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長孫無忌的話鋒卻在此時一轉，神情變得無比嚴肅。
“但是，陛下……”
他壓低了聲音。
“這拼音之法，萬萬不可操之過急。”
“爲何？”
李世民眉頭微蹙，他知道長孫無忌絕非無的放矢之人。
“陛下，自古以來，知識二字，便牢牢掌握在世家大族之手。”
長孫無忌一針見血地指出。
“他們爲何能世代簪纓，高官顯爵？”
“憑的便是對經義典籍的壟斷，尋常百姓，莫說讀書，便是識字亦是千難萬難。
“而這拼音之法，卻大大降低了識字的門檻，一旦推行，等於是在掘那些世家豪族的根！”
他的聲音在安靜的馬車內顯得格外清晰。
“他們絕不會坐視此事發生。”
“臣擔心，屆時，朝堂之上，他們會引經據典，將這拼音字母斥爲‘奇技淫巧’、‘亂我華夏正統’。”
“朝堂之外，他們更會煽動人心，制造事端。”
“如今我大唐看似平穩，突厥大患雖平，可山東、河南剛剛遭遇幾十年未有之大水，民心浮動。”
“此時強行推廣拼音，若被那些士族利用，借機生事，恐釀成動亂，後果不堪設想。”
長孫無忌的每一句話，都如同一塊巨石，沉甸甸地壓在李世民的心頭。
他何嚐不明白這個道理？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些盤根錯節的世家是何等龐大而頑固的勢力。
一股深深的疲憊感涌上心頭，李世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他想起了自己登基以來的這幾年，仿佛天意都在與他作對。
貞觀元年，河北、山東大旱，關中大澇。
貞觀二年，關內持續大旱，京畿蝗災蔽日。
貞觀三年，旱、蝗、水三災並發。
貞觀四年，又是連年大旱，伴隨着蝗災與水患……
直到今年，河北、山東四十餘州又是一片澤國。
再加上不久前才被李靖蕩平的東突厥，這幾年，他幾乎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
夜深人靜之時，他甚至會控制不住地懷疑，是不是因爲自己當年在玄武門弑兄逼父，違逆人倫。
才會招致上天如此頻繁地降下災禍，懲罰於他，也懲罰他治下的這個國家。
這種源於內心最深處的自我拷問，讓他身心俱疲。
就在此時，一個清朗而堅定的聲音打破了殿內的沉寂。
“父親，您不必爲此自責。”
李世民和長孫無忌同時望去，只見太子李承乾沉聲說道。
他的臉上帶着一絲超越年齡的沉穩與睿智。
“天災的發生，並非是上天的譴責。”
李承乾輕聲安慰道。
“蘇先生曾教導過我們，這些所謂的‘天災’，不過是自然現象。”
“幹旱、洪澇，與氣候的異常變化有關；而大地的震動，則源於地質的活動。”
“地質活動？氣候異常？”
李世民和長孫無忌的臉上同時露出了茫然與震驚。
這些聞所未聞的詞匯，仿佛爲他們打開了一扇通往全新世界的大門。
李承乾見狀，微微一笑，繼續解釋道。
“是的。
“蘇先生說，在他所在的世界，有專門的學者研究這些自然規律，他們甚至可以通過觀測天象、勘探地質，提前很長一段時間預測到這些災害的發生，從而向百姓發出警示，組織避險，大大減少損失。”
“什麼？！
”李世民眼中瞬間爆發出難以置信的精光。
“承乾，此話當真？世間真有如此神妙的學問？”
這番話對他的沖擊，遠比土豆和拼音加起來還要巨大。
如果天災可以預測，那麼他之前所有的痛苦、自責與無力感，豈不都成了一個笑話？
這意味着，人類在天威面前，並非只能被動承受！
“父皇，蘇先生所言，豈能有假？”
李承乾的語氣中充滿了對老師的無限信賴。
李世民怔怔地站在原地，胸中波濤洶涌。
長孫無忌也陷入了深深的震撼之中。
許久，李世民才緩緩地坐了回去，眼中的疲憊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堅定與希望。
他看着自己的長子，鄭重地說道。
“承乾，你和你的弟弟妹妹們，一定要竭盡所能，將蘇先生腹中的學問，一點一滴地都學過來。”
他的聲音微微顫抖，帶着一絲激動。
“土豆能讓我大唐百姓果腹，數字能讓我大唐吏治清明，但這些，都只是術。”
“而蘇先生所掌握的，是真正的道！”
“是能夠讓我大唐，乃至整個華夏文明，屹立於天地之間，無懼任何災禍的根本！”
“蘇先生，才是能夠真正挽救我們大唐的國士無雙！”
李承乾深深一揖，斬釘截鐵地回答。
“兒臣，定不負父皇所托！”
李世民沉思了會，說道。
“輔機說的，言之有理。”
“朕很認同，既然如此就先試種土豆和推行阿拉伯數字。”
“尤其是土豆，此物可使百姓不再經受飢餓之苦。”
方才關於“預測天災”的震撼還未完全平息，李世民便已將思緒拉回到了眼前最緊迫的政務上。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激蕩，目光在長孫無忌和李承乾之間緩緩移動，沉聲道。
“拼音之事，關乎國本，確需從長計議，不可操之過急。”
他的語氣中帶着一絲無奈，但更多的是作爲帝王的理智與決斷。
他知道，飯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那麼，依你們之見，這土豆與阿拉伯數字，又該如何推行，方能以最小的阻力，獲最大的成效？”
這是一個帝王的考較，也是一個父親的期待。
他想聽聽，被蘇先生那般新奇學問浸潤過的太子，能給出怎樣一番見解。
長孫無忌沉吟不語，他宦海沉浮多年，心中已有數套穩妥的方案。
但此刻，他卻選擇將機會留給自己的外甥。
他想看看，這位大唐儲君，究竟成長到了何種地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李承乾的身上。
這位年輕的太子並未立刻回答。
他垂下眼簾，腦海中飛速地運轉着。
蘇先生的教誨如同一顆顆散落的珍珠，關於農業、經濟、民心、輿論……
此刻，一條無形的線將這些珍珠悄然串起，在他的心中構成了一幅宏大而精妙的藍圖。
片刻之後，李承乾抬起頭，眼中閃爍着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深邃與自信。
“父親，舅父。”
他先是恭敬地行了一禮，而後朗聲道。
“兒臣有一計，或可一試。”
“講。”
李世民言簡意賅，目光中充滿了鼓勵。
“兒臣以爲，欲使其信，必先使其見。”
李承乾的聲音清亮而沉穩。
“我們可在長安城郊，擇一上好田畝，辟爲官田。”
“從選種、育苗、耕種、施肥直至最後的收獲，全程都允許百姓前來觀摩。”
“哦？”
李世民眉毛一挑，這想法倒是新奇。
“爲何要如此大費周章？”
“回父親。”
李承乾不卑不亢，侃侃而談。
“父親方才還在爲推行拼音，憂心世家阻撓。”
“而民心，便是我等對抗世家的最大底氣！”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了幾分，帶着一種振奮人心的力量。
“試想，當京畿萬民親眼見證，不過數月，一畝薄田竟能產出數千斤糧食，這是何等樣的神跡！”
“屆時，‘天佑大唐，陛下聖明’的呼聲將響徹雲霄。”
“民心所向，便是大勢所趨！”
“有了這股大勢，日後我們再推行拼音。”
“那些世家就算心有不滿，又豈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公然與萬民爲敵？”
“好！”
李世民重重一拍大腿，眼中精光四射。
他已經明白了李承乾的第一層用意。
以土豆之功，收萬民之心，爲日後的改革積蓄政治資本。
李承乾微微一笑，繼續拋出他的連環計策。
“其二，百姓親眼見證了土豆的神奇，自然會渴望種植。”
“此時，我們可順勢而爲，將此物命名爲‘貞觀瑞藷’。”
“意指此乃上天於貞觀年間賜下的祥瑞之物，並命司天台鄭重記入史冊，昭告天下。”
“貞觀瑞藷……”
長孫無忌在一旁撫須點頭，嘴裏反復咀嚼着這個名字，眼中滿是贊許。
將一項農作物與皇帝的年號、與天降祥瑞綁定在一起，這本身就是一步絕妙的棋。
“其三，也是最關鍵的一環。”
李承乾的目光變得灼熱起來。
“我們可以編撰一本圖文並茂的《瑞藷種植法》小冊子，廣發天下。”
“但這本冊子，所有漢字的旁邊，都用蘇先生所教的拼音進行注音！”
“嘶——”
李世民和長孫無忌幾乎同時倒吸了一口涼氣。
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極致的震驚與贊嘆。
太妙了！
這簡直是神來之筆！
李承乾的聲音回蕩在馬車裏。
“天下農民，爲了學會這能讓他們全家吃飽肚子的‘仙法’，必然會想盡辦法去學習、去拼讀那些字母。”
“如此一來，拼音的推廣便不再是朝廷的強行命令，而是百姓爲了自身利益的主動學習。”
“化被動爲主動，何愁大事不成？”
“還不止於此！”
李承乾的思路越發清晰。
“土豆易於儲存，又能提供大量體力，實乃最佳的軍糧，我們可以優先在軍中推廣。”
“如此，整個大唐的武官們，爲了提升麾下將士的戰力，都會成爲我們最天然的盟友。”
“百姓和軍人，最在意的便是吃飽肚子。”
“世家若敢阻撓土豆推廣，那便等同於‘奪萬民之救命糧，斷我大唐將士之口糧’！”
“屆時，他們將成爲天下百姓和百萬雄師的公敵！”
一環扣一環，步步爲營，滴水不漏！
長孫無忌看着自己的外甥，心中已是波濤洶涌。
他原以爲李承乾只是仁厚。
卻未曾想，在蘇先生的教導下，他已經擁有了如此深遠的謀略和狠辣的政治手腕。
這才是大唐未來的儲君該有的模樣！
“最後。”
李承乾做了最後的總結。
“父親可親筆寫下一首《勸農詩》，用拼音標注，刻碑立於那片官田的田埂之上。”
“天下士子文人，爲了一睹陛下御筆，爲了揣摩聖意，也必然會主動去研究拼音的奧秘。”
“如此，農、軍、士三界，皆入我彀中矣！”
話音落下，殿內一片寂靜。
李世民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兒子，仿佛是第一次認識他。
這套計策，從民心到官場，從農人到士子，從內政到軍事。
幾乎將所有方面都考慮了進去，形成了一個完美的閉環。
陽謀與陰謀共用，環環相扣，讓人根本無從破解。
“好！好！好！”
李世民連道三聲好，用力地拍了拍李承乾的肩膀，虎目中滿是欣慰與驕傲。
“承乾，你……真的長大了！有此一策，何愁大唐不興！何愁拼音不成！”
長孫無忌也站起身，對着李世民深深一揖，由衷地感慨道。
“陛下，太子殿下有此遠見卓識，實乃我大唐社稷之福啊！”
他的心中感慨萬千，那個神秘的盲眼先生蘇然，究竟是來自於何處。
他不僅帶來了利國利民的神物。
更在不知不覺間，爲大唐鍛造出了一位真正合格的、擁有雄才大略的未來帝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