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捧着紫檀木托盤進來時,恨不得把腦袋縮進脖子裏,眼觀鼻,鼻觀心,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殿內的氣氛實在詭異。
那素來不苟言笑、甚至有些冷血的萬歲爺,此刻正單手批閱奏折。
而那位尚食局送來的小宮女,竟還被圈在萬歲爺懷裏,小小的一團縮在那兒。
“放着。”
褚臨頭也沒抬,聲音依舊冷淡,卻比平日裏那種隨時要殺人的低氣壓好了太多。
李玉如蒙大赦,手腳麻利地將一碟精致的如意糕和一盞新茶擱在御案一角,隨即便弓着腰退到了博古架後面——當奴才的最高境界,就是主子不需要你的時候,你得像個死人。
茶香混合着糕點的甜香,在空氣中幽幽散開。
姝懿原本還在抽噎,聞到那股熟悉的如意糕香味,肚子卻極不爭氣地“咕嚕”叫了一聲。
聲音不大,但在寂靜的御書房裏,卻格外響亮。
“……”
姝懿瞬間僵住,緊張得不知如何是好,低着頭裝死。
臉頰到耳尖一片緋紅。
完了,御前失儀,這次真的要被丟出去了吧?
她絕望地閉上眼,長睫毛上還掛着未幹的淚珠,顫顫巍巍。
抱着她的男人動作明顯頓了一下。
旋即擱下朱筆,垂眸看着懷裏那顆毛茸茸的小腦袋。
她似乎真的很怕他,哪怕他什麼都沒做,她也能把自己嚇得半死。
“餓了?”
低沉磁雅的聲音就在她耳邊,溫熱的氣息噴灑在她敏感的耳廓頸間,激得姝懿縮了縮脖子。
她不敢撒謊,只能聲若蚊蠅地哼唧了一聲:“……嗯。”
中午被抓來頂包,連飯都沒來得及吃。
尚食局今日做了粉蒸肉,她一口都沒吃上。
越想越委屈,眼看着那金豆子又要往下掉。
褚臨有些頭疼。
怎麼又要哭了?
他素來沒什麼耐心,若是換做旁人敢在他面前這般作態,早就不知死過幾回了。
可偏偏這小宮女身上的那股梨花奶香,讓他那如附骨之疽般的頭疾消散得幹幹淨淨。
比起頭痛欲裂,忍受一個小哭包似乎也不是那麼難以接受。
褚臨伸手,修長的指節捏起一塊如意糕。
那糕點做得精巧,雪白軟糯,中間點綴着紅豆沙,瞧着便甜膩。
褚臨從不喜甜食,平日裏擺上來也不過是做個樣子。
他將糕點遞到姝懿嘴邊,“吃。”
語調有些生硬,顯然是從未哄過人,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麼,用什麼樣的語氣。
姝懿愣住了。
瞪圓了那雙水潤的杏眼,不可置信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糕點,又稍微偏過頭,偷偷瞄了一眼褚臨。
陛下這是——在喂她?
“朕的糕點,還要朕求你吃不成?”
褚臨見她不動,眉頭微微蹙起,那種壓迫感瞬間又上來了。
姝懿嚇得渾身一激靈,哪裏還敢猶豫,張嘴就咬了一口。
如意糕入口即化,甜絲絲的豆沙味在舌尖蔓延開來,瞬間撫平了心裏的恐懼和委屈。
好甜!
比尚食局給掌事姑姑留的那份還要好吃!
姝懿是個典型的記吃不記打,美食當前,那點害怕的情緒稍微退散了些。
她像只囤食的小倉鼠,腮幫子鼓鼓囊囊地動着,眼睛微微眯起,露出一絲滿足的神色。
褚臨看着她這副模樣,眼底那抹不易察覺的戾氣,竟在不知不覺中消散了。
一塊糕點很快下肚。
有些細碎的糕點屑不可避免地掉落下來,落在了褚臨的玄色常服上,甚至有幾點沾在了他繡着金龍的袖口上。
姝懿吃完才反應過來自己幹了什麼。
看着那些碎屑,臉色刷地一下又白了。
弄髒龍袍——這是大不敬之罪啊!
“陛、陛下……髒了……”
她伸出小手,想要去拂掉那些碎屑,卻又不敢碰他,玉白手指僵在半空中,進退兩難,眼眶瞬間又紅了。
褚臨垂眼順着她的指尖看了一眼袖口,神色未變。
抬起手隨意地撣了撣,動作漫不經心。
“髒便髒了,哭什麼。”
說着從袖中抽出一方幹淨的帕子,並未去擦衣服,而是捏住姝懿的下巴,動作有些生疏卻並不粗暴地替她擦去了嘴角的殘渣。
“還吃嗎?”
姝懿呆呆地看着他,下意識地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褚臨輕嗤一聲,幹脆將整碟如意糕端過來,放在了御案最順手的地方——正好是姝懿伸手就能拿到的位置。
“自己拿着吃。別發出聲音,朕要批折子。”
說完,他便不再理會她,重新拿起朱筆,神情專注地投入到那堆積如山的奏折中。
他就這麼擁着她,一手執着朱筆,一手偶爾在她有些坐不穩時,極其自然地扶一把她的腰。
殿內的冰鑑靜靜融化,日影西斜。
姝懿起初還僵着身子不敢動,後來見褚臨真的沒空搭理她,膽子便稍微大了一點點。
她悄悄伸出手指,捏起一塊糕點,小口小口地啃着。
男人專心批着折子,卻總能在她咽下最後一口時適時遞來茶盞。
吃飽喝足,人就容易犯困。
再加上殿內涼爽宜人,還有那令人安心的龍涎香,姝懿那根緊繃的神經慢慢鬆懈下來。
她的眼皮開始打架,腦袋一點一點的,像是小雞啄米。
最後,實在撐不住了,身子一歪,軟軟地靠在了一個堅硬卻溫暖的“靠枕”上。
李玉進來換茶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讓他懷疑人生的畫面——
萬國臣服的大雍帝王,此刻正微微側着頭,下巴抵在懷中少女的發頂。
他手中的朱筆爲了不吵醒懷裏的人,落筆極輕。
而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宮女,竟揪着陛下的龍袍衣襟,睡得正香,紅唇微微張着,嘴角還帶着一絲可疑的水光。
李玉:“……”
他是不是該自戳雙目?
就在李玉猶豫着要不要退出去時,褚臨忽然抬起頭,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那雙平日裏滿是冷冽的鳳眸,此刻看向懷中人時,透着幾分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縱容。
“什麼時辰了?”褚臨壓低了聲音,嗓音因長時間未說話而有些微啞。
李玉忙用氣音回道:“回萬歲爺,酉時三刻了。敬事房的人在殿外候着,問今夜是否要翻牌子——”
翻牌子?
褚臨眉頭微蹙,眸底閃過一絲厭煩。
後宮那些女人,要麼濃妝豔抹,要麼滿腹算計,身上的脂粉味重得熏人,他素來不喜。
剛想揮手讓人滾,懷裏的小家夥似乎被說話聲吵到了,不滿地嘟囔了一聲,小腦袋在他胸口蹭了蹭,找了個更舒服的姿勢繼續睡。
那股淡淡的奶香味縈繞在鼻尖。
“不用了。”
褚臨淡淡道,“讓敬事房的人退下。今夜,朕歇在養心殿。”
李玉一愣,目光掃過還在睡夢中的姝懿,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面上卻不敢顯露半分:“是。那這位姑娘——”
“她就在這兒。”
褚臨說着,似是覺得懷裏的姿勢有些僵硬。
他竟直接放下了手中的朱筆,雙手穿過姝懿的腋下和膝彎,毫不費力地將人打橫抱了起來。
身子驟然騰空,姝懿迷迷糊糊地醒了過來,下意識揪住男人的衣襟。
她睜開朦朧的睡眼,腦子還沒轉過彎來,軟着聲嬌哼:“別動——困。”
李玉驚得倒吸一口涼氣。
這祖宗!
那是萬歲爺啊!
然而,預想中的斥責並沒有發生。
褚臨抱着她走向內殿的龍榻,步伐穩健,聲音低沉:“困就睡。再亂動,就把你扔出去。”
話雖凶狠,可那動作,分明是怕把人摔了,穩得不能再穩。
姝懿嚇得縮了縮脖子,本能地伸手抱住了他的脖頸。
“不扔——”她委委屈屈地把臉埋進他的頸窩,聲音軟得一塌糊塗,“我很乖的。”
褚臨腳步微頓。
頸窩處傳來溫軟的觸感,像是一根羽毛輕輕拂過心尖,帶起一陣從未有過的酥麻。
他垂眸,看着懷裏這個嬌氣得不像話的小東西,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
“嗯,是很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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