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黎明的第一縷微光刺破黑暗,將汴河染上一層朦朧的魚肚白時,這場短暫而混亂的抓捕行動也落下了帷幕。
空氣中的血腥味和煞氣尚未完全散去,混合着河水的潮氣與泥土的腥味,形成一種令人心悸的戰後荒涼。
碼頭遠處的喧囂開始蘇醒,但這一小片河岸,卻仿佛被時光遺忘,只剩下劫後餘生的疲憊與狼藉。
“黑沙幫”的匪徒們一個個垂頭喪氣地被衙役用繩子串成一串,活像一串待售的螃蟹。劉三被成功解救,雖然嚇得魂不附體,但好歹全須全尾,他懷裏那個裝着賬冊的油布包,也被趙小虎親自接管,視若珍寶。
我癱在我的“無憂渡”上,感覺身體裏的每一絲力氣都被抽幹了。昨晚的經歷,比我搖一個月船還累。精神高度緊張,錢包急劇縮水,我感覺自己虧得姥姥家都不認識了。
趙小虎處理完現場,押着犯人,帶着證人證物,浩浩蕩蕩地準備收隊。路過我的渡口時,他停下了腳步。
天光下,他那張總是緊繃着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某種難以形容的復雜情緒。有疑惑,有審視,但更多的是一種……被顛覆了世界觀之後的茫然。
“林晚渡。”他走到我船邊,聲音有些幹澀“昨晚……謝謝你。”
我愣了一下,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這塊茅坑裏的石頭,居然會開口道謝?
“謝我什麼?”我下意識地揣着明白裝糊塗,有氣無力地擺了擺手,感覺自己連假笑的力氣都沒有了。
“趙捕快,您可別抬舉我。我昨晚就是個不小心摔進泥坑裏的倒黴漁女,什麼都沒幹,也什麼都不知道。” 我努力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像剛被蹂躪過的無辜小白花。
趙小虎的嘴角幾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顯然是被我這副滾刀肉似的無賴樣給噎住了,眼底那點剛冒頭的柔和瞬間被熟悉的無奈和氣悶取代。
“你少跟我來這套!”他壓低了聲音,幾乎是習慣性地從牙縫裏擠出質問,但語氣裏的厲色比往常弱了不止一籌。
“倉庫裏昨晚那陣鬼哭狼嚎,雞飛狗跳!還有我身上……後腰那股子突如其來、冰徹骨髓的寒氣!別告訴我那也都是巧合!” 他下意識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後腰,那裏似乎還殘留着某種難以言喻的冰冷觸感。
他頓了頓,眼神變得格外認真,甚至帶上了一絲探究:“你……到底是什麼人?”
來了,終極哲學問題。
我能怎麼回答?難道直接告訴他:嘿,趙捕快,實不相瞞,我是從一千多年後不小心卡了時間BUG穿來的倒黴蛋,現在兼職幹着陰陽兩界的心理疏導和靈魂擺渡工作,主營業務是償還一筆名爲“陽間債”的糊塗賬,目前因購買超規格道具而瀕臨破產,正在努力搞錢?
他要是能信,我當場就把“無憂渡”的船櫓生啃了!
“我就是我,是顏色不一樣的煙火。”我嘆了口氣,努力擠出一個飽經風霜、看破紅塵的表情,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
“趙捕快,這世上有很多事情,是科學……哦不,是常理無法解釋的。你只要知道,我心向大晟,是個遵紀守法的好公民,這就夠了。”
趙小虎被我這番雲山霧罩、神神叨叨的話徹底噎住了,他張了張嘴,似乎想反駁,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只能死死地盯着我,那張棱角分明的臉上,表情變幻不定,最終化爲一種近乎挫敗的沉默。
他辦案多年,講究的是人證物證,邏輯鏈條,可昨晚的經歷,完全顛覆了他的認知體系。
最終,他像是放棄了,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小的錢袋,丟在了我的船板上。
“叮當”一聲,清脆悅耳。
“這是什麼?”我警惕地看着他。
“你的魚,還有……你的精神損失費。”趙小虎的臉頰有些泛紅,語氣生硬地說道“昨晚你摔那一跤,嚇到了我們,也算是爲本案的偵破,提供了一定的……呃……掩護作用。這是開封府給你的見義勇爲獎賞!”
他說得義正詞嚴,我卻聽得目瞪口呆。
我打開錢袋一看,裏面是幾塊碎銀子,掂量一下,少說也有一兩。
好家夥!我辛辛苦苦風吹日曬搖十天船,賺的銅板加起來都未必有這錢袋沉!
原來“碰瓷”官府……不對,是“配合”官府辦案,收益這麼高的嗎?!
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風險收益成正比”?
我那五十兩的巨債,好像突然看見了一絲微弱的曙光!
我瞬間覺得,那五十兩的巨債,好像也不是那麼遙不可及了。
“那我就……卻之不恭了?”我臉上笑開了花,手腳麻利地把錢袋收好,沖着趙小虎的背影揮了揮手“趙捕快慢走!以後有這種好事,記得還找我啊!”
趙小虎的背影一個踉蹌,走得更快了。
送走了這位別扭的“財神爺”,我總算能喘口氣了。案子了了,鬼魂渡了,還小賺了一筆,雖然比起我的債務只是杯水車薪,但好歹是個好的開始。
我正準備劃船回去,好好睡個回籠覺,卻看到已經走遠的趙小虎,又折返了回來。
他手裏拿着一張拓片,眉頭緊鎖,徑直走到我面前。
“林晚渡,我再問你最後一個問題。”他將拓片遞到我眼前“這個標記,你以前見過嗎?”
我湊過去一看,那是一張從金屬器物上拓下來的圖案。圖案很奇特,不是我所知道的任何家族徽記或者幫派圖騰。它像是一顆星星,但又不是簡單的五角星,而是由許多繁復的、帶着古老韻味的線條交織而成,構成了一個多角的、不規則的星辰形狀。而在星辰的最中心,竟然還有一個小小的、仿佛在凝視着你的、獨眼的圖案。
整個標記,透着一股說不出的詭異和神秘。
“這是什麼?”我好奇地問。
“從繳獲的那個賬冊箱子上發現的。”趙小虎的表情很嚴肅。
“這不是箱子制造商的印記,也不是‘黑沙幫’或者‘怒蛟幫’的標志。我查遍了開封府的卷宗,也問了幾個老前輩,沒人認識這個東西。”
我仔細地盯着那個圖案,把它牢牢記在心裏,然後搖了搖頭:“沒見過。看着怪滲人的,像什麼邪教的標志。”
“我也這麼覺得。”趙小虎收回拓片,眼神裏多了一絲凝重“這個案子,恐怕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復雜。那個轉運使背後,或許還有別的勢力。”
趙小虎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吐露賬本裏那封秘信的事情。
他沒再多說,只是對我點了點頭,便轉身匆匆離去了。
我看着他離去的背影,心裏卻把那個詭異的星辰徽記給掛上了號。直覺告訴我,這東西,恐怕不是什麼善茬。
不過,再不善,也跟我沒關系了。我現在的首要任務,是去解決我那五十兩的巨額債務。
一想到這個數字,我剛因爲一兩銀子而雀躍的心,又沉了下去。
我劃着船,漫無目的地在河上飄着。去哪兒找那個叫解黎重的神棍呢?他神出鬼沒的,連個固定的地址都沒有。
想來想去,唯一的線索,就是他上次出現的那家“清風樓”。
我咬了咬牙,把船停在清風樓附近的渡口,心一橫,走了進去。
這地方,果然不是我這種窮人該來的。雕梁畫棟,熏香嫋嫋,連店小二都穿得比我體面。我一進去,就收獲了無數道鄙夷的目光。
我頂着壓力,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只點了一壺最便宜的粗茶,然後就豎起耳朵,聽着周圍茶客的閒聊,希望能聽到點關於那個白衣神棍的消息。
然而,坐了快一個時辰,茶水都續了兩壺,我聽到的全是些張家長李家短的八卦,連個白衣人的影子都沒見着。
正當我準備放棄,灰溜溜地走人時,一個熟悉得讓我汗毛倒豎的聲音,在我頭頂響了起來。
“怎麼?賺了官府一兩銀子的賞錢,就敢來這種地方喝茶了?”
我猛地抬頭,心髒“咯噔”一下,差點從喉嚨裏跳出來。
只見解黎重不知何時,已如鬼魅般悄無聲息地站在了我的桌旁。他依舊是一身月白長衫,纖塵不染,墨發用一根簡單的玉簪束起,幾縷碎發隨意垂落鬢邊,更添幾分慵懶風流。
他手中把玩着一柄白玉骨扇,扇墜是一枚剔透的墨玉,臉上掛着那副我無比熟悉的、似笑非笑、仿佛洞悉一切又帶着幾分戲謔的表情。
“你……你怎麼在這裏?!”我嚇得差點從凳子上彈起來,手一抖,碰倒了粗陶茶杯,殘茶灑了一桌
“這話問得稀奇。”他施施然在我對面的檀木椅上坐下,姿態優雅閒適,與我這邊的狼狽形成鮮明對比。
他用扇骨輕輕敲了敲光潔的桌面,語氣平淡得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
“忘了告訴你,這間樓,我占了……嗯,三成幹股。勉強算是個,小東家。”
我:“……”
萬惡的資本家!吸血鬼!放高利貸的!我內心瘋狂咆哮,臉上卻只能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原……原來是解東家,失敬失敬。”
“我……我是來找你的!”我定了定神,決定開門見山。
“關於那五十兩銀子,我們能不能……商量一下還款方式?比如,分期付款?或者,我給你打工抵債也行!我搖船技術一流,還會講笑話,包您旅途愉快!”
“我的船,不需要船夫。”解黎重給自己倒了杯茶,慢條斯理地品了一口。
“至於分期……可以。利息,按天算。”
“你——!”我氣得差點掀桌子。
“說吧,除了還錢,還有什麼事?”他放下茶杯,那雙深邃的眼睛看着我,仿佛早已洞悉了一切。
我被他看得有些心虛,但一想到趙小虎那凝重的表情和那個詭異的徽記,還是忍不住開口了。
“我就是……就是好奇。”我一邊說,一邊伸出手指,蘸着杯裏剩下的茶水,在桌子上,憑着記憶,將那個詭異的星辰徽記畫了出來“這個東西,你認識嗎?”
就在我畫完最後一筆的瞬間,我清楚地看到,解黎重那一直雲淡風輕的臉上,表情有了一絲極其細微的變化。
他端着茶杯的手,在空中停頓了那麼一刹那。他那雙總是帶着幾分慵懶和嘲諷的眸子,也瞬間收縮了一下,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冰冷的厲芒。
雖然只有一瞬間,快得像我的錯覺,但他還是恢復了那副波瀾不驚的樣子。
“哦,這個啊。”他輕描淡寫地瞥了一眼桌上的水漬,語氣隨意得像是在談論街邊的某個小攤“大概是‘司天遺族’的標記吧。”
“司天遺族?”我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感覺陌生又拗口。
“嗯。”解黎重用扇骨輕輕敲擊着掌心,語氣帶着一種居高臨下的嘲諷,仿佛在講述一個可笑而不自量力的故事,“一群活在故紙堆裏、妄圖逆轉乾坤的可憐蟲。
他們堅信,千年前那場導致‘絕天地通’的大變,是天道最大的謬誤,斷了凡人長生久視、問道修仙之路。
這群瘋子躲在見不得光的角落裏,孜孜不倦地研究各種早已失傳、或被列爲禁忌的上古秘術,妄圖重新接引天地靈氣,讓這方世界……回歸所謂的‘神話時代’。”
他嗤笑一聲,“一群……沉浸在自己幻想中的、無可救藥的理想主義瘋子。”
他說得輕描淡寫,我聽得卻是心驚肉跳。
我聽得心驚肉跳!修仙?靈氣復蘇?絕天地通?神話時代?
這些詞匯組合在一起,信息量巨大得幾乎要撐爆我的腦袋!這已經不是普通的江湖恩怨或者官場鬥爭了,這分明是……玄幻修仙的設定啊!
難道我穿越的不是普通歷史時空,而是個低魔或者即將升格的仙俠世界?
這些詞,聽着怎麼那麼像我以前看過的玄幻小說設定?
“那……那他們……”
他話鋒一轉,聲音陡然變得低沉而充滿警告的意味,身體微微前傾,那雙深邃的眼眸緊緊鎖定我,帶來一股無形的壓迫感:“林晚渡,我最後提醒你一次,離帶着那個標記的東西,遠一點。最好,忘掉你見過它。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帶着一絲說不清的寒意。
“那群瘋子,可不只是會吸引鬼魂。”
“他們,更擅長制造鬼魂。”
“……更擅長,將活生生的人,變成供他們驅使的、永不超生的鬼物。”
說完,他不再看我,轉身便朝着樓上走去,只留給我一個清冷孤高的背影。
我一個人呆呆地坐在那裏,看着桌上那個被茶水畫出的、正在慢慢蒸發消失的星辰徽記,後背一陣陣地發涼。
一個神秘的、妄圖讓靈氣復蘇的組織。
一個詭異的、與朝廷命案牽扯不清的徽記。
還有一句“更擅長制造鬼魂”的警告。
我感覺自己好像只是想單純地還個債,結果一不小心,腳底一滑,掉進了一個深不見底的巨坑裏。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錢袋,又想了想那五十兩的巨債和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司天遺族”。
我只想仰天長嘆。
這日子,真是越來越有判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