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邊柳絲拂動,夕陽的餘暉將解黎重的身影拉得很長,他那身月白長衫仿佛鍍上了一層流動的金輝,整個人清冷得不似凡塵中人。可他說出的話,卻像一塊巨石,在我這艘小船上,激起了滔天巨浪。
老者,也就是季恒的鬼魂,那副飽經風霜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全然的、不加掩飾的震驚。他那雙總是帶着幾分通透和悵惘的眼睛,此刻死死地鎖定在解黎重身上,仿佛要將他整個人都看穿。他激動得連虛幻的身體都在微微顫抖,聲音裏帶着不敢置信的嘶啞:“你……你究竟是何人?!爲何會知道老朽的賤名,又爲何……會知道《古史考異》?!”
《古史考異》,那是他耗盡一生心血,從無數故紙堆和殘篇斷簡中整理勘校出的孤本,是他此生最大的驕傲,也是他最大的遺憾。此書從未刊行,只在他死後,作爲一堆“無用”的雜書,被封存在了國子監最偏僻的角落裏,蒙塵至今。
眼前這個年輕人,怎麼可能知道?
我更是如遭雷擊,整個人都傻了。我握着船櫓,張着嘴,感覺自己的下巴都快脫臼了。我腦子裏那根名爲“常識”的弦,在這一刻徹底崩斷。
這不科學!
解黎重這個家夥,他到底是個什麼怪物?他能一眼看穿我的秘密,能一眼看出鬼魂的本質,現在,他甚至連一個幾十年都沒人知道的、窮酸老學究的畢生著作都能一口道出!
難道他……他不是風水師,其實是開圖書館的?還是說,他偷偷在國子監藏書閣裏安了監控?
解黎重沒有理會季恒那近乎失態的質問,更沒有看我這個已經呆若木雞的背景板。他只是邁出了一步。
那一步很輕,很慢。他明明站在岸邊,離我的船還有數尺之遙,可他那一步落下,人就已經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我的船尾。沒有踏板,沒有借力,就像空間在他腳下自動折疊了一樣。
我的心跳都漏了一拍。這已經不是“輕功”兩個字能解釋的了。
小船因爲他的重量,微微一沉,又迅速恢復了平穩。
他施施然地在船尾坐下,姿態優雅,仿佛他才是這艘“無憂渡”的主人。他給自己倒了杯我備下的、早已涼透了的粗茶,甚至還嫌棄地用袖子擦了擦杯沿。
“季博士,稍安勿躁。”他終於開口了,聲音依舊是那副清冷平淡的調子,卻帶着一種不容置喙的安定力量“你一生求索,不就是爲了找到一個能與你‘語冰’的夏蟲麼?如今,人來了,你反倒不習慣了?”
季恒的鬼魂被他這句話說得一噎,那股激動的情緒,竟真的被壓下去了幾分。他看着解黎重,眼神裏的震驚,漸漸化爲了更深層次的探究和……一絲微弱的希望。
“公子……究竟是何方高人?”他對着解黎重,竟不自覺地用上了敬語。
“高人談不上,不過是個活得久了些,看得多了些的閒人罷了。”解黎重放下茶杯,目光轉向季恒,那雙深邃的眸子裏,仿佛映着萬古的星辰“《古史考異》,我讀過。確切地說,是讀過你整理出的前三卷,以及第四卷的殘篇。”
“你……”季恒的呼吸都停滯了。
“你在第三卷中,曾推測上古有一座名爲‘歸墟’的陣法,你認爲那是一件威力無窮的戰爭法器,是三界大戰的終極武器。”解黎重緩緩說道,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回蕩在每一個字裏“但你錯了。”
“錯了?”季恒下意識地反駁“那是我從《山海異志圖》和《淮南子》的殘篇中,耗費十年心血才考證出的結論!”
“它不是武器。”解黎重搖了搖頭,語氣篤定得不容置疑“它是一把鑰匙。一把……用來徹底鎖死大門的鑰匙。”
我聽得雲裏霧裏,什麼武器,什麼鑰匙,感覺自己像個誤入了學術研討會現場的文盲。
但季恒的鬼魂,卻像是被一道閃電劈中。他呆立在那裏,嘴唇微微翕動,喃喃自語:“鑰匙……鎖死大門……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難怪……難怪陣法的所有描述,都指向‘封鎮’與‘寂滅’,而非‘殺伐’……我竟……我竟鑽了一輩子的牛角尖!”
他像是解開了一個困擾他一生的謎題,整個鬼魂都因爲頓悟而劇烈地波動起來,身上那股濃重的執念之氣,翻涌得更加厲害了。
我看着眼前這詭異的一幕,心裏對解黎重的認知,又被刷新到了一個新的高度。這家夥,不僅知道書名,連書裏的具體內容,甚至作者的學術錯誤都能指出來!
他到底是誰?!難道他真是從上古活下來的老妖怪?!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季恒喃喃着,隨即,他那雙渾濁的眼睛裏,又涌上了更深的悲哀和不解,他抬起頭,用近乎哀求的目光看着解黎重“可是……爲什麼?公子,請你告訴我,這究竟是爲什麼?!”
“先賢們……他們爲何要這麼做?爲何要自斷通天之路?爲何要讓那般輝煌的時代,徹底淪爲後人眼中虛無縹緲的傳說?我考據了一生,找到了‘是什麼’,卻至死……都未能找到‘爲什麼’啊!”
這,才是他執念最核心的根源。
他不是不甘自己被誤解,而是不甘那些做出巨大犧牲的先賢,被後世徹底遺忘和曲解。
我看着他那痛苦的樣子,心裏也跟着揪了起來。這個問題,我回答不了。這已經超出了我那點網絡小說的知識儲備。
我下意識地看向解黎重。
只見解黎重靜靜地坐在那裏,沒有立刻回答。他抬起頭,望着天邊最後一抹即將沉入地平線的晚霞,那雙總是帶着幾分嘲諷和疏離的眸子裏,竟流露出了一絲極其復雜的情緒。
那是一種……我從未在他臉上見過的,深沉的、古老的悲傷。
“因爲,守護。”
許久,他才輕輕地吐出了這兩個字。
他的聲音很輕,卻像一記重錘,敲在了季恒的心上,也敲在了我的心上。
“季恒,你只看到了‘絕天地通’的決絕,卻沒有看到那之前的世界,是何等的滿目瘡痍。”解黎重的聲音變得低沉而悠遠,仿佛在講述一個親眼目睹的故事“三界大戰雖已平息,但破碎的天地間,依舊殘留着無處不在的、狂暴的能量。神力、妖力、鬼力……這些力量失去了主人,便如同無主的野獸,在人間肆虐。凡人於其中,不過是螻蟻,今日建起城邦,明日便可能被一股逸散的能量夷爲平地。”
“先賢們看到了這一點。他們看到,只要那條通往‘力量’的道路還敞開着,凡人就永無寧日。總會有人爲了追求力量而不擇手段,總會有無辜者,要爲這追求付出代價。”
“所以,他們做出了選擇。”解黎重轉回頭,目光再次落在季恒的鬼魂上,那眼神,深邃得仿佛能看透生死的界限“那不是自斷前路,更不是一種懲罰。那是……最後的守護。”
“他們將自己最後的力量,連同自己的神魂,一同獻祭給了大陣。他們親手斬斷了凡人通往仙神鬼怪的階梯,將所有的超凡之力,都隔絕在了這個世界之外。”
“他們要留給後人的,不是一個可以飛天遁地、追求虛無長生的世界,而是一個……雖然平凡,雖然有生老病死,但卻能由凡人自己主宰的、安寧的家園。”
解黎重靜靜地講述着,他的聲音裏沒有半分波瀾,卻帶着一種令人信服的、沉重的力量。
我徹底聽呆了。
我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但這番話,卻爲那個冰冷的、名爲“絕天地通”的歷史事件,賦予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悲壯而溫柔的內核。
這不是一個時代的落幕。
這是一群最強大的人,爲了保護最弱小的人,而做出的最偉大的犧牲。
季恒的鬼魂,怔怔地聽着。他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上,不知何時,已經老淚縱橫。
那不是悲傷的淚水,而是……釋然的、被理解的淚水。
他用盡一生去追尋的答案,那個困擾了他生生世世的“爲什麼”,在這一刻,終於得到了解答。
“原來……是這樣……”他喃喃着,聲音裏帶着哭腔“原來……是守護……是守護啊……”
“他們不是被遺忘了……他們只是……用自己的湮滅,換來了我們的安寧……”
他笑了,那笑容裏,再也沒有了半分遺憾和不甘,只有一種大徹大悟後的、純粹的欣慰。
“知音……老朽……終於尋到知音了……”
他的身體,開始散發出柔和的、金色的光芒。那包裹着他的、濃重的黑色執念之氣,在這光芒的照耀下,如冰雪般消融。
他對着解黎重,深深地、鄭重地,行了一個古老而標準的揖禮。
“多謝公子……爲季恒……解惑。”
說完,他的身體便徹底化作了漫天的金色光點,盤旋了一圈,然後戀戀不舍地、溫柔地消散在了沉沉的暮色之中。
船上,恢復了寂靜。
只剩下我和解黎重,相對無言。
我看着季恒消失的地方,心裏久久不能平靜。我轉過頭,看向身邊這個神秘得一塌糊塗的男人。
夕陽的最後一絲餘暉,落在了他的側臉上,給他清冷的輪廓,勾勒出了一道柔和的邊。
我第一次發現,這個總是毒舌、腹黑、把金錢掛在嘴邊的男人,道是無情,卻有情。
他那看似輕描淡寫的一番話,卻精準地切中了那個孤獨靈魂最深的執念,用一個善意的、或許是虛構的、卻無比溫柔的“真相”,給了他最終的解脫。
那一刻,我看着他,心裏那點因爲五十兩銀子而產生的怨念,竟不知不覺地淡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強烈的好奇,和一絲……連我自己都說不清的、莫名的心疼。
“你剛才說的……”我終於忍不住,輕聲問道“是真的嗎?”
解黎重沒有看我,他只是將杯中早已涼透的茶水,緩緩地灑入河中,像是在祭奠着什麼。
他望着那蕩開的漣漪,聲音輕得幾乎要被風吹散。
“對他來說,是真的,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