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念頭只在賀敬山的腦海裏停留了一瞬。
隨即，就被他用理智徹底否定。
怎麼可能。
槍怎麼可能會說話。
他是一個與數據、公式、精密儀器打了半輩子交道的武器專家。
他信奉的是科學，是實踐，是無數次重復實驗後得出的冰冷結論。
這一定是巧合。
一個讓他心頭發酸的、殘酷的巧合。
賀敬山將紛亂的思緒強行壓下，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技術難題上。
專家組很快根據“槍管加長1.325厘米”的方案，趕制出了新的樣槍。
測試結果很快出來了。
正如數據演算的那樣，新槍的射程和精準度都得到了顯著提升，彈道表現堪稱完美。
然而，新的問題也隨之而來，而且更加棘手。
“壽命測試報告出來了！”一名年輕的技術員拿着幾份文件，臉色難看地沖進會議室，“結果……非常不理想。”
“怎麼說？”眼鏡專家急忙問道。
技術員將報告拍在桌上，聲音裏帶着一絲頹然：
“槍管的磨損速度，比標準值快了三倍！按這個損耗率，這槍還沒打完一個基數的彈藥，膛線就快廢了。”
“什麼？”
“怎麼會這樣！”
整個會議室瞬間亂成了一鍋粥。
專家們圍着那份報告，表情一個比一個凝重。
各種爭論聲、計算器的按鍵聲、在圖紙上塗畫的沙沙聲交織在一起。
問題又回到了原點。
如何在保證槍管壽命的前提下，找到那個能同時提高精準度的、最完美的長度？
多一毫米，少一毫米，帶來的影響都是天差地別。
賀敬山聽着耳邊的爭吵，只覺得一陣心煩意亂。
他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滿腦子都是妻子蒼白的臉和女兒茫然的眼神。
他提前離開了會議室。
推開家門的那一刻，屋子裏的安靜讓他煩躁的心稍微平靜了一些。
夕陽的餘暉透過窗戶，在地板上灑下溫暖的光斑。
他的女兒安安，正背對着他，乖巧地跪坐在小板凳上。
她沒有在玩他買回來的積木。
小小的身影，正對着牆上掛着的那一排軍功章，小嘴一張一合，似乎在認真地說着什麼。
賀敬山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快要滴出血來。
他的安安……又在說胡話了。
早知道會這樣，他當初就不該同意，不該讓蘇晚帶着安安千裏迢迢地趕來隨軍。
如果她們不來，就不會遇到那場該死的塌方。
如果……
世界上最無力的，就是這兩個字。
他正沉浸在無盡的悔恨中，安安聽到了開門聲，回過了小腦袋。
看到是爸爸，她那雙清澈的大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像落進了兩顆小星星。
“爸爸！”
她的小臉上綻開一個燦爛又可愛的笑容，像一朵向日葵。
然後從板凳上一躍而下，邁開小短腿，一蹦一跳地朝他跑過來。
賀敬山立即收拾好自己所有的負面情緒。
他不想讓女兒看到自己這副頹喪的樣子。
他深吸一口氣，在安安跑到面前時，彎腰將她一把抱了起來，
臉上努力擠出一個溫和的笑容。
“安安今天乖不乖呀？”
安安被爸爸抱在懷裏，開心得不得了。
她伸出兩只胖乎乎的小手，像捧着寶貝一樣，輕輕捧住爸爸布滿胡茬的臉頰。
她湊近爸爸，在他臉上“吧唧”親了一口。
“爸爸，你就是安安的英雄！”
突如其來的告白，像一股暖流，瞬間擊中了賀敬山心中最柔軟的地方。
他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
這個小小的、軟軟的、需要他保護的孩子，卻在此刻，用最純粹的方式治愈着他。
然而，安安接下來的話，卻讓他剛剛溫熱起來的心，猛地一顫。
“爸爸，剛剛金章章們告訴安安了。”
小姑娘摟着他的脖子，小腦袋靠在他的肩膀上，用一種特別驕傲的小奶音繼續說。
“它們說，我的粑粑是最大最大的英雄，爲國家做了好多好多厲害的事情！安安最最崇拜粑粑了！”
又是這種話。
功勳章怎麼可能會說話。
那只是冰冷的金屬，是他過往的榮譽，現在卻成了女兒幻想中的“朋友”。
賀敬山的心疼得無以復加。
他想起醫生再三強調過的話：
孩子受到了巨大的精神刺激，出現了應激障礙。
現在最需要的是安撫和陪伴，絕對不能強行去糾正她的“幻覺”，那只會加重她的病情。
他必須順着她。
賀敬山抱着女兒走到沙發旁坐下，學着安安那副天真爛漫的模樣，
用一種類似開玩笑的語氣，輕聲問道：
“是嗎？那金章章們真厲害。”
他停頓了一下，裝作不經意地提起。
“對了安安，上次那個槍槍……它後來有沒有告訴你，它到底想再長多高呀？”
他只是想順着女兒的話，哄哄她。
沒想到，安安聽到這個問題，立刻認真了起來。
她烏溜溜的大眼睛轉了轉，像是真的在回憶。
“嗯！”她非常可愛又篤定地點了點頭。
然後，她的小身子一扭，像條小泥鰍一樣，“呲溜”一下就從爸爸的懷裏滑了下來。
她光着小腳丫，揣着兩只小手手，像個巡視領地的小領導，
在屋子裏煞有介事地走來走去，似乎在尋找着什麼。
賀敬山的目光，一直追隨着那個小小的身影。
只見安安找了一圈，最後目光鎖定在了針線笸籮上。
她踮起腳尖，從裏面翻出一把小剪刀，然後又拿起一件衣服。
“咔嚓”一聲。
她小心翼翼地剪下了一小段不起眼的線頭。
做完這一切，她像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邁着小碎步跑到爸爸面前，
將那根小小的、柔軟的線頭舉得高高的，遞到賀敬山眼前。
她仰着白嫩的小臉，用一種無比莊重和一本正經的語氣，大聲宣布。
“爸爸你看！槍槍說啦！”
“它就想再長……這——麼——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