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6、
那之後，祝樂每天都會有一個小時的時間教我認字。
只不過一到時間，他的爸爸媽媽就會來接走他。
我伸手，穩穩接住頭頂飄落的梧桐葉。
“真好看。”我說。
祝樂嘴角上揚：“秋天到了，葉子都變黃了，你看，像不像蝴蝶。”
我沒說話，將葉子放在我膝頭的繪本上。
自從我想學認字之後，園長就給我買了好多學習用品。
“你喜歡嗎？聽護士姐姐說外面的葉子更大更好看，你想出去看看嗎？”祝樂問我。
我點頭。
他帶我在牆角找到了一處剛好可以穿過一人的洞口。
“從這裏穿過去，走出小巷就可以看到了。”他告訴我。
洞口外是一個廢舊的小巷，地上到處都是雜物。
祝樂有些興奮，他在前面跑着，回頭望着我笑。
“崔燦，這是我第一次一個人出來！我真的......”
祝樂的聲音戛然而止。
我看到祝樂一步步從巷外退回來，緊接着又看到對他步步緊逼的兩個男人。
“喲，老大，這還有一個！”大個子男人見到我時戲謔的吹了一聲口哨道。
前面的刀疤臉吐出一口煙：“想出這個巷子，得用這個......”
說着他搓了搓手指。
祝樂擋在我身前，顫抖着聲音說道：“我們沒錢！”
“操！沒錢還敢來這一片晃，你當我們......”
“哎，別嚇到孩子。”刀疤臉打斷大個子，“我看這個小妹妹長得就很不錯，你讓我樂呵樂呵，我就放你們過去，怎麼樣？”
“你們混蛋！崔燦！你快跑，快從洞口鑽回去叫人！快啊！”祝樂狠狠推了我一把，我看了他一眼，轉身朝洞口跑去。
“臭小子！還敢叫人！放開！”
祝樂攔不住，只好緊緊抱着那兩人的腿，被拖在地上。
大個子扯着祝樂的頭發一巴掌扇到他的臉上。
見他還不鬆手，刀疤臉一腳將他踹出去老遠，祝樂撐着身子爬起來，捂着肚子咳出一口血。
他紅着眼睛望着我。
我看到他的口型在喊着：“跑！”
一股滾燙的，洶涌的感覺在我身體裏炸開，我的耳朵裏又響起那道尖銳的聲音，蓋過了一切。
我又往回走，順手從雜物堆裏撿起一個桌腿。
桌腿上還嵌着幾顆發鏽的釘子，它們被我揉進手心裏，鮮血順着木棒流下，滴進泥土裏。
我歪着頭，看着兩人，似乎是在決定從哪個人開始。
“喲，這就對了嘛，你比那個小畜生懂事，你陪哥哥玩玩，哥哥就放你們出去。”刀疤臉說着就朝我走來，“你把棍子放下陪哥哥玩好不好？”
那道尖銳的聲音還在我耳邊直響。
很吵。
太吵了。
讓聲音消失。
棍子揮出去的時候，爸爸突然出現在眼前，他拿着刀，精準的對着媽媽的腿膝處砍下去。
我手腕一轉，隨着一聲悶響，一聲扭曲的、從喉嚨深處發出的哀嚎從刀疤臉嘴中發出。
他整個人像被抽掉了骨頭，重心全失，重重地側摔在地上，抱着膝蓋蜷縮成一團，不停地抽搐。
大個子又驚又怒，從口袋裏掏出一把折疊小刀，怒罵道：“操！你個小雜種敢動手！”
說着就要沖過來。
“崔燦！”祝樂站起身，情急之下從地上撿起一個酒瓶子直直扔向大個子。
一聲脆響，瓶子在大個子頭上炸開。
大個子捂着頭倒在地上。
“崔燦，我們走吧......我們回去吧......”
祝樂的臉高高腫起，嘴角還掛着血。
不夠。
不夠。
血水順着棍子滑落，我舉起棍子，一下，又一下。
祝樂驚恐的看着眼前這個臉上沒什麼表情的女孩，什麼都一樣，又好像什麼都不一樣了。
這不是他認識的崔燦。
崔燦不該是這樣的。
地上的兩人不再動彈，像兩灘爛泥一樣癱在血泊中。
可是我還是停不下來，還遠遠不夠。
耳邊有祝樂的聲音，但那聲音太遙遠了，像是隔着一層厚玻璃。
溫熱的液體濺到我臉上，我死死盯着那兩張血肉模糊的臉，卻什麼也看不清，眼前只有一片晃動的紅。
直到那股感覺消失，我才感覺到手心裏傳來的刺痛。
我放下棍子，拔出釘在手裏的釘子。
再看向祝樂時，他搖着頭，淚流滿面。
他深深的看了我一眼，慢慢起身，拖着身子一步步挪到那洞口處，消失了。
“不去看葉子嗎？”我看着那洞口，小聲的問。
7、
我醒來時，看到園長坐在病床前捂着臉輕聲嗚咽着。
我抬手，抓住她的手指。
“別哭。”我說。
她慌忙擦掉眼淚，扯出一個難看的笑：“沒事的，阿燦，你餓了吧？你看我給你帶了什麼？全都是你愛吃的......”
“他們說我是精神病，他們都不喜歡精神病，對嗎？”我問園長。
“我們阿燦才不是精神病，我們只是生病了，好好治病一定會好起來的，我們阿燦才不是精神病......”
我轉頭看向窗外，一片樹葉被風吹落，晃啊晃，晃到了窗前落下。
“幫幫我，我想治。”我輕聲說。
和往常一樣，吃過午飯，我就到院裏的水池邊坐着等祝樂。
等他來教我認字，等他來給我念故事書。
但我沒等到。
第一天。
第二天。
第三天。
......
第七天，他來了。
他的臉比之前更蒼白，蒼白的幾乎透明。
他從懷裏掏出一本書，有些得意：“你看，我帶了什麼？”
我眨眨眼，望着他。
“漫畫書，媽媽是不許我看這些的，我拜托隔壁病床的哥哥偷偷給我買的。”
“我讀給你聽，好不好？”
我點點頭。
他在這坐了一下午，給我講這本漫畫。
“終場哨響，艾麗的愛寵死在了這場比賽中，艾麗的精神支柱也在這一刻轟然崩塌，她一步步走向那尚有餘溫的屍體，也完成了自我靈魂的葬禮。”
他喘着氣講完，額頭上沁出一層細密的汗。
我拿過他手裏的漫畫，漫畫的最後一幕停留在艾麗那雙空洞的雙眼上。
“我不喜歡這個結局。”我說。
他晃了晃腿：“嗯，我也不喜歡。”
......
“祝樂！”祝樂媽媽紅着眼找到他。
“你支開我是爲了來這裏？我跟你說過多少遍，不要亂跑，不要看這些沒有營養的書，你怎麼就是不聽呢，你要媽媽怎麼辦？你要媽媽怎麼辦！”
祝樂媽媽抓着他那薄薄的肩膀晃着，“你怎麼就這麼不懂事，你非要把我逼瘋才行是不是！是不是！”
祝樂沒說話，低頭看着母親跪在自己的腳邊歇斯底裏。
“祝樂很好，你不要罵祝樂。”
“什麼？”他轉過頭看我。
“你比任何人都要好。”我回答他。
他顫抖着嘴唇突然哭出聲，那雙蒼白纖細的手捂着臉，低聲嗚咽着。
女人站起身，不可置信的看着祝樂。
在她的印象中，這是祝樂生病以來，第一次哭。
她附身抱住那個瘦弱的男孩，嘴裏一遍遍說着“對不起”。
8、
今天是個大陰天。
世界被抽走了所有的鮮明和色彩。
“阿燦，今天怎麼樣？”張醫生推開門進來，“你這段時間表現不錯，你看我給你帶了什麼？”
說着她從身後拿出兩盒包裝精致的小蛋糕。
我對着她笑笑，接過蛋糕。
“謝謝張醫生。”我說。
“阿燦要謝謝自己，這是你這段時間表現好的獎勵。”張醫生笑着摸了摸我的頭。
醫生走後，我帶着蛋糕去水池邊等祝樂。
這段時間他每天都會來這裏給我講漫畫，只是每次都只待一會兒。
我小心翼翼的將蛋糕放在一邊。
我沒等到祝樂，卻等來了祝樂的媽媽。
“崔燦，好孩子，阿樂想見見你，你跟阿姨走好嗎？去見阿樂一面吧......”說到後面她幾乎是哽咽着的。
我跟着她走，懷裏緊緊抱着蛋糕。
我想，祝樂會喜歡的吧。
見到祝樂了。
可他不說話，也不看我。
等了許久，祝樂才睜眼。
看到我，他扯着嘴角露出一個笑容。
“我給你留了好多好多書，還有你愛看的漫畫書，等我好了......我還教你認字。”他看着我，語氣緩慢，“好不好？”
“那天......對不起，阿燦，你不是壞孩子，你也比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都要好。”
我替他擦去眼角的淚，拉起他的手，把蛋糕放在他手上。
“你吃，很好吃的，你要是喜歡，我就好好治病，讓張醫生再獎勵我一次，我還給你帶。”
接着從懷裏掏出那本皺巴巴的漫畫。
“你不開心，我給你講漫畫，好不好？”
我打開第一頁，開始讀。
我讀的結結巴巴的。
讀到第三頁的時候。
祝樂拿着蛋糕的手突然落下，蛋糕掉在地上，蛋糕渣弄髒了我的鞋。
突然一道閃電劈過。
窗外突然下起大雨。
“祝樂，這本書好難讀啊，你教了我那麼多遍，我怎麼還是學不會。”
......
“張醫生，阿燦她......最近怎麼樣？”園長抓着剛出病房的張醫生問道。
“她最近太正常了，很配合。”張醫生嘆了口氣，繼續說：“她在演戲，她很想從我這裏得到一句認可。”
“怎麼會......”園長喃喃道。
第二天，治療結束，張醫生臨走時我問她：
“我表現的好嗎？”
“很好啊。”
“那我可以得到獎勵嗎？”
“當然，你想要什麼獎勵？”
“我還想要兩盒蛋糕。”
......
園長沒有在病房裏找到崔燦。
找遍醫院，最後在水池邊看到了一小盒被擺放整齊的小蛋糕，和一本皺皺巴巴的漫畫書。
她顫抖着手打開那本漫畫，看到最後時，坐在水池邊掩面痛哭。
不遠處有人放煙花，那煙花在黑夜中，格外的璀璨。
10、
我叫祝樂。
從我記事起，我的生活一直都是三點一線。
家，學校，醫院。
因爲生病，爸爸媽媽對我的一切行爲習慣都格外重視。
在我十歲生日這天，我的病情加重，醫生說需要住院觀察。
媽媽總安慰我說：“我們阿樂一定會好起來的。”
但我總看到她偷偷抹眼淚。
我的生活沒什麼意思，我想，如果治不好，也挺好的。
“媽媽，我想出去走走。”
天氣難得放晴。
“好，媽媽跟你一起去。”她說着就要起身。
“媽媽，讓我一個人待會兒吧。”我說。
她表情有些僵硬，手緊緊攥着裙角，又鬆開。
“好。”她答應，“但是不許待太久。”
於是，我遇到了崔燦。
我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女孩。
像是一個破碎的瓷娃娃，滿身的瑕疵，卻引人注意。
她的額角上，脖子上，胳膊上，甚至是手心裏，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傷疤。
我想，我得爲她做點什麼。
她說她不認字，那我就教她。
她叫崔燦，真是個好名字。
她有些呆呆的，很可愛。
但媽媽不許我在外面待太長時間。
我有些羨慕崔燦，我要是像她一樣自由，就好了。
她說梧桐樹葉好看，於是，我帶她逃出醫院，逃出這個戴着枷鎖的世界。
一次，就夠了。
但是不太順利。
我第一次痛恨自己虛弱的身體，第一次這麼迫切的想要立馬好起來。
這樣，就能爲崔燦多拖延些時間了吧。
她好像有些不一樣了。
血染紅了她的雙手，也刺痛了我的眼。
瓷娃娃在這一刻破碎的更加徹底。
“崔燦......我們走吧......我們回去吧......”
我試圖喚醒她。
“崔燦，停下來！快停下來！崔燦......崔燦......對不起，崔燦，讓你變成這樣......真的對不起。”
如果我沒有生病，要是我能保護好她，要是我沒帶她出來，崔燦她......就不該是這樣的......
她終於停手。
我看着她那雙不同於往日的雙眼，突然有些不敢直視她。
對不起......我很沒用......
我拖着身子回去了。
在看到醫生的那一秒，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跪着爬向醫生，抓着她的衣角懇求道：
“醫......醫生......求你，救救崔燦......救救崔燦......”
求求你，讓崔燦變得更完整一些吧。
我顫抖着手指向身後的洞口。
我看到蜂擁而至的人群，一切都在眼前變得模糊起來。
病情又惡化了，但我想活下去。
光影在眼皮上明滅，斷續的人聲像隔着一層厚厚的水。
意識剛被一道亮光推上岸，下一秒又被無盡的黑暗吞噬。
我昏迷了七天。
媽媽偷偷哭的次數越來越多。
我知道，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
但我是想活下去的。
11、
“你之前想說看漫畫，我給你帶來了。”隔壁病床的哥哥趁媽媽不在偷偷塞給我。
我偷偷帶着漫畫下樓，崔燦果然還在等我。
傻子。
“你看，我帶了什麼？”
“我讀給你聽，好不好？”
看到她點頭，我如釋重負。
她什麼也沒問。
她一直以來都不太會主動跟我說話的。
但她會等我，等我教她認字，等我給她念故事書。
我的生活，好像沒那麼無聊了。
但是漫畫的結局，我不太喜歡。
我想，如果我死了，崔燦怎麼辦呢？
誰來教她認字？誰來給她講故事？
她還會傻傻的坐在這裏等我嗎？
......
還是被媽媽發現了。
“你怎麼就這麼不懂事，你非要把我逼瘋才行是不是！是不是！”
我好像對不起很多人。
媽媽有我這樣的兒子，也很痛苦吧。
如果......如果我早點死掉......
媽媽是不是就不會傷心了。
“祝樂很好，你不要罵祝樂！”
“你比任何人都要好。”
一直以來在心裏建設的堡壘在這一刻崩塌，一股委屈突然涌上心底，我再也控制不住情緒，捂着臉痛哭。
......
我越來越痛，清醒的時間也越來越少。
病床邊還有新買的漫畫。
等我好點......等我好起來......
這些瑣碎的念頭，像一點點微弱的火星，落在這副殘破不堪的身軀上，非但沒有熄滅，反而燒起一種連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渴望。
我有點想立刻見到崔燦。
這個念頭來的毫無道理，只是覺得，如果不見她一面，她又會傻傻等着了。
意識越來越模糊。
我好像又睡着了。
睜開眼，就看到了崔燦。
我想努力讓自己笑的好看一些。
“我給你留了好多好多書，還有你愛看的漫畫書，等我好了......我還教你認字......好不好？”
“那天......對不起......”
我拿着她塞給我的蛋糕，聽她給我講漫畫。
看她讀的磕磕絆絆的，我不禁嘴角上揚。
阿燦真聰明，我只給她念了一遍，就能記這麼多。
我看到她的眼角閃了閃。
那是眼淚嗎？
是眼淚吧。
崔燦，我的出現，也對你產生意義了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