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安全屋裏彌漫着一股陳年灰塵與絕望混合的氣味。手電筒幽藍的光,勉強照亮接線員——他現在堅持讓林默叫他“老路”——那張疲憊卻線條繃緊的臉,以及桌上那個沉默的黑色金屬盒。盒子表面的紋路在冷光下泛着啞光,像某種深海生物的外骨骼。

“選這條路,就再沒回頭箭了,林默。”老路的聲紋呈現出一種致密的、灰藍色的網格狀,那是長期高度戒備留下的印記。

林默的手指撫過金屬盒冰涼的表面。沒有猶豫太久,他點了點頭。回頭?哪裏還有回頭路。醫院是囚籠,外面的世界,無非是一個更大、更復雜的囚籠,而他已經看見了這囚籠的欄杆——那些無處不在的、常人無法感知的維度皺褶與信息湍流。陳教授因這“看見”而倒下,他必須知道爲什麼,必須知道這“看見”最終會把他、把像他一樣的人引向何處。

“最近的聯絡點。”他重復道,聲音平穩下來,帶着一種連他自己都陌生的冷硬。

老路從貼身口袋裏掏出一張微溼的、疊成小塊的防水紙,攤開。上面沒有文字,只有一系列用極細的線條繪制的抽象圖案,像是分形幾何與電路圖的怪異結合。在尋常人眼裏,這或許只是亂碼塗鴉,但在林默的六維視野下,這些線條微微發光,呈現出一種指向性的能量流趨勢,最終匯聚向圖案邊緣一個特定的、不斷輕微脈動的“節點”。

“城西,舊工業區,‘回聲’酒吧。”老路指着那個脈動的節點,“老板姓韓,我們都叫他‘諧振器’。他是最早一批出現症狀的‘清晰者’之一,也是少數成功隱藏下來,甚至……在一定程度上,適應並利用了這種‘看見’的人。陳教授信任他。他那裏是一個信息節點,也是臨時庇護所。”

“怎麼確認身份?”林默問。他不會再輕易相信任何人。

“不需要言語確認。”老路收起紙片,“你見到他,自然能‘看’出來。他的‘場’……很特別。記住,進去後點一杯‘藍調星期二’,不要加冰,放在左手邊。他會看到。如果安全,他會給你一杯‘回聲’,杯墊是紅色的。如果杯墊是黑色,或者根本沒有‘回聲’,立刻離開,用我教你的路線,去第二備用點。”

老路快速交代了幾個緊急聯絡方式和分散注意力的反跟蹤技巧,又給了林默一小卷皺巴巴的現金、一個預付費的舊手機,以及一把不起眼的多功能小刀。“手機只存了一個緊急號碼,用完即毀。刀不是用來拼命的,是必要時制造混亂脫身的。你的武器,”他指了指林默的眼睛和腦袋,“在這裏。”

凌晨四點,是一天中最黑暗寂靜的時刻。林默換上了老路準備的舊夾克和牛仔褲,將金屬盒小心地塞進內側口袋,貼近胸口。那微弱的共鳴震動似乎更清晰了些,像一顆移植進來的、冰冷的心髒。他與老路在筒子樓後巷無聲地分開,約定除非極端情況,不再直接聯系。

獨自一人融入凌晨的城市,感覺截然不同。沒有了醫院那種無形的、針對性的監控壓力,但整個城市本身,化作了更龐雜、更喧囂的信息洪流。霓虹燈殘影拉扯出長而扭曲的彩色光帶,在空中緩慢彌散;早起的清潔車駛過,留下一條逐漸衰減的、混合着汽油味和震蕩波的能量尾跡;偶爾有夜歸或早起的人影匆匆走過,他們散發的生物場形態各異,有的平穩如湖,有的紊亂如沸水,但無一例外,都被包裹在更龐大的、城市自身的“背景輻射”之中——那是由無數無線電波、電力網絡波動、地下管道流體、甚至深層地質活動共同編織成的、永不停歇的低鳴。

林默努力收斂自己的“視野”,嚐試着按照老路轉述的陳教授理論中的某個初級技巧:將注意力集中在某個單一的、相對穩定的“信息層”。他選擇了視覺中最接近舊日世界的“光影輪廓層”。這就像在一片交響樂轟鳴中,拼命去聽清一根小提琴的獨奏。困難重重,精神消耗極大,但確實讓那無所不在的六維混沌稍微退後了一些,城市的街景恢復了部分熟悉的、 albeit still somewhat扭曲的 “正常”模樣。

他避開主幹道,專挑小巷和老舊居民區穿行。六維視覺在此時成了另一種優勢。他不僅能提前“看到”拐角後是否有人,還能“感知”到某些區域能量場的異常凝聚或稀薄——那可能意味着隱藏的攝像頭、感應器,或者僅僅是流浪動物聚集地。他像一條遊弋在復雜洋流中的魚,本能地避開潛在的漩渦。

舊工業區在城市的另一端。隨着天色漸亮,灰蒙蒙的晨光給破敗的廠房、生鏽的龍門吊和雜草叢生的鐵軌鍍上一層冷漠的鉛灰色。這裏的“背景輻射”與市中心不同,更雜亂,摻雜着更多陳舊金屬的惰性回響和化學殘留物的陰冷氣息。“回聲”酒吧藏在一排幾乎要倒塌的紅磚倉庫後面,門臉很小,黑色的招牌上,“Echo”幾個字母褪色得幾乎難以辨認,但在林默的視野裏,那招牌周圍環繞着一圈極其微弱、卻異常穩定的淡金色能量場,像是某種標識。

他推開門。裏面比外面更暗,空氣混濁,充斥着廉價啤酒、煙草和歲月腐蝕木頭的氣味。時間太早,一個客人也沒有。吧台後面,一個高大的身影正在慢條斯理地擦拭玻璃杯。聽到門響,他抬起頭。

韓老板看起來五十歲上下,頭發剃得很短,臉頰消瘦,眼窩深陷,但眼神異常平靜。在林默的六維視野中,他的形態確實“特別”。不像陳教授那樣劇烈波動,也不像醫院裏的人那樣相對規整或黯淡。韓老板整個人籠罩在一層薄紗般的、不斷輕微自我折疊又展開的“薄膜”中,這層薄膜有效地過濾了大部分外界雜亂的信息流,使他自身的核心能量場——一種深沉的、緩慢旋轉的暗藍色渦流——保持穩定。更奇特的是,他的動作,無論是擦拭杯子還是抬眼看來,都與周圍空間的能量漣漪達成了一種近乎完美的協調,仿佛他不是在空間中移動,而是空間本身在順應他的節奏做出細微調整。

一個高度適應並控制了自身“視閾”的人。林默立刻明白了老路的意思。

他走到吧台前,在高腳凳上坐下。韓老板放下杯子,看着他,沒有說話,眼神裏沒有好奇,也沒有警惕,只有一種深潭般的平靜。

“藍調星期二,”林默開口,聲音在空曠的酒吧裏顯得有些幹澀,“不加冰。”

韓老板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兩秒,又似乎越過了他,掃了一眼他身後空蕩蕩的門口。然後,他轉身,從酒架深處取出一瓶蒙塵的藍色液體,倒進一個幹淨的古典杯,輕輕推到林默面前,放在他的左手邊。整個過程流暢無聲。

林默的心髒在胸腔裏平穩地跳動着,等待着。

大約過了十秒鍾,韓老板又從吧台下拿出另一個杯子,倒了少許透明的液體,放在自己面前,然後,將一個圓形的小杯墊,推向林默那杯“藍調星期二”旁邊。

鮮紅色。

林默繃緊的神經稍稍一鬆。

韓老板拿起自己那杯透明液體,向林默示意了一下,抿了一口。然後,他第一次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像是很久沒說話:“陳教授的‘諧振焦點’?比我想象的年輕。”

林默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只是問:“你知道陳教授出事了?”

韓老板點點頭,暗藍色的能量渦流微微加速。“消息傳得很快,在我們這些小圈子裏。‘視閾’下手很幹淨,但也暴露了他們的急切。”他打量着林默,“老路送你來的?他很少親自露面了。看來陳教授在你身上壓了重注。”

“我需要了解更多。”林默直截了當,“關於‘視閾’,關於‘鑰匙’,關於……我到底算是什麼。”

韓老板放下杯子,手指在吧台粗糙的木面上輕輕敲擊,發出有節奏的嗒嗒聲。每一次敲擊,都與他自身能量場的脈動同步,並引發周圍空氣中微不可察的漣漪。“‘視閾’是個龐大的怪物,表面是科研,內裏是權力與恐懼的混合體。他們害怕未知,更渴望掌控未知。至於‘鑰匙’……”他停頓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林默無法解讀的復雜情緒,“那是個誘餌,也是個警告。”

“警告?來自誰?”

“來自‘那裏’。”韓老板抬手指了指上方,又似乎指向某個無法用方位描述的維度,“我們的‘看見’,不是禮物,林默。是標記,是……回應。有人在敲門,或者,門自己開了一條縫。‘鑰匙’是門把手,也可能是門後的東西伸出來的觸須。陳教授認爲關鍵在於‘鑰匙’本身的性質和操控方式,但我覺得,關鍵在於,我們是否應該,或者是否能夠,去擰動它。”

這番話比老路的解釋更加玄奧,也更加令人不安。林默感到懷中的金屬盒似乎輕輕震動了一下,是錯覺嗎?

“有很多像你一樣,甚至比你‘看’得更早、更久的人,”韓老板繼續說,“一部分被‘視閾’收編或控制,一部分像我一樣躲藏起來,試圖理解和適應。還有一部分……”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徹底迷失在信息的海洋裏,瘋了,或者變成了別的什麼東西。你能找到這裏,說明你的‘清晰度’和穩定性確實非同一般。但這不一定是好事。越清晰,可能意味着……越靠近‘門縫’。”

“我該怎麼控制它?”林默問出了最迫切的問題。這種無時無刻不被信息沖刷的狀態,即使有所適應,也依然是一種折磨。

韓老板從吧台下拿出一個陳舊的皮質筆記本,推到林默面前。“這是我早期摸索的一些方法,關於‘聚焦’、‘過濾’和‘屏蔽’。每個人的‘視閾’特性不同,你需要找到適合自己的節奏。但核心一點:不要抗拒‘看見’,要學着理解你看到的信息層級。像學一門新的語言,混亂是因爲你不懂語法。陳教授給你的資料裏,應該有更系統的理論,結合着看。”

林默翻開筆記本,裏面是密密麻麻的手繪圖表和注釋,有些是類似數學公式的抽象符號,有些則是充滿個人感悟的片段記錄。字跡潦草,卻透着一股掙扎求索的力量。

“你這裏安全嗎?”林默收起筆記本。

“暫時。”韓老板看向門口,“‘視閾’知道這個地方,但他們也需要這樣的‘觀察點’來了解未被控制的清晰者的狀態。只要我不做出格的事,不過分傳播信息,他們暫時不會動我。這是一種微妙的平衡。但你不一樣,林默。陳教授把你標出來了。‘視閾’會全力找你,尤其是……如果你真的是‘諧振焦點’。”

他站起身,走到酒吧角落,推開一個看起來像是配電箱的暗門。“後面有個小房間,你可以休息一下,看看資料。白天這裏基本沒人。入夜後,我會帶你去見另一個人。”

“誰?”

“一個‘掉線者’。”韓老板說,“或者說,一個主動切斷了自己與‘視閾’網絡、甚至部分切斷了與‘那裏’共鳴的人。他可能知道一些關於‘鑰匙’具體形態的線索。陳教授出事前,正在試圖聯系他。”

小房間狹窄但整潔,只有一張行軍床、一張小桌和一把椅子。林默鎖好門,終於有機會仔細查看金屬盒。

盒子沒有明顯的開關或接口。他回憶陳教授抓住他手時的感覺,嚐試集中精神,將擴展的感知緩緩包裹住金屬盒。起初毫無反應,但當他模擬着雷雨夜聽到的低語“鑰匙”時那種特定的精神震顫頻率時,盒子表面的一道細縫無聲滑開,露出一個微型數據接口和一個狀態指示燈——幽綠色,平穩閃爍。

老路給了他一個轉接器。林默連接上那個舊手機(經過韓老板檢查,確認沒有被植入額外追蹤程序),海量的數據瞬間涌入。大部分是高度加密的研究文件、圖表、腦波譜分析、數學模型。林默跳過這些一時難以消化的部分,直接找到了陳教授標注的“訓練協議(初步)”和一份名爲“諧振現象觀察記錄-林默”的文件。

訓練協議包含了從基礎感知聚焦到復雜信息結構解析的一系列精神練習,有些與韓老板筆記本上的方法異曲同工,但更加系統,並附有基於林默早期數據的個性化調整建議。林默如飢似渴地閱讀、嚐試。他按照指示,首先嚐試穩定自己的“基礎信息背景層”,將那些永恒存在的、低強度的維度波動視爲“白噪音”,逐漸適應其存在,不再被其幹擾。這很難,如同習慣耳鳴,但幾個小時的專注練習後,他確實感到那種無時無刻的喧囂壓力減輕了一點點,雖然視界中的復雜景象並未消失,但不再那麼具有侵略性。

接着,他打開了關於自己的觀察記錄。裏面詳細記錄了他昏迷前後及住院初期的一系列生理和心理數據,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段動態頻譜分析圖。圖表顯示,從他蘇醒後第三天開始,他的腦波中便持續出現一種獨特的、頻率極低的諧波成分(標記爲“Ω波”)。這種Ω波強度緩慢增強,並且,在特定時間點(圖表標注了日期和時間,林默認出那是雷雨夜前後),與全球另外七個不同地點監測到的未知深層震動波(標記爲“深源信號Σ”)出現了短暫的、但高度吻合的共振峰。

陳教授的批注用醒目的紅色標出:“Ω波與Σ信號相關性持續提升。林默的‘視閾’清晰度增長曲線與Ω波強度呈強正相關。初步推斷,Ω波可能爲個體‘接收靈敏度’或‘諧振強度’指標。其與Σ信號的共振,或表明個體正成爲Σ信號網絡的活躍節點……乃至潛在‘共鳴焦點’。需密切關注其與其它清晰者Ω波的遠程耦合跡象。”

共鳴焦點……網絡節點……林默感到口幹舌燥。他真的成了一個信號塔?或者天線?

記錄的最後,附有一份簡短的其他“清晰者”匿名檔案摘要。其中提到了韓老板(代號“屏蔽者”),提到了幾個被“視閾”控制的案例(代號“受控單元”),也提到了那個韓老板要帶他去見的“掉線者”(代號“靜默者”)。關於“靜默者”的備注是:“聲稱主動‘關閉’了部分高維感知通道,方法未知。曾提及‘鑰匙’具象化投射的‘閾限夢境’。可信度存疑,但信息獨特。”

閾限夢境?具象化投射?

林默合上手機,揉了揉刺痛的太陽穴。信息太多,謎團太多。但至少,他不再是盲目掙扎。他有了方向,有了方法,也有了同伴——盡管這些同伴本身也身處迷霧之中。

傍晚時分,韓老板敲響了門,帶來簡單的食物和水。“準備一下,我們午夜出發。‘靜默者’不住在城裏,路程有點遠,而且……他那裏,‘視閾’的監控比較薄弱,但別的‘東西’可能比較多。”

“‘東西’?”林默警覺地問。

韓老板的表情在昏暗光線下有些模糊。“對於能‘看見’的我們來說,有些地方……磁場比較特殊,殘留信息比較強,或者,純粹就是更容易吸引‘注意力’。‘靜默者’選的地方,就是這樣一個‘敏感點’。到了那裏,跟緊我,不要隨意用你的能力‘深入觀察’,除非我讓你這麼做。”

午夜,城市邊緣的荒廢地帶。韓老板開着一輛幾乎要散架的舊面包車,載着林默駛離了最後一片稀疏的燈光,扎進濃厚的黑暗裏。這裏已經不是嚴格意義上的道路,只是車輪在雜草和碎石中壓出的痕跡。夜風格外凜冽,帶着泥土和金屬鏽蝕的味道。

在林默收斂後的六維視野中,窗外的黑暗並非一無所有。相反,它充滿了流動的、稀薄如霧的暗色能量流,它們從大地深處滲出,隨風飄蕩,在某些低窪處或廢棄建築物周圍匯聚、盤旋。遠處的山巒輪廓線上,偶爾會閃過一抹極淡的、非自然的光暈,轉瞬即逝。

大約一小時後,韓老板將車停在一片黑黢黢的枯樹林邊。“下車,步行。還有兩裏地。”

樹林裏死寂一片,連蟲鳴都沒有。腳下的土地鬆軟潮溼,腐爛的樹葉發出窸窣聲響。韓老板打着一支光線微弱的手電,只照亮腳前一小片區域。林默緊跟其後,盡量放輕腳步,同時將感知維持在基礎警戒狀態,既不過度深入,也不完全封閉。

他能“感覺”到,周圍的能量場越來越“稠密”,那些暗色霧流更加活躍,其中開始夾雜着一些斷續的、意義不明的碎片化“影像”或“聲音”回響——一個扭曲的人影輪廓,一聲遙遠的、拉長的嘆息,一片冰冷的金屬反光……這些都是過去事件或強烈情緒在特殊環境下的“信息殘留”,對於擴展的感知來說,如同暴露在外的神經末梢,直接觸碰會引起不適。

“集中精神,屏蔽雜波,只跟着我。”韓老板的聲音很低,卻異常清晰,他的能量場像一盞穩定的燈,在混沌中開辟出一條相對平靜的路徑。

終於,他們穿出枯樹林,前方出現一個低矮的、依着土坡修建的水泥建築,看起來像是個廢棄的防空洞或者小型泵站。入口處被生鏽的鐵門封着,但旁邊有一個狹窄的、用木板和防水布勉強遮掩的縫隙。

韓老板在入口前停下,沒有立刻進去,而是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巴掌大的、刻滿奇怪符號的金屬片,貼在額頭上片刻,然後才示意林默跟上。

鑽進縫隙,裏面是一條向下的、粗糙的水泥階梯,潮溼陰冷的氣息撲面而來。階梯盡頭是一扇厚重的木門,門上用暗紅色的顏料畫着一個復雜的、不斷收攏的螺旋圖案。

韓老板有節奏地敲了敲門——三長兩短,停頓,再兩短一長。

門內傳來一陣緩慢的、拖沓的腳步聲。接着,門開了一條縫,一只渾濁的、布滿血絲的眼睛出現在門縫後,警惕地打量着外面。

“諧振器,”門後的聲音幹澀得像砂紙摩擦,“還有……生面孔。頻率很吵。”

“陳教授之前提過的‘焦點’。”韓老板平靜地說。

門後的眼睛在林默身上停留了更久,那目光讓林默感到一種被穿透的不適,仿佛對方不是在用肉眼看他,而是在掃描他整個能量場的結構和震動。

半晌,門終於完全打開。一個瘦骨嶙峋、穿着多層破爛衣物、頭發胡須糾結在一起的男人站在門口。他看起來比韓老板蒼老得多,眼窩深陷,皮膚是一種不健康的灰白色。最讓林默注意的是,在六維視野下,這個“靜默者”的能量場極其微弱,幾乎完全內斂,像一塊即將燃盡的炭,只在最核心處有一點微弱的餘燼。但在這微弱場的外圍,卻包裹着一層致密的、不斷自我編織又解開的灰白色“繭殼”。這繭殼有效地隔絕了絕大部分外界信息流入,也阻隔了他自身場的外泄。

“進來吧,趁‘它們’還沒聚過來。”靜默者側身讓開,聲音裏透着深深的疲憊。

裏面是一個簡陋得近乎原始的地下室,牆壁是粗糙的水泥,滲着水漬。唯一的家具是一張破桌子、兩把歪斜的椅子,和一個鋪着髒兮兮毯子的地鋪。角落裏堆着一些罐頭和瓶裝水。空氣渾濁,有一種陳腐的、類似舊書本和黴菌的味道,但奇怪的是,這裏的“信息殘留”雜波反而比外面少得多,仿佛被那層“繭殼”過濾了。

靜默者示意他們坐下,自己則蜷縮在地鋪上,抱着一個舊熱水袋,盡管地下室並不算太冷。

“陳懷山……他怎麼樣了?”靜默者問,聲音裏聽不出什麼情緒。

“被‘視閾’控制,在醫院,情況不明。”韓老板回答。

靜默者沉默了片刻,渾濁的眼睛望着低矮的天花板。“他太好奇,太想證明自己是對的了。靠近‘鑰匙’,就會被‘鑰匙’吸引,然後……被看守‘鑰匙’的東西盯上。”

“你說你見過‘鑰匙’的具象化投射?”林默忍不住問。

靜默者轉過頭,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看向林默。這一次,林默清晰地感覺到,對方的視線直接落在了他胸口的位置——那裏,金屬盒正貼着他的身體。

“不是‘見過’,”靜默者緩緩地說,每個字都像從肺裏擠出來,“是‘夢’到。或者說,是‘那裏’的東西,趁着感知通道還沒完全關閉時,塞進我腦子裏的‘預覽’。不是形狀,不是聲音,是一種……結構。一個無限嵌套的、自指的、同時存在於所有矛盾狀態中的……邏輯悖論。它不斷試圖自我定義,又不斷自我瓦解。看久了,你會覺得它是一把鎖,一把鑰匙,一扇門,一條路,一個終點……同時都是,又同時都不是。”

這番描述比任何具體的形象更讓人感到不安。一個邏輯實體?

“你說‘看守的東西’?”韓老板追問。

靜默者的身體不易察覺地顫抖了一下。“噪音。純粹的、充滿惡意的噪音。不是聲音,是信息層面的污染和沖刷。當你嚐試去理解‘鑰匙’的結構時,它們就來了。像潮水,像蝗蟲,目的是讓你瘋狂,讓你崩潰,讓你變成它們的一部分,或者幹脆抹掉你。我……我切斷了。用了笨辦法,傷到了根本,但總算關上了大部分‘頻道’。”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和心髒。

“陳教授認爲‘鑰匙’可能是一個坐標,或者引信。”林默說,“指向地球,或者指向某個特定的清晰者。”

靜默者咧開嘴,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牙齒黃黑。“指向?不,孩子,它已經在‘這裏’了。它一直在這裏,只是我們剛剛學會‘調頻’到它的波段。它不是什麼外來的東西,它就是我們這個宇宙、這個現實本身的……一個bug,一個後門,一個還沒被編譯完成的函數。‘視閾’想找到並控制這個bug?可笑。他們只會引來清理程序——就是那些‘噪音’。而你們這些‘焦點’……”他盯着林默,眼神裏充滿憐憫,“你們是bug周圍自然形成的異常數據包,是清理程序最先要掃描和修復的目標。”

地下室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遠處隱約傳來地下水流過的空洞回響。

靜默者的話提供了一種全新的、更加驚悚的視角。不是外星信號,不是高維入侵,而是現實結構自身的“故障”?而他們,是故障產生的“異常數據”?

“有什麼辦法?”韓老板沉聲問,“如果‘鑰匙’無法控制,噪音不可避免,我們這些‘異常數據’難道只能等死?”

靜默者閉上眼睛,似乎連說話的力氣都快耗盡了。“陳懷山的理論……有一部分是對的。適應,控制,提升自己的‘信號強度’和‘抗噪能力’。不是去對抗噪音,而是在噪音中保持自我形態的穩定。至於‘鑰匙’……別主動去找它。但如果它來找你……”他重新睜開眼,看着林默,“如果你真的是‘焦點’,它遲早會‘看見’你。到那時,也許……也許你可以試着,不是去理解它,而是去‘定義’它。哪怕只是一瞬間,給它一個你能夠承受的、簡單的‘解釋’。就像給無法理解的瘋狂,套上一個合理的故事外殼。這可能會讓你多撐一會兒,也可能……會讓你被它同化得更快。誰知道呢。”

這不像辦法,更像是一種絕望的哲學。

就在這時,林默懷中的金屬盒,突然劇烈地震動起來,指示燈瘋狂閃爍起紅光!與此同時,靜默者猛地坐直身體,臉上血色盡褪,驚恐地看向天花板——不,是看向天花板之外,看向那無法用方向描述的“高處”。

“來了……”他嘶聲說,聲音因恐懼而扭曲,“清理程序……掃描脈沖……它們發現這裏的異常聚集了!”

韓老板瞬間彈起,暗藍色的能量場猛地擴張,那層過濾薄膜變得更加致密。“走!從後門!”

靜默者卻癱軟下去,指着地下室另一頭一個幾乎被雜物堆滿的狹窄通道:“那後面……通舊排水管……出去是河灘……快……”

話未說完,一股無形無質、但讓林默靈魂都爲之顫栗的“壓力”從天而降!那不是物理上的壓力,而是信息層面的、純粹的“否定”與“擦除”意向!它像一堵厚重粘稠的瀝青牆,碾壓過一切。地下室的牆壁、地面、空氣,瞬間變得“模糊”起來,仿佛分辨率在急劇下降,細節被粗暴地抹去。林默感到自己的六維視野像被強酸腐蝕,無數雜亂、尖銳、充滿惡意的信息碎片強行涌入,試圖沖垮他的意識壁壘,與他之前接觸過的任何“信息殘留”或“維度湍流”都截然不同,充滿了冰冷、非人的“目的性”。

靜默者發出無聲的慘叫,抱着頭蜷縮成一團,他那層保護性的“繭殼”在壓力下劇烈波動,出現裂痕。韓老板悶哼一聲,暗藍色渦流旋轉加速,死死抵住那股壓力,對林默吼道:“走!跟着我!”

林默咬緊牙關,拼命催動剛剛學會的聚焦技巧,將意識收縮到最核心,Ω波在恐懼中不受控制地劇烈震蕩。他跟着韓老板,沖向那個狹窄通道,手腳並用地推開朽爛的木板和垃圾,鑽了進去。

身後,靜默者絕望的嗚咽和那股龐大“噪音”的碾壓感,被狹窄曲折的排水管道稍稍隔絕,但並未消失,如同跗骨之蛆,緊緊追攝。

排水管漫長、潮溼、污穢不堪。黑暗中,只有韓老板能量場那一點穩定的微光和身後越來越近的、令人崩潰的“信息噪音”。林默不知道跑了多久,肺部灼痛,腦子裏充斥着各種破碎的尖叫和扭曲的幾何圖形。

終於,前方出現一點微弱的光亮,還有水流的聲音。他們沖出了排水管口,摔在一片冰冷、布滿鵝卵石的河灘上。夜空中沒有月亮,只有城市方向映來的暗紅天光。

然而,那恐怖的“噪音”壓力,並沒有因爲來到開闊地而減弱,反而更加清晰地從高空籠罩下來,如同一個無形的、正在收縮的穹頂。

韓老板嘴角滲出一絲血跡,他的能量場明顯黯淡了許多。“不行……範圍太大……鎖定我們了……”

林默抬頭,在六維視野中,他看到夜空之上,原本平靜的“背景輻射”層,此刻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緩慢旋轉的“渦旋”,渦旋中心漆黑如墨,正對着他們所在的區域。那股充滿惡意的“擦除”意向,正是從那渦旋中心散發出來。

靜默者說的“清理程序”……就是這個?

絕望如同冰水淹沒頭頂。他們無處可逃。

就在那“噪音”壓力增強到林默幾乎要失去意識,Ω波狂亂到仿佛要將他大腦燒穿的一刹那——

他胸口貼身放着的金屬盒,那陳教授留給他的、存儲了所有研究數據和模型的數據核心,在Ω波與外界“清理噪音”的雙重沖擊下,內部某個預設的、或許是陳教授留下的最後保險機制,被觸發了。

不是爆炸,不是數據流。

是一段極其簡潔、卻蘊含了某種特定數學和諧與維度拓撲結構的“信息圖案”,像是陳教授畢生研究的精華濃縮,又像是一把精心設計的、針對某種鎖孔的“試探性鑰匙坯”。這段信息圖案,並非通過電子信號傳出,而是以林默的Ω波爲載體,以他整個人爲天線,猛地朝那夜空中的黑色渦旋,反向發射了出去!

嗡——!!!

林默感覺自己的腦袋像被一柄大錘擊中,眼前一黑,差點昏厥。耳中(或者說感知中)響起一聲無法形容的、尖銳到超越聽覺極限的鳴響。

然後,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

夜空中那巨大的、帶來毀滅壓力的黑色信息渦旋,在這段源自陳教授研究的、由林默放大發射出的特定“信息圖案”沖擊下,猛地一滯!旋轉停止了!

緊接着,渦旋中心那純粹的“否定”與“擦除”意向,出現了瞬間的紊亂和……遲疑?仿佛識別到了某種意料之外的、無法立刻歸類處理的“信號”。

就是這一瞬間的停滯和紊亂,施加在河灘上的恐怖壓力驟然減輕。

韓老板反應極快,盡管也驚愕萬分,但求生本能壓倒了一切。他一把拉起幾乎虛脫的林默,低吼一聲:“跳河!”

兩人用盡最後力氣,撲進旁邊冰冷湍急的河水之中。

黑暗的河水瞬間吞沒了他們。刺骨的寒冷和水的阻力,反而讓林默混沌的意識清醒了一絲。他被水流裹挾着向下遊沖去,耳邊(和感知中)那尖銳的鳴響和恐怖的“噪音”壓力正在迅速減弱、遠去。

夜空中,那停滯的黑色渦旋,在紊亂了數秒後,似乎重新穩定了“目標判定”,但河面上已經失去了林默和韓老板清晰的能量蹤跡。渦旋又緩緩旋轉了幾圈,掃描着廣大的區域,最終,如同它出現時一樣,無聲無息地淡化、消散在常態的維度背景輻射之中,仿佛從未存在過。

河灘上,只留下淤泥中凌亂的腳印,和空氣中尚未完全平息的、一絲若有若無的“異常”漣漪。

地下深處,那間簡陋的庇護所裏,靜默者蜷縮在角落,七竅緩緩滲出細微的血絲,但他還活着,渾濁的眼睛望着虛空,喃喃自語,只有他自己能聽見:

“鑰匙坯……他們居然……造出了一把假的鑰匙坯……驚動了看門狗……這下……真的要熱鬧了……”冰冷刺骨的黑暗。

河水像是無數根細密的冰針,穿透單薄的夾克,扎進皮膚,刺入骨髓。湍急的水流撕扯着林默的身體,將他像片枯葉般卷向下遊。肺部火辣辣地疼,求生的本能讓他閉住氣,手腳卻綿軟無力,只能隨波逐流。耳邊轟鳴的,不僅是水流的咆哮,更有意識深處殘留的、那黑色信息渦旋帶來的尖銳鳴響和毀滅壓力,如同瀕死的耳鳴,頑固地盤踞。

他嗆了幾口水,渾濁腥臭,眼前(或者說感知中)一片混沌。水的阻力、溫度變化、裹挾的雜物、甚至水中微生物的生命場,所有信息都攪拌在一起,形成新的、令人窒息的漩渦。他試圖使用聚焦技巧,但精神在之前的沖擊下已經瀕臨枯竭,Ω波的紊亂餘震讓他頭痛欲裂。

就在他意識即將被黑暗徹底吞沒時,一只強而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他的胳膊,硬生生將他從一股潛流中拖了出來。是韓老板。暗藍色的能量場在幽暗水底像一團模糊的鬼火,雖已黯淡,卻依然頑強地穩定着,對抗着水流和殘留的精神壓力。

韓老板沒有試圖逆流或靠岸,反而帶着他,順勢潛向更深、更緩的河段。林默隱約“看到”韓老板的能量場延伸出細微的觸須,感知着水流的方向和河床的結構。他們像兩條沉默的魚,在黑暗的河水中穿行。

不知過了多久,林默感覺韓老板帶着他開始上浮。腦袋探出水面的一刹那,他貪婪地吸進一口帶着水腥味的冰冷空氣,劇烈的咳嗽起來。他們在一處蘆葦叢生的河灣,遠離了主河道。岸邊是傾斜的泥灘和茂密的灌木叢,遠處有零星的、昏暗的燈火,似乎是某個郊區村鎮的邊緣。

韓老板先將林默拖上岸,自己才爬上來,癱倒在泥地上,胸膛劇烈起伏,嘴角的血跡被河水沖刷得淡了,但臉色蒼白得可怕。他那層過濾“薄膜”幾乎消失不見,核心的暗藍色渦流旋轉得緩慢而滯澀,邊緣不斷崩散出細碎的光點。

兩人在冰冷的泥地上躺了許久,只有粗重的喘息聲和遠處隱約的犬吠。夜空中的“清理渦旋”早已消失,維度背景輻射恢復了那種永不停歇卻相對平穩的低鳴,但林默仍能感覺到空氣中殘留着一絲極淡的、令人不安的“靜電”感,仿佛剛被雷暴肆虐過的曠野。

“……那是什麼?”林默終於積攢起一絲力氣,聲音嘶啞得像破風箱。

韓老板沉默了幾秒,才緩緩開口,聲音比他更虛弱:“靜默者說的‘清理程序’……或者,是‘鑰匙’的某種……防御機制?或者兩者都是。”他轉過頭,看着林默,眼神復雜,“你最後……做了什麼?我感覺到一股很強的、很‘特別’的波動,從你身上發出去,沖向了那個東西。”

林默摸了摸胸口,隔着溼透的衣物,金屬盒的輪廓還在,但觸感冰冷,沒有任何震動或發光。“陳教授……留下的數據盒。它……自己觸發了什麼。像一段代碼,一個……圖案。”

“鑰匙坯。”韓老板喃喃道,重復着靜默者昏迷前的話,“他造了個假的鑰匙坯……驚動了看門狗。”他掙扎着坐起來,又咳了幾聲,“不管那是什麼,它起作用了,哪怕只有一瞬間。我們撿回條命。”

“靜默者他……”

“凶多吉少。”韓老板打斷他,語氣冰冷,“他的‘殼’本來就快撐不住了,又處在沖擊中心。”他頓了頓,“但他的信息有價值。‘鑰匙’是現實本身的bug,我們是異常數據,清理程序是殺毒軟件……這個比喻很瘋狂,但如果陳教授的數據能短暫幹擾‘清理程序’,說明這個‘bug’或許有被利用、甚至被‘修補’的可能,而不是單純被刪除。”

他看向林默,目光變得銳利:“而你這個‘諧振焦點’,加上陳教授的研究成果,可能就是找到‘修補方法’——或者另一種‘利用方法’——的關鍵。‘視閾’想控制‘鑰匙’,我們或許可以試着……理解它,甚至與它背後的‘機制’達成某種……共存。”

這個想法比靜默者的警告更激進,也似乎更有一線生機。但代價呢?林默想起那黑色渦旋中純粹的惡意與否定,那可不是能“談判”的對象。

“先離開這裏,”韓老板扶着旁邊的樹幹站起來,身形有些搖晃,“‘清理程序’可能只是暫時退去,或者會擴大掃描範圍。‘視閾’的人也肯定會追查剛才的能量異常。這片區域不能久留。”

他們擰幹衣服上的水,韓老板辨認了一下方向,帶着林默鑽進茂密的灌木叢,遠離河岸和遠處的燈光。韓老板對這片地形似乎有一定了解,專挑難走的野徑和溝壑。林默疲憊不堪,但求生的意志支撐着他,同時,他也在努力平復自己依舊紊亂的Ω波和感知。金屬盒在懷裏沉默着,像個耗盡能量的心髒。

天亮前,他們找到了一處廢棄的護林小屋。木屋搖搖欲墜,門窗破損,但至少能擋風遮雨,暫時隱蔽。韓老板在屋外小心地消除了他們留下的痕跡,又用一些枯枝爛葉做了簡單的僞裝。

屋內空無一物,只有厚厚的灰塵和幹涸的鳥糞。兩人靠牆坐下,分食了韓老板隨身攜帶的、用防水袋包裹的幾塊高能量壓縮餅幹和一點淨水。幹硬的食物劃過喉嚨,帶來些許真實感。

“接下來去哪?”林默問。城市顯然暫時不能回了。

韓老板攤開那張繪有抽象圖案的防水紙,手指在上面移動。“‘回聲’酒吧暫時也不能回去了。剛才的動靜太大,‘視閾’一定會加強監控。我們需要去另一個聯絡點,更遠,更隱蔽,信息渠道也更多。”他的手指停在地圖邊緣一個不起眼的、形似多層同心圓的符號上,“‘蜂巢’。一個地下集市,也是信息黑市,在幾個‘清晰者’群體和邊緣研究者之間有些名氣。那裏能搞到一些市面上沒有的東西,也能打聽到更隱秘的消息。陳教授以前偶爾會通過中間人在那裏交換數據。”

“安全嗎?”

“沒有絕對安全的地方。”韓老板搖頭,“但‘蜂巢’有自己的規矩和防御措施,魚龍混雜,‘視閾’的手伸進去也要顧忌。最重要的是,我們需要補給,需要信息,需要知道外面現在是什麼情況。而且……”他看向林默,“你需要一個相對穩定的環境,盡快掌握陳教授留下的訓練方法。你的Ω波太顯眼了,剛才的爆發恐怕已經給你打上了更亮的標記。必須學會隱藏和收斂。”

林默點頭。他比任何人都更渴望控制住這該死的能力。

休息了幾個小時,天色大亮。韓老板出去探查了一圈,確認暫時安全。他們用屋裏找到的破布簡單處理了身上明顯的泥污和擦傷,然後再次上路。

前往“蜂巢”的路程花了他們兩天時間。其間多次更換交通工具,從徒步到搭乘運貨的拖拉機,再到混上長途貨運卡車。韓老板謹慎地避開主要城鎮和交通樞紐,盡量走偏僻路線。林默則抓緊一切時間,研讀陳教授的訓練協議和韓老板的筆記,強迫自己進行精神練習。進展緩慢而痛苦,但並非全無成效。他逐漸學會了在保持基礎“看見”的同時,將大部分感知“調諧”到更接近舊日常態的頻率,雖然如同戴着一副布滿裂痕的眼鏡看世界,但至少不再時刻被信息的海嘯淹沒。對Ω波的控制尤爲艱難,它似乎與他的深層情緒和潛意識緊密相連,波動劇烈,但通過特定的呼吸法和精神意象引導,他勉強能做到在其劇烈震蕩前進行預警和部分平復。

路上,他們用那個預付費手機(早已被韓老板拆卸檢查並丟棄了可能被追蹤的部件)嚐試聯系老路,但信號始終無法接通。這不是好兆頭。

“蜂巢”的入口,出乎林默的意料,並非在什麼深山老林,而是在一個衰落的重工業城市邊緣,一個龐大的、早已停用的綜合性批發市場地下部分。地面上,巨大的倉庫和商鋪空置破敗,鏽蝕的卷簾門耷拉着,野草從裂縫中鑽出。但在某些不起眼的角落,牆壁或地面上,林默能“看”到一些極其隱秘的、帶有特定諧振頻率的能量標記,像是暗號,指引着方向。

韓老板帶着他,像逛迷宮一樣在廢墟中穿行,最後來到一個堆滿廢棄包裝箱的角落。他按照特定順序挪開幾個箱子,露出後面一扇鏽跡斑斑的、看似焊死的鐵門。韓老板沒有去推門,而是將手掌按在門旁一塊顏色略深的牆磚上,集中精神。林默“看到”韓老板的能量場發出一段特定的、微弱的震動波。

幾秒鍾後,鐵門無聲地向內滑開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裏面透出昏黃的光線和嘈雜的人聲。

門後是一條向下的、粗糙的水泥階梯,牆壁上每隔一段距離掛着昏暗的防爆燈。空氣渾濁,混合着機油、灰塵、廉價香煙、汗水,以及一種難以形容的、類似電子設備過熱的臭氧味。走下階梯,眼前豁然開朗。

這是一個由數個 interconnected 的巨大地下倉庫改造而成的空間,挑高驚人。鋼結構梁柱裸露,布滿塗鴉和鏽跡。空間被各種臨時搭建的隔板、貨架、帳篷、甚至報廢的車廂分割成無數狹窄的巷道和大小不一的“攤位”。光線來源復雜,有搖晃的吊燈,有閃爍的霓虹招牌,有電腦屏幕的冷光,也有不知從何處接來的、裸露的電線滋啦作響的火花。

人很多。穿着打扮各異,有的像落魄工人,有的像技術宅,有的裹在厚厚的連帽衫裏看不清面目。大部分人的能量場在六維視野下都顯得或多或少有些“異常”——不夠穩定,帶有奇怪的諧振頻率,或者像韓老板一樣,包裹着某種自我調節形成的“過濾層”。顯然,這裏聚集了不少“清晰者”,或者至少是知曉內情、在邊緣遊走的人。

噪音震耳欲聾。討價還價聲、爭論聲、舊音響放着的迷幻電子樂、工具敲擊聲、設備運行的低鳴……所有這些聲音的聲紋在林默眼中交織成一片混亂而活躍的色彩瀑布。信息過載的感覺再次襲來,他不得不立刻加強剛剛建立起的“精神濾網”。

韓老板對這裏似乎頗爲熟悉,他壓低帽檐,示意林默跟上,快速穿梭在擁擠的巷道中。沿途,林默看到了各種光怪陸離的“商品”和“服務”:

一個攤位上擺滿了各種改裝過的、用途不明的電子儀器,屏幕滾動着不斷變化的波形圖,攤主正和一個買家激烈爭論着“Σ信號的第三諧波衰減系數”。

另一個帳篷裏,有人提供“感知校準”服務,客戶躺在一張簡陋的床上,頭上戴着一個布滿電極和奇怪水晶的裝置,表情痛苦而專注。

角落裏,幾個人圍着一台老式CRT顯示器,屏幕上雪花閃動,偶爾閃過一些扭曲難辨的影像片段,他們低聲交談,提到“閾限影像殘留”和“深層夢境捕集”。

有人販賣據稱能“暫時屏蔽特定頻段信息幹擾”的藥草混合物;有人兜售手繪的、據說記錄了“安全路徑”和“危險區域”能量流向的地圖;甚至還有人聲稱可以提供“針對‘視閾’追蹤的臨時身份重寫”服務,代價不菲。

這裏就像一個專爲“清晰者”和地下研究者開設的、混亂而生機勃勃的黑市。恐懼、貪婪、好奇、絕望、探索欲……各種情緒的能量場在這裏混合發酵。

韓老板帶着林默來到一個相對僻靜的角落,這裏用集裝箱改造了幾個簡陋的“房間”。他敲了敲其中一個的門。

門開了,一個矮胖、禿頂、戴着厚厚眼鏡的男人探出頭,看到韓老板,鬆了一口氣。“諧振器!還以爲你折在外面了。快進來!”

房間內堆滿了各種電子元件、書籍、圖紙和吃剩的泡面盒。空氣中有濃烈的焊錫和咖啡味。矮胖男人自稱“管道工”,是“蜂巢”的信息販子兼技術支援之一,也是韓老板的舊識。

“外面風聲很緊,”管道工關上門,壓低聲音,“‘視閾’像瘋了一樣,到處搜捕‘高能異常個體’。昨天還有他們僞裝成買家混進來,差點摸到老瘸子的‘夢境放映室’。你們倆現在可是燙手山芋。”他打量着林默,“這就是陳教授最後押注的那個‘焦點’?Ω波特征確實強得離譜,隔老遠都能感覺到‘噪音’。”

韓老板簡要說了河邊的遭遇,省略了金屬盒觸發“鑰匙坯”的細節,只強調遭遇了強烈的未知信息攻擊。

管道工聽得臉色發白。“黑色渦旋?主動攻擊性的‘場畸變’?這……這跟之前記錄的‘信息湍流’或‘維度褶皺’完全不同。靜默者那老瘋子說的可能是真的……真有‘清理程序’。”他搓着手,在雜亂的空間裏踱步,“陳教授的數據呢?你們帶出來沒有?”

林默看向韓老板,後者微微點頭。林默從懷裏掏出那個已經恢復冰冷沉寂的金屬盒。

管道工眼睛一亮,像看到了絕世珍寶,但又不敢輕易觸碰。“能……能讀取嗎?陳教授最後的研究,特別是關於Ω波和Σ信號關聯的模型,對我們理解現狀可能至關重要!”

韓老板說:“我們需要一個絕對安全的環境和可靠的設備來解析。你這裏有嗎?”

“有!‘鉛房’!”管道工立刻道,“地下三層,用特殊材料和場屏蔽技術處理過的房間,專門用來分析敏感信息和進行高風險實驗。收費很高,但絕對安全,連‘視閾’的常規掃描都能屏蔽大部分。”

“錢不是問題。”韓老板從貼身口袋摸出幾枚造型古樸、似乎是某種貴金屬合金的硬幣,放在桌上。這不是尋常貨幣。

管道工點點頭,收起硬幣。“跟我來。不過,在進‘鉛房’之前,你們最好聽聽我剛得到的最新消息。”他表情變得凝重,“關於‘鑰匙’的……可能不止一個‘版本’在流傳。”

“什麼意思?”林默問。

“除了‘視閾’在找的,靜默者夢到的,還有……從一些最古老、最深層的‘信息殘留’中解讀出的碎片,”管道工的聲音更低了,“有些理論認爲,‘鑰匙’不是一個,而是一組。像拼圖。一部分指向‘門’,一部分指向‘鎖’,一部分指向……‘擰動鑰匙的手’。甚至,有傳言說,有些‘清晰者’的Ω波特征,本身就可能承載着‘鑰匙碎片’。而最近,‘蜂巢’裏有人在偷偷收購特定頻率範圍的Ω波記錄數據,出價高得嚇人。買家很神秘,但手法不像‘視閾’的風格。”

林默感到一陣寒意。Ω波……鑰匙碎片?

韓老板眉頭緊鎖:“收購者有什麼特征?”

“中間人是個叫‘夜鶯’的女人,常在‘灰區’活動。她只認特定加密格式的數據塊,不問來源。但有人跟蹤過數據流向的蛛絲馬跡,最終指向……”管道工頓了頓,吐出兩個字,“‘歸零會’。”

韓老板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

“那是什麼?”林默問。

“一個比‘視閾’更隱秘、也更極端的組織。”韓老板的聲音透着深深的忌憚,“他們不相信適應,也不相信控制。他們認爲‘清晰者’現象是宇宙的‘癌變’,是必須被徹底‘歸零’的污染。他們致力於找到‘鑰匙’,不是爲了利用,而是爲了……用它‘重置’一切,將所有‘異常’——包括我們,包括‘視閾’,甚至可能包括引發這一切的源頭——徹底抹除,讓現實回歸他們所謂的‘純淨狀態’。是一群瘋子,但也是危險的技術瘋子。”

“‘視閾’想控制bug,‘歸零會’想用bug的刪除指令格式化整個系統……”林默感到荒謬絕倫,又毛骨悚然。他們這些“異常數據”,簡直成了多方勢力爭奪或清除的目標。

“形勢比我們想的更復雜。”韓老板對管道工說,“帶我們去‘鉛房’。必須盡快解讀陳教授的數據。如果‘鑰匙’真的是碎片化的,如果Ω波真的與之相關……”他看向林默,“那你的處境,就比‘焦點’還要麻煩。你可能不是天線,而是……一塊活的‘鑰匙碎片’。”

管道工帶着他們,穿過更幽深、更復雜的下層巷道,最終來到一扇厚重的、看起來像是銀行金庫門的金屬門前。門上有復雜的機械鎖和電子驗證裝置。管道工進行了一系列繁瑣的身份驗證和能量頻率檢測後,大門才緩緩滑開。

裏面是一個不足十平米的小房間,牆壁、天花板、地板都覆蓋着暗啞的灰色復合材料,表面有細微的蜂窩狀結構。一進入,林默立刻感覺到不同。外界那無處不在的、嘈雜的“背景輻射”和“蜂巢”內的混亂信息場,被極大地削弱了,仿佛一下子沉入了深水之中,周圍變得異常“安靜”。連他自己的Ω波震動,似乎都受到了某種壓制,變得更加內斂。房間中央有一張金屬桌,上面連接着幾台造型古怪、看起來是不同時代技術拼湊起來的終端設備。

“這裏絕對安全,能量屏蔽等級是最高的,獨立電源和通風,內部數據存儲物理隔絕。”管道工說,“你們可以放心工作。需要什麼外圍設備或資料,可以通過內部線路叫我,但傳輸帶寬有限,且會留下記錄,盡量一次性說清楚。”

韓老板點點頭,示意林默可以取出金屬盒。

林默將盒子放在金屬桌上。在“鉛房”的特殊環境下,盒子表面的紋路似乎也暗淡了些。他再次集中精神,嚐試與盒子建立連接。這一次,或許是因爲環境幹擾降低,或許是因爲他自身控制力有所提升,連接過程順暢了許多。指示燈亮起穩定的綠色。

海量數據再次涌入連接好的終端屏幕。韓老板和管道工立刻投入工作,前者更關注理論模型和高維拓撲分析,後者則擅長數據挖掘和信息關聯。林默則重點查看陳教授關於Ω波訓練和控制的進階部分,以及任何可能與“鑰匙碎片”相關的記載。

時間在“鉛房”的絕對寂靜中流逝。只有設備風扇的低鳴和偶爾敲擊鍵盤的聲音。

幾個小時過去,初步梳理出一些關鍵信息:

陳教授的模型確實指出,某些極度清晰的Ω波形態,與從古老地質層、宇宙背景輻射殘餘中解析出的、疑似“Σ信號源”的某些特征片段,存在拓撲同調性。他將這種同調性解釋爲“潛在共鳴橋梁”,認爲這可能是個體深度連接“源信號”的體現,但並未明確提出“鑰匙碎片”的概念。不過,在他的加密筆記片段中,提到了一個代號“普羅米修斯之火”的猜想,認爲最初引發“清晰者”現象的,可能不是單一的“信號”,而是一組分散的、具有自我組裝傾向的“信息種子”,這些“種子”需要合適的“載體”(即具備特定大腦結構的個體)和“共振條件”才能激活並相互吸引、組合。這隱隱與“鑰匙碎片”的說法吻合。

同時,數據中包含了大量針對林默早期Ω波特征的強化訓練方案,目的似乎是穩定並提升這種“共鳴橋梁”的強度和清晰度,同時增強個體意識在強信息流沖擊下的結構穩定性。陳教授似乎希望通過訓練林默,來驗證“主動建立穩定高維信息鏈接”的可能性。

“看這裏,”管道工指着屏幕上的一幅對比圖譜,聲音帶着興奮,“這是陳教授根據林默早期數據模擬的Ω波進化路徑,和他根據全球Σ信號微弱波動推算出的‘潛在組裝節點’相位圖。看這個交叉點……時間標記大概在……兩個月後?地點坐標很模糊,但大致指向南太平洋某個區域,地質活動異常頻繁的海域。”

“組裝節點?”韓老板湊近,“意思是,如果‘鑰匙’真的需要碎片組裝,那裏可能是一個‘組裝點’?”

“或者是一個‘信號增強區’,能極大促進碎片間的共鳴和…… whatever happens next。”管道工說,“陳教授可能也推算到了這個,但他沒有明確結論,只標注了‘需進一步觀測,風險極高’。”

“歸零會和‘視閾’……他們可能也知道這個‘節點’的存在。”韓老板臉色嚴峻,“或者,他們各自掌握了部分碎片,都在尋找這個‘組裝點’。”

就在這時,林默正在研讀的一份關於“深度意識與高維信息結構交互”的文檔中,一段被多次標注的引文引起了他的注意。引文似乎來自某個更古老的、非現代科學體系的文獻,晦澀難懂,但陳教授在旁邊用紅字批注:

“閾限之下,諸影匯集。鎖孔非孔,鑰匙非匙。持影者投光,光中生門,門內見己,己即答案,亦爲代價。”

這段話像一道冰流,劃過林默的腦海。持影者投光……門內見己……己即答案,亦爲代價?

他突然聯想到靜默者最後的話:“試着去‘定義’它……給它一個你能夠承受的、簡單的‘解釋’。”

難道陳教授也認爲,面對“鑰匙”或“清理程序”,個體的認知和意識本身,就是關鍵?甚至,可能就是“碎片”的一部分,或者塑造“鑰匙”形態的力量?

不等他深入思考,“鉛房”內部的一個紅色警示燈突然無聲地閃爍起來!同時,連接外部管道的通信線路裏,傳來管道工壓低嗓音、卻充滿急切的呼叫:

“諧振器!林默!‘蜂巢’被突襲了!不是‘視閾’的常規風格……是‘歸零會’!他們像早就知道位置,突破了外層防御,正在逐層清場!目標很明確,直奔下層!他們可能探測到‘鉛房’的能量屏蔽波動了!快走!從應急通道!坐標我發給你們!”

屏幕上彈出一個簡略的逃生路線圖。

韓老板咒罵一聲,飛快地開始拷貝最關鍵的數據到幾個微型存儲卡。林默則立即切斷金屬盒的連接,將它緊緊攥在手裏。

“他們怎麼會找到這裏?還這麼快?”林默感到難以置信。

“‘歸零會’……他們可能有我們不知道的追蹤‘異常’的手段,或者……‘蜂巢’裏有內鬼。”韓老板將存儲卡分給林默和管道工,“別走一起,分散撤離!按路線,去第三備用匯合點!如果失散,就各自想辦法活下去,等待‘組裝節點’時間窗口!”

沉重的金屬門外,已經隱約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和某種能量武器低沉的充能聲。

“鉛房”的絕對寂靜,此刻變成了令人窒息的囚籠。

應急通道的門在房間另一側,是一扇不起眼的、與牆壁幾乎融爲一體的暗門。韓老板迅速輸入密碼,暗門滑開,後面是一條向上傾斜的、狹窄的金屬管道,裏面有簡易的爬梯。

“走!”韓老板將林默推向管道入口。

就在這時,“鉛房”的主門方向傳來巨大的撞擊聲和能量灼燒的滋滋聲!厚重的金屬門在顫動!

林默手腳並用,鑽進管道,奮力向上爬去。管道內壁冰冷粗糙,下方傳來韓老板關閉暗門和緊隨其後的攀爬聲,更下方,則是主門被暴力突破的轟然巨響,以及某種冰冷、純粹、充滿“淨化”意味的能量場擴散開的令人作嘔的寒意。

歸零會,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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