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方說完,像是怕沾染上晦氣似的,狠狠瞪了一眼哭得幾乎暈厥的李秀秀和呆滯的陳小滿,轉身就走,沒再理會這一屋子的混亂。
張巧枝看着田方離開的背影,又看看地上可憐兮兮的母女,嘆了口氣,終究是不忍心,趕緊轉身跑去廚房弄草木灰,心裏卻是一陣後怕和唏噓。
日頭漸漸升高,陳家院子裏的喧囂早已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心慌的死寂,只偶爾被西屋裏傳出的壓抑嗚咽和傻孩子茫然的哭聲打斷。
田方坐在堂屋門口的矮凳上揀豆子,每聽到一聲抽泣,她那刻薄的眉頭就擰緊一分。
終於,她“啪”地把手裏的豆子扔回簸箕,沖着西屋方向罵道:
“哭哭哭!號喪呢!老二一個沒回來哭也就罷了,小的磕碰一下也值得哭一早上?真是喪氣透了!想把我也哭死是不是?!”
屋內的李秀秀聽到罵聲,看着炕上女兒蒼白如紙的小臉,額角那一片被簡陋敷上的、已被血浸透變黑的草木灰,心像被刀絞一樣。
陳小穗呼吸微弱,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緊了李秀秀的心髒。
她咬了咬牙,出了門,走到堂屋前,“噗通”一聲跪在了田方面前。
“娘……”李秀秀的聲音因爲哭泣和病弱而嘶啞不堪。
“娘,我求求您,小穗她流了好多血,怕是傷到根本了,求您給幾個錢,請個郎中來瞧瞧吧!她好歹是石頭的骨血啊娘!”
田方像是被蠍子蜇了一下,猛地跳起來,手指頭差點戳到李秀秀的額頭上:
“錢?你說得輕巧!錢是大風刮來的?請郎中?你個晦氣東西,克死我兒子,現在又想來克我的錢?一個丫頭片子,磕破點皮就要請郎中,哪那麼金貴!死了也是她命短,省得浪費糧食!”
一直在自己屋門口豎着耳朵聽的王金花立刻扭着腰走出來,添油加醋:
“哎喲弟妹,不是我說你,娘持家不容易,咱們家什麼光景你不知道?大力他們累死累活掙那點嚼谷,哪經得起這麼折騰?草木灰不就是最好的止血藥?躺兩天就好了,別大驚小怪惹娘心煩。”
李秀秀仰起淚臉,絕望地看着婆母和大嫂,心徹底涼了。
就在這時,院門響了,在地裏勞作了一早上的陳根生領着大兒子陳大力、三兒子陳大錘回來了。
三人滿身塵土,臉上帶着疲憊。
陳根生一進院子就感覺氣氛不對,又看到李秀秀跪在地上,皺着眉頭粗聲問了一句:
“這又是鬧哪出?”
田方立刻搶先告狀,語氣誇張:
“還能哪出?老二家的那個好閨女,嬌貴得很!我不過輕輕碰了她一下,自己沒站穩磕了一下,就躺地上裝死不起來!這不,她娘還想訛錢請郎中呢!當我們家是開錢莊的啊?”
陳根生目光掃過跪在地上瑟瑟發抖、面無人色的李秀秀,又瞥了一眼悄無聲息的西屋,心裏那點因爲二兒子去世本就淡薄的憐憫,瞬間被厭煩取代。
他一直覺得老二陳石頭心思活,不像老大老三聽話,娶這個媳婦當初也扭扭捏捏,連帶着他對這二房一家都親近不起來。
死了,是命;現在小的又出事,更是麻煩。
他鼻子裏哼出一股冷氣,仿佛驅趕蒼蠅般揮揮手:
“屁大點事,鬧得家宅不寧!沒用的東西!都散了,吃飯!”
說完,看也不看李秀秀,徑直走向水缸舀水洗手。
陳大力自然是跟他爹娘一個鼻孔出氣,厭惡地瞪了李秀秀一眼,嘟囔着“淨添亂”,也跟着去洗手了。
只有老三陳大錘,他是個悶葫蘆,心地還算良善。
他看着跪在地上幾乎要暈厥過去的二嫂,又到西屋看了下侄女,那個平時默默幹活,此刻卻生死不知的躺在那裏,他心裏很不是滋味。
他悄悄拉過自己媳婦張巧枝,低聲說:
“娃看着不好,你去,偷偷把村頭的劉老郎中請來瞧瞧,好歹是條人命。”
張巧枝早上就於心不忍,此刻得了丈夫的話,連忙點頭,趁田方他們在堂屋擺飯沒注意,悄悄從後院溜了出去。
不多時,張巧枝領着村裏那個頭發花白、醫術有限的赤腳大夫劉老郎中匆匆來了。
田方在堂屋看見,摔了筷子就要罵,被陳大錘難得強硬地攔了一下:
“娘,就看一眼,讓老二家的死心。”
劉老郎中進了西屋,只看了一眼陳小穗的臉色和額頭的傷,翻了翻她的眼皮,又把了把脈,最後沉重地搖了搖頭。
他走出來,對着眼巴巴望過來的李秀秀和院裏的陳家人嘆了口氣:
“準備後事吧!傷得太重,血流得太多,魂兒怕是都叫磕散了。老夫,無能爲力啊。”
“啊——!”李秀秀發出一聲淒厲得不似人聲的哀嚎,眼前一黑,直接暈死過去。
陳小滿嚇得撲在母親身上,哭得撕心裂肺。
“沒用的老貨!胡說八道什麼!”
田方又驚又怒,指着老郎中罵,但心裏卻一陣發虛和強烈的懊惱。
她沒想到會這樣!早知道之前下手的時候輕點了!
吃她那麼多糧食,還啥都沒賺回來呢!
老郎中搖搖頭,提着藥箱走了。
田方看着這一團亂的西屋,看着暈倒的李秀秀和哭喊的傻孫子,還有那個眼看就不行的孫女,只覺得一股邪火直沖天靈蓋。
她猛地一拍大腿,尖厲地咒罵起來,仿佛要將所有的晦氣和恐懼都罵出去:
“克星!掃把星!一家子喪門星!大的克夫,小的克祖!自打他們進了門,我們家就沒安生過!現在好了,都要來克死我啊!老天爺啊,你怎麼不睜眼看看,我們老陳家是造了什麼孽,招來這麼一群討債鬼啊!”
田方的罵聲在陳家院子裏回蕩,混合着陳小滿無助的哭泣,顯得格外刺耳與淒涼。
陳根生沉着臉坐在飯桌旁,一言不發,仿佛一切都與他無關。
王金花嘴角甚至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
只有陳大錘和張巧枝,面面相覷,眼中充滿了無奈與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