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話,除了我那艘破船的船頭,溫度比別處低了至少五度,凍得我半夜起來多裹了一層舊毯子。
第二天一大早,我頂着兩個淡淡的黑眼圈,打着哈欠把船劃到渡口。汴河的清晨總是帶着一股子溼潤的水汽和岸邊早點鋪子飄來的混合香氣,沾在睫毛上涼絲絲的,一眨眼就能擠出小水珠。我把船槳往岸邊的青石上磕了磕,濺起的水珠沾在褲腳,涼得人一激靈。
我一邊啃着昨晚剩下的半個炊餅,一邊在心裏的小本本上給王秀才家的“售後服務”單獨列了一項。
“調查客戶投訴,出外勤,預計耗時半天。誤工費…… 至少得五十文吧?” 我掰着手指頭算,指節因爲用力有點發白,“五十文夠買兩斤五花肉,或者給船底補塊像樣的木板,再不濟也能買三捆青菜。”
接着往下算,“交通費不用算,船是自己的,但誤餐費得算吧?這半天總不能餓着肚子跑。還有精神損失費!”
被官爺盤問,嚇得我心都快跳出來了,怎麼也得加二十文。
我越想越氣,這活兒純屬賠本買賣,不僅沒錢拿,還得倒貼。
“等我債還清了,回了二十一世紀,第一件事就是去消費者協會告她!告她搞封建迷信詐騙!” 我對着河面小聲嘀咕,還揮了揮拳頭,像是鬼婆婆能聽見似的。
正當我對着河面腹誹得起勁,一個清朗又帶着點愣頭愣氣的嗓音從岸上傳來,打斷了我的財迷心竅。
“船家,請問,你就是‘無憂渡’的渡娘林氏嗎?”
我抬起頭,眯着眼看過去。
岸邊站着一個年輕人,約莫二十出頭,穿着一身嶄新的青色捕快服,腰間挎着一把樸刀,身形挺拔,領口還帶着點漿洗的硬挺,袖口卻磨出了點毛邊,就是臉上的表情有點過於嚴肅,像是誰都欠他二兩銀子。他手裏拿着一本冊子和一支筆,正一臉認真地看着我,眼神裏充滿了審視和探究。
得,麻煩找上門了。還是官方認證的麻煩。
我趕緊把嘴裏的炊餅咽下去,怕噎着,還順了口河水。臉上瞬間堆起職業假笑,那叫一個熱情洋溢,人畜無害。
“官爺好!官爺辛苦了!小女子就是林晚渡,這‘無憂渡’就是我的船。官爺是要過河嗎?您放心,公務人員,我給您打八折!不,免費!爲人民服務嘛!”我一邊說,一邊麻利地把船靠岸,準備請這位“青天大老爺”上船。
那年輕捕快顯然被我這突如其來的熱情給整不會了,愣了一下,才板着臉清了清嗓子,一絲不苟地說道:“不必了。本官乃開封府捕快趙小虎,奉命前來問話。”
他一邊說,一邊翻開手裏的小冊子,煞有介事地準備記錄。
“問話?”我故作驚訝地眨了眨眼,睫毛撲閃了兩下,心裏已經開始盤算怎麼糊弄過去,“官爺,您看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天天在這汴河上風裏來雨裏去,賺點辛苦錢,我能有什麼事兒讓官爺您親自跑一趟啊?”
趙小虎抬眼皮瞥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說“你繼續裝”,看得我心裏一緊。
“林氏,我問你答。”他的語氣不容置喙,前日下午申時三刻,你在城東三裏外的河段,可曾發現一具男童浮屍?”
“哦,您說那孩子啊。”我立刻換上一副悲天憫人的表情,“發現了發現了,可憐見的,那麼小的孩子……我當時嚇壞了,趕緊就喊人了,後來不是有衙門的人過來處理了嗎?”
“是我問你,不是你問我。”趙小虎皺了皺眉,顯然對我的搶白很不滿。
“你是什麼時候發現的?當時周圍還有沒有其他人?有沒有看到什麼可疑的情況?”
他這一連串的問題,問得又快又急,跟後世警察查戶口似的。
我心裏翻了個白眼。可疑情況?最大的可疑情況就是那孩子的鬼魂昨晚還站我船頭跟我玩“你瞅啥”呢。這話我能說嗎?說了你信嗎?信了不得當場把我當成妖怪抓起來?
“官爺,您這可問住我了。”我一臉爲難地撓了撓頭“當時天色都快暗了,我正準備收工,就看到河裏飄着個東西,一開始還以爲是哪家扔的破布娃娃呢。劃近了一看,才發現是個孩子。我立刻換上一副悲天憫人的表情,眼眶瞬間就紅了,還吸了吸鼻子,怕眼淚真掉下來,趕緊用手背擦了擦眼角,我一個姑娘家,嚇得魂都快沒了,哪還顧得上看周圍有沒有人啊?腦子裏嗡嗡的,光顧着喊救命了。”
他那雙眼睛黑白分明,亮得驚人,帶着一股子不找出真相誓不罷休的執拗。我被他看得心裏發慌,心跳得飛快,怕他看出破綻,甚至忍不住想:是不是昨晚小寶站在船頭,留下了什麼痕跡?比如腳印,或者別的什麼?
我正緊張着,趙小虎突然換了個問題,語氣變得銳利起來:“你的船,爲何總是在夜裏還停留在河上?” 他頓了頓,說出的話更有針對性,“據附近張船家說,前兒個亥時,他起夜時還見你船在城東飄着,那時候早過了擺渡的時辰了。而且,近半年來,汴河上幾起溺亡事件的屍首,十有八九都是你第一個發現的。林氏,你不覺得這太巧合了嗎?”
我心頭一跳。
壞了,忘了這茬了。爲了“渡魂”方便,我確實經常在案發現場附近“加班”,沒想到被有心人記下了。這下真是黃泥巴掉褲襠,不是屎也是屎了。
“巧合,純屬巧合!” 我把頭搖得像撥浪鼓,聲音都比剛才高了點,“官爺,您想啊,這汴河上就數我最勤快,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一天到晚都在河上漂着。別的船家天一黑就收工,我有時候還會多跑兩趟,萬一有人晚歸要過河呢?我見到的事兒,自然比別人多嘛!這叫什麼?這叫…… 概率學!”
“概率學?”趙小虎顯然沒聽過這個詞,眉頭皺得更緊了。
“對,就是……就是天道酬勤的意思!”我趕緊找補“我這麼努力工作,老天爺都看不過去,所以總讓我碰上點事兒,好讓我去報官,積點陰德嘛!”
這番歪理邪說,我自己聽着都想笑。
這番歪理邪說,我自己聽着都想笑,更別說趙小虎了。他顯然不吃我這一套,撇了撇嘴,合上冊子,用那支筆的末端敲了敲封面,發出 “篤篤” 的輕響。
“林氏,我不管你那套說辭。我只信證據。”他一字一頓地說道“聖人雲:子不語怪力亂神。一切反常之事,背後必有緣由。這樁案子,開封府會一查到底。在此期間,你不得擅自離開汴梁,隨時等候傳喚。”
說完,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裏的懷疑簡直不加掩飾,然後轉身,邁着他那標準得像用尺子量過的步伐,一步一步走了。走了兩步,他還回頭看了一眼我的船,像是在確認什麼,才繼續往前走,直到消失在街角的早點鋪子後面。
我看着他挺拔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街角,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一屁股坐回船上。
“我呸!”我沖着他離開的方向做了個鬼臉“,你才怪力亂神,你全家都怪力亂神!”
罵歸罵,我心裏卻沉甸甸的。被官府盯上,這可不是什麼好事。我這個“陽間債主”的身份本來就經不起推敲,萬一被這個愣頭青查出點什麼蛛絲馬跡,我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不行,必須盡快把王秀才家這單“業務”了結了,然後老老實實當我的渡娘,悶聲發大財。
我把船劃到一個更僻靜的蘆葦蕩裏,四下看了看,確定沒人。
“好了,該幹正事了。”
我盤腿坐好,深吸一口氣,從領口裏掏出那枚溫潤的“渡”字玉佩。
深吸一口氣,我從領口裏掏出那枚溫潤的 “渡” 字玉佩。玉佩是乳白色的,摸起來滑溜溜的,上面的 “渡” 字刻得很規整,是鬼婆婆親手給我的,說能幫我 “共情溯源”。昨晚只是跟小寶的鬼魂打了個照面,具體他爹是怎麼罵他的,爲什麼罵他,這些關鍵信息都還沒搞清楚。直接上門去問王秀才 “你爲什麼罵你兒子”,估計會被人當成瘋子打出來,還得落個 “咒人家孩子” 的名聲。
還是得靠我的金手指,果然牛馬終其一生都是牛馬嗎...
我將玉佩緊緊握在手心,閉上眼睛,集中精神,在心裏默念着小寶的名字和他那句執念:“爹爹……爲什麼總罵我笨?”
玉佩開始微微發熱,一股熟悉的暖流從掌心蔓延開來,包裹住我的意識。周圍蘆葦的沙沙聲、水鳥的鳴叫聲、遠處市集的喧囂聲,都漸漸遠去,仿佛被一層厚厚的玻璃隔開。
我的世界陷入一片黑暗和寂靜。
這就是“共情溯源”的前兆。鬼婆婆說,這玉佩能讓我窺見鬼魂執念形成的關鍵場景,身臨其境地感受他們最後的喜怒哀樂。
黑暗中,一絲光亮出現,緊接着,一個場景在我腦海裏清晰地浮現出來。
我“看”到了一間古樸的書房。
不,不是“看”到的,我感覺自己就是小寶。我的視角變得很低,只能看到書桌的桌腿和地面上冰冷的青石板。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濃重的墨香和舊書卷的黴味,讓人有些透不過氣。
我的手裏,正捏着一支對我來說有些過大的毛筆。筆杆是竹子做的,摸起來有點涼,筆尖蘸了墨,因爲握得太久,手心裏全是汗,筆杆都有點滑。面前的宣紙上,歪歪扭扭地寫着幾個 “永” 字,墨跡暈開,有的筆畫太粗,有的太細,像幾只醜陋的墨豬趴在紙上。
“啪!”
一聲清脆的戒尺敲擊桌面的聲音,嚇得我渾身一抖。
“又寫錯了!” 一個嚴厲的、壓抑着怒氣的聲音從我頭頂傳來,震得我耳朵有點疼,“這個‘永’字,爲父教了你多少遍了?點要圓,橫要平,豎要直,你看看你寫的,橫畫跟波浪似的,豎畫歪歪扭扭,心浮氣躁,朽木不可雕也!”
一個嚴厲的、壓抑着怒氣的聲音從我頭頂傳來。我不敢抬頭,只能看到一截青色的衣袍下擺。
我能感覺到“我”的身體在微微發抖,不是因爲害怕,更多的是一種委屈和壓抑。我想開口解釋,說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握筆握得手酸了,想歇一會兒。
但話到嘴邊,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因爲我知道,任何解釋,換來的都將是更嚴厲的呵斥。
“爹爹…… 我……”“我” 用蚊子般的聲音囁嚅着,聲音小得像蒼蠅叫,連自己都快聽不見了。
“你什麼你!” 王秀才的聲音更怒了,還伸手扯了扯我的袖子,讓我抬頭看他,“看看隔壁李家的孩子,比你還小一歲,已經能通讀《論語》了!你呢?連個‘永’字都寫不好!我王家世代讀書,到了你這一輩,難道要成個睜眼瞎?我王家的臉,都讓你丟盡了!”
那聲音裏的失望,像一盆冰水,從頭頂澆下來,讓我從裏到外都涼透了。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小寶內心的絕望。他想讓父親高興,他拼命地想把字寫好,可是越急越錯,越錯越被罵,陷入了一個無解的死循環。
窗外,傳來了其他孩子們的嬉笑聲,還有清脆的蟬鳴。
“我” 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窗外,那片小小的、被窗櫺分割開的天空,藍得那麼自由,幾朵白雲慢悠悠地飄着,像是在散步。“我” 多想出去跟他們一起玩,哪怕只玩一會兒,讓酸得發僵的手腕歇一歇,讓憋得發慌的胸口透口氣。
“還敢分心!”
又是一聲怒喝,將“我”拉回了這間令人窒息的書房。
場景到此,戛然而止。
我猛地睜開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氣,額頭上已經滲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手裏的玉佩恢復了冰涼,仿佛剛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覺。
但我胸口那股憋悶和委-屈的感覺,卻真實得可怕。
我低頭看着自己的手,仿佛還能感覺到握着毛筆時的酸脹,和被戒尺敲擊時那瞬間的驚悸。
“原來是這樣……” 我喃喃自語,聲音有點沙啞。
典型的“虎爸”式教育悲劇。王秀才望子成龍,卻用錯了方法,把孩子逼上了絕路。小寶的執念,就源於這日復一日的、令人窒息的壓抑和自我懷疑。
我捏緊了玉佩,心裏五味雜陳。
一方面,爲那個可憐的孩子感到難過。另一方面,對那個愣頭青捕快趙小虎的警惕又多了一分。
他要查案,要講證據。可這種烙在心裏的傷痕,又去哪裏找“物證”呢?
我嘆了口氣,把玉佩塞回領口。
看來,這趟王秀才家,是非去不可了。
我得想個辦法,讓那個固執的父親,親口說出他爲何要如此嚴苛地對待自己的兒子。
只有這樣,才能解開小寶最後的疑問。
也只有這樣,我才能從這件破事裏,徹底脫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