也在逐漸淡化。
李憬安,不,現在應該叫秩序神王了。他伸出手——不是肉體的手,是意識的手——試圖抓住那個畫面。
但他抓不住。
它像沙一樣從指間流走。
他成爲了永恒。
他成爲了神。
他成爲了自己曾經最憎恨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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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蛆猛地睜開眼睛,大口喘氣。
醫療室的燈光刺眼,維生艙的機器發出規律的嘀嗒聲。
他還在這裏,還是李蛆,從廢土來的十六歲少年。
但那些記憶如此真實,每一個細節,每一種感受,都像是親身經歷。
他抬起手,看着皮膚下隱約的銀色紋路。
李憬安……
李憬安?
所以他曾經是李憬安。
那是他自己前世留下的印記——秩序神王的力量殘留。
他不是系統的漏洞。
他是系統的創造者。
安寧鄉是他建立的,褪色制度是他設計的,變異體實驗是他批準的。
所有這一切的痛苦和荒誕,都源於他,李憬安。
在無盡輪回中的某一次,爲了“終結痛苦”而創造的“完美解決方案”。
而現在,他轉世成了李蛆,一個從廢土最底層爬出來的、本該成爲系統養料的螻蟻,卻奇跡般地保留了記憶免疫,成爲了打破輪回的唯一可能。
諷刺至極。
李蛆站起來,走到醫療室的鏡子前。
鏡中的少年眼神復雜,那裏面現在住着兩個人:一個是從小被父母嫌棄、在屍堆裏找食吃的李蛆;一個是曾經擁有完美家庭、最終失去一切的秩序神王李憬安。
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
或者說,這兩者都是他,是輪回中的不同側面?
門外傳來腳步聲。李蛆迅速調整表情,但已經來不及了——雷克推門進來,看到李蛆站在鏡子前,眼神奇怪。
“你還好嗎?”雷克問,他的聲音有些沙啞,“醫生說夜影的情況穩定,但……”
雷克沒有說完。
李蛆突然意識到,這個雷克是真的雷克,不是被寄生的。
在鏡屋被殺死的那個,是變異體僞裝的。系統,或者說,他前世創造的機制,在用這種方式測試他嗎?
“我沒事。”李蛆說,聲音平靜,“只是……想起了一些事。”
“關於什麼?”
“關於我是誰,關於這個世界是怎麼回事,關於……我們爲什麼要戰鬥。”
雷克看着他,眼神變得警惕:“你發現了什麼?”
李蛆猶豫了一下。要不要告訴雷克真相?告訴他,他們反抗的系統,可能是他前世的造物?告訴他,所有的犧牲和努力,可能只是一場早已寫好的劇本中的一幕?
“我還在整理。”李蛆最終說,“但有一點我可以肯定:系統不是無敵的。它有弱點,有漏洞,有……自相矛盾的地方。”
“比如?”
“比如它想要絕對控制,但又需要人類的創造性和變異性來進化。比如它想要消除所有痛苦,但痛苦是人性的一部分,消除痛苦就等於消除人性。”李蛆說,“這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所以系統一直在調整、修正、失敗、再調整。”
雷克思考着這些話:“所以你認爲,我們可以利用這種矛盾?”
“我認爲,”李蛆看着鏡中的自己,也看着鏡中倒映的雷克,“系統的最大弱點,是它忘記了最初的目的是什麼。它爲了‘保護人類’而建立,但在這個過程中,它把人類變成了需要保護的東西。就像爲了讓孩子不摔跤而永遠抱着他,結果孩子永遠不會走路。”
他轉身面對雷克:“我要去一個地方,一個可能藏着所有答案的地方。”
“哪裏?”
“系統核心,秩序神王的沉睡之地。”
雷克瞪大眼睛:“那只是傳說!沒有人知道它在哪裏,就算知道,也不可能進去。”
“我知道怎麼進去。”李蛆平靜地說,“而且,我有鑰匙。”
他指了指自己的額頭——那裏,銀色紋路最密集。
“我就是鑰匙。”
雷克沉默了很長時間。最後,他說:“你需要幫手嗎?”
“需要。但這次的任務,死亡率可能是100%。”
“在廢土,哪次任務不是?”雷克笑了,那笑容裏有種豁出去的瘋狂,“而且,如果真像你說的,系統在清除我們的記憶,在把我們變成它想要的樣子……那我寧願清醒地死,也不願麻木地活。”
李蛆看着這個壯漢。他想起了前世記憶中的哥哥李憬平,也是這樣的眼神,這樣的決絕。
“好。”他說,“但我們要先做幾件事。”
“比如?”
“第一,找到其他記得不該記得事的人——記憶殘留者。他們可能是系統的漏洞,也可能是我們的盟友。”
“第二,收集關於十一區禁區的一切情報。如果系統核心不在那裏,那裏至少有關鍵線索。”
“第三,”李蛆看向維生艙中的夜影,“想辦法喚醒她。她知道的東西,可能比我們想象的都多。”
雷克點頭:“什麼時候開始?”
“現在。”
李蛆最後看了一眼鏡中的自己。那個少年,那個神,那個獵手,那個獵物……所有身份重疊在一起,形成一個復雜而堅定的存在。
無論他是李蛆還是李憬安,無論他來自廢土還是創造安寧鄉,有一件事是確定的:
他要終結這個輪回。
不是爲了拯救世界——也許世界已經無法拯救。
而是爲了給所有被遺忘的名字,一個真正的悼念。
爲了給所有無意義的痛苦,一個終結的理由。
爲了證明,即使是最完美的系統,也會有漏洞。
即使是最永恒的神,也會被遺忘。
而他,既是漏洞,也是遺忘。
這個由他開始的錯誤,由他來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