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7)
小玻璃瓶裏封存着已經化掉的雪水。
五年前我和顧鈞藝高人膽大,兩個人結伴去滑野雪。
我們在山腰盡情飛馳,卻不知道山頂來了一群野雪新手。
他們被不負責任的黑向導帶領,在上面橫切雪面,引發了雪崩。
當我從雪中掙扎出來,拿着雪鏟,循着信號收發器的指引將顧鈞挖出來時,他的狀態非常不好:頭朝下栽在一個樹洞之中,已經沒有了掙扎的力氣。
我將他挖出,爲他做了急救措施,又帶着他沖到了山下,將他送入了醫院。
醒來後,他告訴我,他剛從雪堆中爬出,才挪動兩步就不慎倒栽進樹洞。
等他恢復,他買了一個小瓶子,在裏面放了一捧山上的雪:「我欠你一條命,從今往後,有什麼願望,盡管提。這個瓶子就是證明。」
當時我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都是兄弟,你跟我說這些。如果是我被困,你肯定也會救我啊。」
後來我找了個吊墜,把這個瓶子綁起來,一直隨身帶着。
在夢裏,我也幻想過很多次。
我把瓶子拿出來,問顧鈞:「如果我想跟你在一起呢?如果我想做你的女朋友呢?」
在夢裏的顧鈞總是笑着同意,說:「小光,其實我喜歡你很久了。」
「但你一直表現得太正經了,我還以爲你不喜歡我,只好隱藏自己的心意,以兄弟的名義和你黏在一起。」
只可惜,夢和現實都是反的。
暗戀許久,心懷不軌的人是我,顧鈞估計也只會覺得我不自量力,挾恩圖報。
所以在今天,我將這個瓶子還給他,替林姐解決由我帶來的麻煩,也還我自己自由。
顧鈞的臉沉了下來:「你就想說這個?我的命,幫你解決一個訂單,就算兩清?」
我點點頭:「是不是獅子小開口?我也不好意思坑你太多嘛。」
顧鈞鬆手,放任玻璃瓶跌落在車裏。
他指着車門,說:「橋歸橋,路歸路?行啊。那就滾下我的車。」
玻璃瓶落在車內的腳墊上,輕輕地彈起了一下,卻又跌落了下去。
就像我一樣,稍微擁有了一點希望,又被人毫不留情地打破。
我說了句:「再見。」
拉開車門走了下去。
(8)
晚上十一點,林姐打來電話,說顧鈞公司的采購改口了:「他剛才突然給我發消息,說不招標了,還是給我們,還跟我籤了明年一整年的采購合同。符光,真有你的。」
「方總剛才說了,按照合同金額的5%給你提成。這可是我聽過的誇張的提成了!」
顧鈞這家夥,還真是自戀。覺得自己的身價被侮辱了,幹脆大手一揮,籤了全年的訂單。
我也不推辭提成的事,畢竟離開了顧鈞,哪裏還有這麼好賺的錢。
我一個電話打到了方總那裏:「方總,合同已經籤好了嗎?我的提點什麼時候到賬啊。」
方總此時捧我這個財神爺還來不及,竟然當場要了我的銀行卡就給我轉賬。
看着賬戶上突然多出來的金額,我把寫好的辭職信設置了定時發送,買了三天後去香港的機票。
這三天,顧鈞和比白芷薇的關系飛速進展。
他陪她逛迪士尼,大熱天排隊和尼克互動;
陪她去Brunch打卡,吃那些他最不耐煩的白人飯;
圈內朋友甚至拍到了一張顧鈞跪在地上,替白芷薇拍照的照片。
照片一出,朋友們都沸騰了:「顧鈞你小子還有今天。你不是說拍照打卡是最傻逼的行爲嗎?」
「我說你怎麼CS也不玩了,彩虹六號也不上線了,感情是泡妹子去了啊。」
「原來你喜歡的是這個款啊,準備什麼時候告白啊?」
顧鈞一條評論都沒回復,在朋友圈發了九宮格照片,全是白芷薇的。配文:「第一次當攝影師,拍得不好,請多多包容。」
林渡那群人可能太吃驚了吧,顧鈞的這條動態下,竟然一個點贊、評論都沒有。
我盯着手機看了10分鍾,給他點了個贊,打開電腦把CS賬號掛上了交易平台。
飛機還有8個小時就要起飛了,我還是早點去機場準備吧。
(9)
在機場接機的是我的網友,白羊,是一位塔羅師。
我總在夜晚做夢,夢到顧鈞和我兩情相悅,夢到白天的互動有了不一樣的走向。
醒來巨大的落差讓我無所適從,卻又忍不住不斷回味,一次次沉溺在虛幻裏。
後來我刷到一篇帖子,網友說這是精神分裂的前兆,精神科的醫生也建議我要努力區分幻想和真實。
於是我將想象中的一切都用文字記錄下來,給夢裏的主角取了不一樣的名字,又將經歷發布到了網上。
讀者都說我寫的文好甜,說希望在現實中遇到這樣完美的愛情,說她們也想和最好的朋友成爲戀人。
只有這個叫白羊的讀者跟我說:「別傷心,就用這篇文好好地跟他告個別吧。有時候,分別才能看清自己的內心。」
搬到白羊替我租下的房子,我換了新的手機號,卸載了微信,開始了全新的生活。
半個月後,小魚給我打電話吐槽:「那個顧少爺確實有點東西,竟然能搞到我的手機號和公司位置。我今天去地下停車場開車,被他堵個正着,一直追問我你的位置。」
我皺了皺眉頭:「對你沒影響吧。抱歉,我沒想到他會去找你。」
小魚爽朗一笑:「嗨,我就跟你說下。能影響什麼啊,他還想塞錢收買我呢。但我是那種爲了點小錢就出賣姐妹的人嗎?幾萬塊就想打發我。」
「你可是我異父異母的親姐妹,得加錢!」
我安心地掛掉了電話。
顧鈞一直是個體面人,雖然家裏有錢有權,卻從不做那種在法律邊緣徘徊的事情。
然而,三天後,我接通了一個來自大陸的電話,裏面傳來了顧鈞的聲音:「對不起,我錯了。回來吧,小光。」
按掉來自顧鈞的電話,小魚又打了過來。
她說,她卡裏莫名其妙多了20萬。
她說,顧鈞早上起訴了她,說她詐騙;
她說,他還沒來得及反應,顧鈞又撤訴了,並且又給她轉了10萬。
小魚疑惑地問我:「你說顧鈞這是鬧哪出啊?」
我握着電話的手輕輕顫抖了下。可能是,合法拿到調查令,查小魚的通話記錄那出吧。
我把顧鈞的電話拉入了黑名單,像往常一樣抱着電腦去咖啡館更新。
晚上才踏出電梯,就見到房門口站着一個人,是顧鈞。
(10)
半個月不見,他竟又帥氣了幾分。
哪怕已經看了十年,突然再看到他,我還是會被他吸引,這就是顏控的悲哀吧。
然而我們的故事已經結束了。
我走到他旁邊,對他做了個請的手勢:「能回避下嗎?我要輸入房間密碼了,你不太適合知道。」
顧鈞拉住我的手,語氣低沉:「你以前連銀行卡密碼都會告訴我。」
「我去了你之前住的房子,電子鎖還存着我的指紋。」
「別生我氣了,符光。」
我甩開他的手,想說你都知道那是以前,想說是你先不讓我呆在你的辦公室的。
然而我將這些都咽了下去:「我忘了刪掉你的指紋了。下次一定。」
「這位顧先生,您現在可以離開了嗎?我不想被你偷看到密碼,還要辛苦修改。」
顧少爺捏緊了拳頭,最後竟然坐到了我家門口:「行,我背對着門不偷看,我就守在門口等你原諒我。」
我家大門是從裏向外開的,他這一坐,徹底堵死我開門的想法。
我瞬間來了火氣,踹了一腳他的小腿:「起來,別耍無賴,我忙了一天,沒空陪你搞這些鬼東西。」
他卻趁我單腳站立重心不穩,一把我拽到他的懷裏:[小光最近沒鍛煉啊,下盤好飄,一拉就倒。]
我趴在他的懷裏,呼吸着他身上好聞的香味。
我一直覺得顧鈞身上有一種特殊的味道,不是香水,也不是洗衣液的殘留,而是一種特殊的,能瞬間讓我安心的味道。
顧鈞輕輕地拍着我的背:「前段時間是我混蛋,我跟你說對不起。」
「你一個人跑到香港來,房子這麼小,認識的人也沒有,多委屈我們小光啊。」
「以後我再做這種混蛋事,你就跳起來,狠狠罵我,再把瓶子扔我臉上,好不好。」
在這一瞬間,我好想放縱自己,就這樣賴在他懷裏,一輩子都不起來。
然而,顧鈞下一秒的話,敲醒了我:「符光,我們說好的,要做一輩子的好兄弟的。」
我推開了顧鈞:「給我點時間,兩周後我就回去。」
兩周,我的書就可以完結了。
給她們一個完美的結局,也算替我和顧鈞的十年畫一個完美的句號。
(11)
顧鈞連連點頭,又從口袋裏掏出那個掛着玻璃瓶的吊墜:「物歸原主。下次拿出瓶子來,可要提點符合我身價的要求。」
我努力調動情緒,故作戲謔地問:「世界上還有比我們顧大少爺的命更值錢的東西嗎?提什麼要求都跟顧少爺的身價不符合啊。」
「按照你這個邏輯,我豈不是這輩子都不能提要求了。」
顧鈞被我哄得笑出了聲,高傲地揚起下巴:「說得有道理。看來這救命之恩無以爲報,要不我以身相許。」
我一下子收斂了神色:「別,你可別害我做小三。」
顧鈞的臉上浮現了尷尬的神色:「我和白芷薇沒啥。我當時就是一時沖動......」
我制止了顧鈞的話語:「行了,晚上了,我要洗洗睡了。兩周後國內見。」
「好啊,再見。」
然而,第二天早上,一出門我就發現了門口的門神。
[早啊。]
顧鈞的手上拎着打包盒,可憐兮兮地對我說:「小光你怎麼到這裏後作息都變了,我在門口等了半個小時,聞着早茶的香味卻不能吃,快饞死我了。」
我從家裏搬了個凳子給他:「早餐給我。家裏沒你的拖鞋,就不讓你進了,你在外面坐着吃吧。」
我坐在餐桌前,吃着溫熱的豉汁鳳爪和紅米腸。
一轉頭,就能看到顧鈞坐在一張矮矮的小凳子上,一手端打包盒,一手拿筷子。
吃幾口,就抬頭看我一眼。
像只害怕主人離開的小狗。
吃完早飯來到常去的咖啡館,我寫稿,他就坐在旁邊,手機飛快地在屏幕上打字,應該是在遠程處理公務。
日子就這樣持續了一周,我對他的態度也越來越軟化,甚至給他買了拖鞋,願意放他進屋吃早飯。
顧鈞吃完早飯,趾高氣揚地在整個屋子轉了一圈,像個圈地盤的小狗,然後告訴我:「小光,公司那邊還有些事要我處理。我先回去,下周見哦。」
我點點頭:「好啊。下周見。」
(12)
顧鈞離開後的第三天,我拿到了英國籤證。
熬了一個大夜,我提前完成了我的小說,收拾好行李,坐上了去英國的飛機。
我旅居的城市是利茲,白羊推薦我的。
這是一個充滿人情味的小城市,超市收銀的阿姨甚至教我辨認不同硬幣的面額,後面排隊的顧客也不會不耐煩地催促。
更完美的是,利茲大學是張國榮待過的地方。
我很喜歡張國榮。
喜歡他不畏世俗的勇氣;
敬佩他敢於在那個年代牽住自己的同性戀人的手。
不像我,把暗戀藏在兄弟的遮羞布後,聽到顧鈞的那通電話也不敢和他當面對峙。
然而我沒想到的是,顧鈞會再次找過來,在我來了英國一個月後。
他眼下有淡淡的陰影,下巴還有淡淡的胡茬,整個人呈現出一副頹廢的樣子。
「爲什麼?爲什麼要離開我?」
「我看了你寫的小說,你也愛我不是嗎?」
「書裏的她們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爲什麼你要一次又一次離開我的身邊。」
「如果是爲了白芷薇,我可以向你解釋。」
「我做的所有都是爲了氣你,我根本沒和她在一起過,沒有手拉手陪她滑雪,給她拍照、陪她出去玩不過是爲了讓你吃醋。」
「明明你已經答應做我女朋友了,爲什麼第二天就反悔了呢。」
可能是被看到那篇小說後破罐子破摔,也可能是張國榮給我的勇氣,我終於敢和他聊這個話題。
「我確實喜歡你。這十年來,我經常幻想和你在一起的場景。」
「你只是讓我假扮女友,我就在構思我們假戲真做的劇情。」
「如果不是那天晚上聽到了你的電話,聽到你把我的感情當成籌碼,得意地索要跑車,我至今還在無知無覺當着小醜。」
顧鈞倉皇解釋:「不是的。我沒有把你當成籌碼,我只是想給自己一個告白的機會。」
我嗤笑一聲:「告白?你把那個叫做告白?」
「顧少爺可能忘了自己那天說了什麼。你說,讓我替你應付爸媽。」
「連把我拉上床前,你都沒說出一句你愛我。」
「你明知道只要你招招手,我就會貼上來,可你十年來,張口閉口都是兄弟,從未想過和我更進一步。」
「爲什麼?不就是你內心深處,也覺得我配不上你嗎?覺得我不能讓你在朋友面前炫耀。」
你拿着玻璃瓶,開玩笑說以身相許。你在等我拿玻璃瓶求你跟我在一起。這樣就不是你看上了平平無奇的我,而是你被逼無奈和我在一起。
是我求你的。
求來的感情,我不想要。
(13)
顧鈞頹然地站在原地:「對不起,是我的行爲讓你傷心了。但是符光,我請求你,聽我的版本。」
「我第一次發現自己喜歡你,是在四年前。那時候我們一起去學沖浪,你每天向那個叫曉夏的浪人請教動作,說他的身材很好。」
「當時我很不服氣,天天赤裸上身在你面前走來走去,吸引你的注意力。但你把上衣扔給我,讓我一邊呆着,別影響你進步。」
「後來打遊戲,情侶有額外獎勵。我借口想要獎勵,讓你跟我綁情侶關系,你說我這麼有錢,直接上論壇收不就好了,三次都拒絕了我的綁定申請。」
「兩年前老夏跟你告白,說喜歡你。你當天拉黑了他所有聯系方式,還說兄弟變戀人感覺奇奇怪怪的,從此再也沒跟老夏聯系。」
「從那次之後,我再也不敢試探你。」
最近一年你故意破壞我的相親,我又燃起了一份希望。畢竟你總愛拍我照片,至少我的臉是你喜歡的類型。
我猶豫了很久,終於借口爸媽逼婚,試探你的態度。
當時你答應後,我開心了很久,跟林渡聊天時不小心就炫耀了一嘴。結果林渡說,你肯定不喜歡我,只是看在兄弟一場幫我個忙,還說要是你真喜歡我,他把跑車給我。
我當時又氣又怕。氣他說你不喜歡我,又怕他說的是真的,喝了點酒一沖動,就想試探下你。結果你也很主動,就那麼糊裏糊塗地在一起了。
我興奮得一晚上沒睡,半夜把林渡叫醒炫耀。我承認,當時我爲了面子,說了些傻話,但那全都不是我內心的真實想法。
結果醒來你突然說讓我找別人,還說我技術爛。
[我......我以爲是我技術不好你嫌棄我,就去跟找林渡要了些學習資料。]
他說你應該確實有點喜歡我,讓我發個朋友圈刺激下你。
結果你非但不在乎,還說要林渡做你男朋友,後來還去酒吧找男模。
我就這麼一步錯,步步錯,一點點把你推得越來越遠。
但是小光,你相信我,我真的喜歡你很久了。我更不會覺得你配不上我。」
顧鈞用雙手托起我的臉。
我們額頭相抵,鼻尖相碰。
他說:「你是和我一起追風逐浪的同伴,是把我從死亡中解救出來的女神,是我的靈魂伴侶。」
他的語氣中有苦澀,也有笑意:「我們連膽小都如此相似。都怕對方不愛自己,怕踏出新的一步後就無法回頭。」
(13)
回到上海後,我和顧鈞做的一件事,就是對林渡展開混合雙打。
林渡被我們兩個追得在房間內上躥下跳:「誰知道你們兩個有這麼亂七八糟的想法啊。平時看着多瀟灑的兩個人,結果在這裏搞什麼雙向暗戀,還搞了好幾年。」
「我林少爺就沒見過你們這麼奇葩的案例,給錯建議也不能全怪我吧。」
[特別是顧鈞,你沒事在那裏裝什麼呢。還說什麼,我輕輕一暗示,她就從了我。不是你口無遮攔瞎裝逼,我符姐會誤會嗎。]
你現在倒好,全把責任推我身上了。
我停下腳步,仔細想了下林渡的話,覺得很有道理,於是調轉槍口,聯合林渡追殺顧鈞。
一個月後,我的生日宴會上,吹完蠟燭,燈光卻遲遲沒有亮起。
就在我摸到手機,準備打開手電筒時,一束光打到我身上。
顧鈞自黑暗中出來,走到了這束光中。
他平日裏玩世不恭的眼神此刻盛滿了罕見的鄭重,單膝跪地,抬頭凝視着我,仿佛一個虔誠的信徒。
他聲音低沉而清晰,足以讓每個人聽見:「符光,做了你十年兄弟,是我這輩子最幸運,也最後悔的事。」
「幸運的是能陪在你身邊,後悔的是浪費了那麼多時間。我不想再當你的好兄弟了。給我一個機會,讓我以戀人的身份,重新和你站在一起。」
他掏出一個絲絨盒子,裏面是一枚戒指,上面鑲嵌着兩顆祖切鑽石,組成了一個小瓶子的圖案。
所有的朋友開始尖叫,耳邊傳來好多聲:「答應他,答應他。」
在一起,在一起。
我把顧鈞拉起來,讓他替我戴上這枚戒指,然後吻住了他的唇。
兜兜轉轉,我們終於走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