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淮安收回手,拿起一旁溫熱的溼毛巾,慢條斯理地擦拭着每一根手指,動作細致得近乎刻板。
“味道怎麼樣?”他微笑着問,聲音溫和。
林晚嘴裏含着那只蝦肉,此刻卻嚐不出滋味。林晚耳朵裏嗡嗡作響,周圍那些長輩們滿意的笑聲、打趣聲,都像是隔了一層水幕。
“很……很好。”林晚艱難地擠出聲音,趕緊低下頭,胡亂咀嚼着。唇上被他指尖擦過的地方,那點微涼的麻癢感,遲遲不散。
顧淮安擦完手,將毛巾放回去,動作流暢自然。然後,他微微傾身靠近林晚,溫熱的氣息拂過林晚的耳廓,聲音壓得極低,態度冷硬——
“演得像點。加錢。”
這幾個字,像一盆冰水,順頭澆下。瞬間澆熄了林晚心頭那點莫名其妙的、不合時宜的悸動。
林晚放在膝蓋上的手悄悄攥緊了裙擺的布料:“明白了。”
是了,加錢。
這才是這場戲的本質內容。剛才那點微妙的觸感,不過是影帝精湛演技的一部分。是林晚自己,差點被這奢華的場景和他專業的表演晃花了眼,忘了自己的位置。
林晚抬起頭,努力彎起唇角,露出一個比剛才更“自然”、更“甜蜜”的笑容。
“謝謝老公。”
聲音溫柔甜蜜,帶着對戀人的依賴和滿足。
顧淮安的眼神似乎微微動了一下,變化快得讓人抓不住。他隨即也加深了嘴角的弧度,抬手,極其符合“恩愛”劇本地,輕輕拂開了林晚臉頰邊並不存在的碎發。
“喜歡就好。”
家宴那晚的“加錢”二字像根刺,扎得林晚清醒無比。
回去後,林晚和顧淮安默契地各自回了房間,界限分明。
契約籤訂後的頭一個星期,林晚嚴格遵守着協議條款,活動範圍基本限定在三樓和一樓餐廳,極力避免與顧淮安產生任何不必要的交集。
顧淮安更是將冷漠和界限踐行到了極致,早出晚歸,即便偶爾在餐廳碰上,也只是微微頷首,目不斜視地吃完自己面前那份嚴格按照營養師配方制作的餐食,然後起身離開。
林晚甚至懷疑,如果不是協議裏寫着“必要場合需扮演恩愛夫妻”,他可能會直接讓人把飯送到書房,徹底避免和她打照面。
林晚覺得自己像一件被暫時存放在這座豪華倉庫裏的物品,需要時拿出來展示一下,不需要時就擱在角落積灰。
她努力調整心態,每天洗腦自己這就是份工作,是交易的一部分,一百萬買三個月的自由,很公平。
一個雷雨交加的深夜,暴雨傾盆而下,在玻璃窗上打出噼裏啪啦的聲響,雷聲滾滾好似震得整棟房子都在微微顫抖。
林晚做噩夢被炸雷驚醒,嚇得心髒怦怦直跳。
她睡眠本就淺,在這種惡劣天氣裏更是難以入眠。
她打開床頭燈,稍微緩和過來,但窗外的電閃雷鳴依舊讓人心悸。
林晚索性起身,想着下樓倒杯水喝。
點開手機看了眼時間,凌晨一點多。這個時間,顧淮安肯定早已經休息,她放輕腳步,推開房門。
走廊裏只亮着幾盞昏暗的夜燈,光線幽暗。林晚摸着扶手走下樓梯,盡量不發出聲響。還沒走幾步,她隱約聽到那邊客廳方向傳來一些細微的動靜。
不是雷聲,更像是……什麼東西被打翻的聲音?
家裏有老鼠嗎?林晚很疑惑。
突然,她的心猛地一提,難道是進賊了?
不對,不可能,紫瀾苑的安保級別很高。
那會是什麼……
顧淮安?他還沒睡?
猶豫了一下,好奇心促使林晚回到三樓,她躡手躡腳地朝客廳方向挪去。
客廳沒有開主燈,只有壁爐上方裝飾性的小壁燈散發着微弱的光芒。借着這點光和窗外不時劃過的閃電,林晚看到了讓她錯愕的一幕。
顧淮安竟然在客廳裏!
他穿着深色的絲質睡衣,頭發有些凌亂,正背對着她,身體微微蜷縮着,靠在沙發邊緣。他的肩膀在輕微地顫抖,腳下地毯上躺着一只翻倒的玻璃杯和幾片散落的藥片。
他似乎在極力忍耐着什麼。
“顧先生?”林晚不確定地喚了一句。
顧淮安的身體猛地一僵,倏地轉過身來!
閃電恰好在此刻亮起,瞬間照亮了他的臉。林晚倒吸了一口冷氣,差點叫出來。
顧淮安的臉色蒼白得嚇人,額頭上布滿了細密的汗水,嘴唇緊緊抿着,似乎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你怎麼在這?”他的聲音嘶啞。
“我……我被雷聲吵醒,下來倒水。”林晚下意識地解釋,“你……你怎麼了?不舒服嗎?”
顧淮安似乎想強撐着站直,但腹部一陣突如其來的痙攣讓他悶哼一聲,不得不再次用手死死按住胃部。
林晚這下看清了,他一只手一直用力地按着上腹。
“胃疼?”她立刻反應過來。看他這痛苦的樣子,恐怕不是小事。
顧淮安沒有回答,只是閉着眼,眉頭緊鎖,冷汗順着額角滑落。
又一聲驚雷炸響,他身體顫抖了一下。
林晚可顧不得那麼多,協議裏可沒寫見死不救!
她快步走過去,先是彎腰撿起那個翻倒的玻璃杯,看了看旁邊散落的藥片:“這是胃藥?你要吃的?”
顧淮安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字:“……嗯。”
林晚立刻轉身去廚房重新倒了杯溫水回來。她看着他痛苦得幾乎無法直腰的樣子,猶豫了一下,還是伸出手扶住他的胳膊:“你先坐下,把藥吃了。”
她的觸碰讓顧淮安身體又是一僵。他似乎極其不習慣與人發生肢體接觸,尤其是這種虛弱狀態下。但他此刻確實沒有力氣推開林晚,只能任由她半扶半攙地把他弄到沙發上坐下。
林晚把水杯和藥片遞給他。他的手冰得厲害,而且還在微微發抖。
顧淮安仰頭把藥吞下,吞咽都有些艱難。喝完水,他靠在沙發背上,閉着眼睛,胸口微微起伏,臉色依舊難看。
林晚站在旁邊,有點手足無措。
協議裏寫着“互不幹涉私生活”,她現在這行爲算不算越界?但看他這副樣子,實在沒法掉頭就走。
“你……經常這樣嗎?”她小聲問,“要不要叫醫生?”
“……不用。”顧淮安的聲音依舊虛弱,但拒絕得很幹脆,“老毛病。吃過藥……一會兒就好。”疼痛顯然剝奪了顧淮安大部分力氣。
窗外又是一道刺眼的閃電,緊接着是幾乎要震碎玻璃的雷鳴聲。顧淮安的身體明顯地、不受控制地瑟縮了一下,就那一瞬間,林晚看得清清楚楚。
他……怕打雷?
這個發現讓林晚更加驚訝。
顧淮安居然會怕打雷?
他不會是因爲打雷才胃疼狼狽成這樣的吧?
這個想法一出現,林晚就被自己蠢笑了,甚至笑出了聲。顧淮安抬眼看了一眼林晚,沒說話,隨後閉目養神。
空氣一時沉默下來,窗外風雨肆虐,屋內兩人之間氣氛尷尬。林晚看着他蜷縮在沙發上,再想想平時他那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模樣,心裏忽然生出一點極其微妙的情緒。
也不是同情,就是一種……發現對方原來也是個“凡人”的感覺。
看來電視劇裏的總裁,現實生活中也就那樣。
林晚想了想,轉身又去了小廚房。打開冰箱,裏面食材琳琅滿目,但大多都是需要烹飪的。她找了一圈,看到有牛奶。
林晚記得好像聽誰說過,溫牛奶可以緩解胃部不適?
她不確定顧淮安這種有潔癖會不會喝她熱的東西,但還是抱着試一試的心態,倒了一杯牛奶放進微波爐加熱。
端着溫熱的牛奶回到客廳,顧淮安依舊保持着原來的姿勢,雙眼緊閉,但睫毛顫抖得厲害,說明他並未睡着,仍在忍受痛苦。
“那個……喝點溫牛奶吧,可能胃會舒服點。”林晚把杯子輕輕放在他面前的茶幾上。
顧淮安睜開眼,看了一眼那杯冒着熱氣的牛奶,眼神復雜,又看向林晚,眉頭微蹙,他似乎想拒絕。
但恰巧在此時,顧淮安的胃部又是一陣抽搐般的疼痛,讓他倒吸一口涼氣,下意識地又捂緊了肚子。
林晚沒再說什麼,只是把杯子又往他面前推了推。
沉默了幾秒,顧淮安像是終於向疼痛妥協了,也可能是那杯熱氣騰騰的牛奶在這種氛圍下過於誘人。他伸出手,有些顫抖地捧起了杯子。
顧淮安極其緩慢地喝了幾口。溫熱醇厚的液體滑過食道,流入胃裏,確實舒服了一些。
林晚安靜地站在一旁,目光落在窗外的雨幕上。
一杯牛奶喝完,顧淮安的臉色似乎緩和了一點點。他放下杯子,靠在沙發上,依舊沒什麼力氣說話……或者他不太想說話。
雷鳴聲還在繼續,但似乎比剛才遠了一些。
林晚看着他又閉上眼睛,像是累極了,想了想,轉身去洗手間拿了一條幹淨的毛巾,用熱水浸溼又擰幹,走回來遞給他:“擦擦汗吧。”
顧淮安再次睜開眼,沉默地接過來,胡亂在臉上擦了幾下,就把毛巾遞還給林晚,聲音依舊低啞,但比剛才聽着好像多了點力氣:“……謝謝。”
這是林晚住進紫瀾苑以來,第一次聽到他對她說“謝謝”,雖然語氣還是硬邦邦的,但林晚很受用。
“不客氣。”林晚接過毛巾,又說,“你……好點就回房間休息吧,這裏睡着容易着涼。”
顧淮安“嗯”了一聲,卻沒動,似乎還在積蓄力氣。
林晚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她覺得自己該走了,但又有點不放心。正猶豫着,顧淮安忽然開口,聲音很低,像是無意識的囈語,又像是在對她解釋:“……晚上應酬,喝多了點。冷風一吹就……”
他沒再說下去,但林晚明白了。是爲了工作。那個在外面看起來光鮮亮麗、無所不能的顧總,也是會因爲應酬喝酒喝到胃疼發作,會怕打雷,會在深夜獨自忍受痛苦的人。
哇哦——林晚感覺很奇怪,都那麼有錢了,怎麼不找專業的人照顧自己呢?要面子嗎?胃病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大事啊!還是說他已經潔癖到這種程度了?
又坐了一會兒,藥效似乎上來了,顧淮安的呼吸逐漸變得平穩悠長,像是睡着了。
林晚看着顧淮安依舊微蹙的眉頭,輕輕拿起沙發上疊放着的一條薄毯展開,小心翼翼地蓋在他身上。
做完這一切,林晚輕手輕腳地上了樓。
回到自己房間,窗外的雷雨聲似乎不再那麼可怕了。林晚躺在床上,聽着雨點敲打玻璃的聲音,腦海裏卻反復浮現出顧淮安蒼白的臉。
這一夜,注定有些不同。
第二天早上,林晚下樓吃早餐,當她走進餐廳時,顧淮安已經坐在那裏了。他換上了筆挺的西裝,若無其事的坐在那裏吃早餐,仿佛昨夜那個蒼白脆弱,甚至有些狼狽的男人只是林晚的幻覺。
周伯站在一旁布菜,一切如常。
林晚默默在他對面坐下。早餐是清淡的白粥和小菜。
空氣安靜得只剩下餐具輕微的碰撞聲,這時顧淮安忽然開口:“昨晚,謝謝。”
林晚拿着勺子的手頓了一下,抬頭看他。
他已經低下頭繼續喝粥。
“舉手之勞。”林晚也低下頭,輕聲回了一句。
這之後,兩人再無交流,安靜地吃完了早餐。
那天之後,顧淮安對林晚的態度不再是以前那種像陌生人一樣。林晚也漸漸放鬆下來。她開始在遇到他時,主動點頭打個招呼。會在周伯詢問口味時,坦然地說出自己想吃的菜。
他們之間依然是契約關系,依然交流甚少。
日子按協議約定平穩推進。
林晚住三樓,活動空間除了書房和顧淮安臥室,其他地方暢通無阻。
偌大的房子像個高級酒店,安靜的過分。
這裏其他人好像設定好程序的機器人,禮貌周到,保持距離。
顧淮安整日忙得神龍見首不見尾,偶爾在餐廳碰見,也只是冷淡地點個頭,各自吃飯,連眼神都吝於交換。
挺好,清淨。
林晚數着日歷上的日子,計算着銀行卡裏每月按時到賬的二十萬,心裏盤算着債務還清後剩下的錢該怎麼規劃。
直到那天深夜。
林晚被一陣不太尋常的聲音驚醒。不是腳步聲,更像是……什麼東西撞到了牆上?悶悶的。
聲音來自走廊。
猶豫了一下,林晚還是披上外套,輕輕拉開房門。
走廊只開了幾盞昏黃的壁燈,光線朦朧。
一股濃烈的酒氣撲面而來,嗆得林晚皺了下眉。
走廊那頭,顧淮安房間門口,他正背對着林晚,高大的身影有些搖晃。
顧淮安似乎想開門,但手裏的鑰匙幾次都沒對準鎖孔。
他煩躁地低聲咒罵了一句。
他喝醉了?這太反常了。
周伯呢?
林晚站在原地,一時不知該退回去還是該上前。
按協議,二人互不幹涉私生活。顧淮安現在這副樣子,顯然屬於“私生活”範疇,而且看起來……很麻煩。
就在林晚猶豫的當口,顧淮安似乎徹底失去了耐心,或者——根本沒意識到身後有人。他猛地一拳砸在門板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然後,他放棄了鑰匙,身體晃了晃,像是要失去平衡。
“喂!”林晚下意識地低呼出聲,身體反應比腦子快,一個箭步沖上去,險險在顧淮安摔倒前扶住了他的胳膊。
顧淮安猛地轉過頭。
溼漉漉的黑發凌亂地貼在額頭上,幾縷發絲還滴着水,眼睛此刻蒙着一層濃重的水汽,眼神迷離,焦距渙散,臉頰泛着潮紅,薄唇微張,急促地喘息着。
他看着林晚,眼神茫然,似乎在努力辨認眼前的人是誰。
“林……晚?”顧淮安含糊地吐出林晚的名字,帶着濃重的鼻音,語調拖得長長的,和平日裏的顧總判若兩人。
“是我。你喝多了。”林晚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平穩,支撐着顧淮安搖搖欲墜的身體,“鑰匙呢?我幫你開門。”
顧淮安像是沒聽懂,只是定定地看着林晚,眼神直勾勾的,帶着一種近乎孩童般的困惑?
這種神情出現在顧淮安臉上…嗯……很違和。林晚心想。
顧淮安微微低下頭,溼潤的發梢幾乎蹭到林晚的額頭。
“顧淮安,鑰匙!”林晚加重語氣,試圖喚回他一絲神智。
顧淮安身上的酒氣和熱度透過衣服傳來,讓林晚有些不自在。
顧淮安像是被林晚突然提高的音量嚇了一跳,身體又晃了晃。
好沉。真是個祖宗。
林晚趕緊收緊手臂,把他大半重量架在自己身上。
顧淮安似乎終於聽懂了“開門”兩個字,慢半拍地在西裝褲口袋裏摸索。動作笨拙又遲緩,找了半天,才摸出那串鑰匙。
林晚一把搶過來,手忙腳亂地插進鎖孔。
“咔噠”一聲,門開了。
林晚幾乎是半扶半拖地把顧淮安弄進了房間。
主臥很大,風格冷硬,和他的人一樣。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的夜景,林晚顧不上欣賞,只想把人放下。
顧淮安腳步虛浮,配合度爲零,整個人的重量幾乎都壓在林晚身上。
走到床邊時,林晚腳下一個趔趄,二人一起摔進了柔軟得過分的大床裏。
“唔……”顧淮安發出一聲含糊的悶哼。林晚則狼狽地被他壓在身下,差點喘不過氣。
濃烈的酒氣侵占了林晚的呼吸。
林晚手忙腳亂地想推開顧淮安爬起來,顧淮安卻像是找到了一個舒服的姿勢,沉重的腦袋就擱在林晚的頸窩處,滾燙的呼吸一下下灑在林晚的皮膚上,激起一片細小的戰栗。
“顧淮安!起來!”林晚用力推他胸膛,聲音帶着惱意。顧淮安紋絲不動,反而像只大型犬一樣,在林晚頸窩處蹭了蹭,溼漉漉的頭發蹭得林晚皮膚發癢。然後,顧淮安含糊的聲音,貼着林晚的耳畔響起,氣息灼熱:
“合約裏……沒寫不能親額頭吧?”
林晚的身體瞬間僵住,血液好像都沖上了頭頂。
他……他說什麼?
還沒等林晚反應過來,一個溫熱的、帶着酒氣的吻,就那樣毫無預兆地、輕輕地落在了林晚的額頭上。
那觸感很輕,像一片羽毛,又像一滴滾燙的水珠。
短暫停留了一瞬,隨即離開。
時間仿佛凝固了。
空氣裏只剩下顧淮安粗重的呼吸聲和林晚擂鼓般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