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廳裏符合條件的年輕同志不少，比如一處的小張，人民大學經濟學碩士，在辦公廳工作五年了，對省裏情況熟悉；還有二處的小李...”
“不用篩選了。”
陸正鴻走到辦公桌後坐下，從公文包裏抽出一份薄薄的文件夾，推到桌沿。
“就這個人。漢東大學經濟學博士，在臨水縣幹了三年副縣長，叫陳海。調他過來。”
“陳...陳海？”
王明接過文件夾，手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這個人他知道。不，應該說整個漢東政壇稍微有點消息渠道的人都知道。
陳海的父親是省檢察院前常務副檢察長陳岩石。
當年以剛正不阿聞名，退休前辦了趙立春妻弟的案子。
硬是頂着壓力把人送進了監獄。
陳海本人也是出了名的硬骨頭。
在臨水縣當副縣長時，因爲整頓小煤礦得罪了當地一幫人。
被晾了兩年，掛個副縣長的名，實際上連分管工作都被架空了。
陸正鴻一上來就要用這種人？
這是要昭告天下，他陸正鴻就是來“破難題”的？
還是說...他知道了什麼？
“怎麼，有問題？”
陸正鴻抬眼，目光如刀，直刺過來。
“沒、沒問題！”
王明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但他不敢擦。
“就是...陳海同志現在在臨水縣，調過來需要走程序，可能需要幾天時間...”
“幾天？”
“三...不，兩天！我親自去辦！”
王明咬牙道。
“好。”
陸正鴻靠向椅背，真皮座椅發出輕微的摩擦聲。
“至於司機...”
他故意停頓，看着王明。
王明站在那裏，背微微弓着，雙手緊貼着褲縫。
像個等待宣判的犯人。
“老周我聽說過，給趙立春書記開過車吧？趙書記在漢東主政十三年，老周就開了十三年車，算是老資格了。”
王明腿一軟，差點沒站穩。
他扶住桌沿，聲音發幹。
“是...趙書記調走後，老周就一直在車隊，平時主要服務...”
“換一個。”
陸正鴻語氣平淡，卻字字誅心。
“我要個話少的，最好是B隊轉業出身，開過五年以上車，沒出過事故的。”
他看着王明，那目光平靜得像深潭。
卻讓王明感到一種冰冷的窒息感。
“王秘書長，我這個人不喜歡繞彎子。你是老同志，在省政府服務了二十年，應該明白我的意思。我陸正鴻來這裏，是來做事的，不是來交朋友的。司機是領導身邊最近的人，我要的是一個能把我安全送到目的地的人，不是一個傳話筒，更不是誰的眼睛和耳朵。你，明白嗎？”
“明白！完全明白！”
王明連連點頭，後背的襯衫已經被冷汗浸溼了一片。
“我重新安排，保證讓您滿意！車隊有個叫趙東來的，武警B隊轉業，開了十二年車，平時就愛聽聽新聞，從不多話，我明天就讓他來報到！”
陸正鴻點點頭，擺擺手示意王明可以走了。
王明如蒙大赦，幾乎是倒退着出了辦公室，輕輕帶上門。
“咔噠”一聲輕響。
寂靜重新籠罩房間。
陸正鴻緩緩起身，再次走到窗前。
雨小了些，天色卻更暗了。
烏雲低垂，像要壓到樓頂。
院子裏幾輛黑色轎車駛過。
車燈切開雨幕，在溼漉漉的地面上投下短暫的光帶，像一道道愈合不了的傷口。
他掏出手機，解鎖。
在通訊錄裏翻到最底下，撥通一個沒有存儲姓名、只顯示一串數字的號碼。
電話響了四聲才被接起。
“我到了。”
那頭沉默了兩秒，然後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像是捂着話筒說的。
“水很深，你確定要攪？”
“不攪，我來幹什麼？”
陸正鴻笑了，那笑容裏有一種冰冷的快意。
“名單我看了，比我預想的還精彩。老領導那邊怎麼說？”
“放手幹。天塌不下來，有高個子頂着。”
“那就好。”
“注意安全。漢東不是中B，這裏的規矩不一樣。”
“規矩是人定的。”
陸正鴻說，“人能定，就能改。”
掛斷電話，他在窗前站了幾分鍾。
看着天色從灰暗轉向沉黑。
然後他走回辦公桌，從公文包最內層的暗袋裏抽出一個牛皮紙袋。
很薄，但捏在手裏有種沉甸甸的分量。
打開，裏面是十幾頁A4紙，密密麻麻打印着名字、職務、關系和數字。
某些名字被紅筆圈出，某些之間用黑線連接。
有些線上還標注着日期和金額。
這是一張網，一張覆蓋漢東政商兩界的巨網。
他的手指停在一個名字上。
漢東油氣集團。
旁邊標注：年營收327億，實際虧損18.7億。
五年獲財政補貼156億，集團高管年薪平均87萬。
手指下移，落在另一個名字上。
丁義珍。光明區委書記，趙立春一手提拔的“能幹”幹部。
主管全省最大的舊城改造項目“光明峰”。
標注：任職五年，光明區GDP翻兩番，土地出讓收入全省第一。
個人房產：0套，家屬：妻子（教師），兒子（留學英國）。
手指繼續移動，最後落在最中心那個名字上。
趙立春。前漢東省W書記，現任某全國性協會副會長。
標注：漢東主政十三年，門生故舊遍布全省。
子趙瑞龍，女趙小惠。
三條線，三個名字，在紙面上形成穩固的三角。
陸正鴻翻到下一頁。
這是一份手繪的關系圖，箭頭和連線縱橫交錯。
他從筆筒裏抽出一支紅筆。
在“漢東油氣集團”和“光明峰項目”之間畫了一條粗重的連線。
然後在旁邊寫下：土地抵押融資？補貼挪用？
又在“丁義珍”和“趙瑞龍”之間畫線，寫下：利益輸送？
最後，他在“趙立春”三個字上畫了一個圈，停頓片刻，在旁邊寫下兩個字：傘。
保護傘。
他收起紅筆，從抽屜裏取出打火機，點燃一根煙。
這是他今天抽的第一根煙。
煙霧在台燈的光柱中緩緩上升，扭曲，消散。
手機震動了一下。
一條短信，來自另一個陌生號碼。
“陳海的調動，有人在阻。理由：基層經驗不足，需再鍛煉。”
陸正鴻盯着屏幕看了三秒，回了一個字：“查。”
五秒後，回復來了：“王明打的報告，劉長生批的，組織部已存檔。”
果然。動作真快。
陸正鴻掐滅煙，從通訊錄裏找到一個號碼，撥通。
“喂，李B長嗎？我陸正鴻。有個事想麻煩您...對，就是陳海的調動。這個同志我了解過，漢大經濟學博士，在基層幹了三年，處理過復雜的礦山整頓，能力和政治素質都過硬...對，我想讓他來給我當秘書，正好發揮他的專長...什麼？基層經驗不足？”
他笑了，笑聲溫和，但眼神冰冷。
“李B長，您這話說的。在基層幹副縣長叫經驗不足，那在機關寫材料就叫經驗足了？現在我們有些同志啊，整天坐在辦公室裏研究幹部任用條例，研究來研究去，研究出一堆不會幹事、只會來事的‘合格幹部’。這不行啊，李B長，這種用人導向要改。”
電話那頭傳來解釋的聲音。
陸正鴻耐心聽着，等對方說完，才緩緩開口。
“李B長，我不是在跟你商量。陳海這個人，我要定了。如果組織部覺得程序有問題，那這樣，你先把他調過來，借調，總可以吧？借調手續簡單，明天就能辦。至於正式調動，可以慢慢走程序。怎麼樣？”
短暫的沉默。
“好，那就這麼說定了。麻煩你了，改天請你吃飯。”
陸正鴻掛斷電話，臉上沒有笑容。
借調？不，只要陳海進了這個門，他就不會再放人回去。
有些口子，一旦撕開，就再也合不上了。
他將牛皮紙袋重新鎖進抽屜最底層。
鑰匙在指尖轉了一圈，然後緊緊握住。
金屬的冰冷觸感從掌心傳來，讓他清醒。
敲門聲響起，節奏很輕，但很穩。
“進。”
一個年輕人推門而入，三十出頭的樣子。
戴黑框眼鏡，白襯衫的領子熨得筆挺，手裏抱着厚厚一摞文件夾。
他走路時背挺得很直，但肩膀有些緊繃。
那是長期在機關工作養成的姿態。
既要表現出幹練，又不敢太過張揚。
“陸常委，我是辦公廳秘書二處的李達，王秘書長讓我把這些文件先送過來。是近期省政府的重要會議J要和待批文件，他說您可能需要熟悉情況。”
年輕人將文件夾輕輕放在辦公桌一角。
動作標準得像受過專業訓練。
不近不遠，正好在領導伸手可及的範圍內，又不會顯得過分親近。
陸正鴻抬眼看他。
李達，剛才會上在角落裏做記錄的那個年輕人。
字寫得很快，頭一直低着，但偶爾抬頭時，目光很銳利。
“放這兒吧。”
陸正鴻說，繼續整理桌上的文件，似乎並不在意。
李達放下文件，卻沒有馬上離開。
而是站在原地，雙手垂在身側，欲言又止。
陸正鴻抬眼：“還有事？”
“陸常委...”
李達上前半步，壓低聲音，語速很快但清晰。
“剛才在樓下，我看到祁廳長去高書記辦公室了。他們在門口說了兩句話，然後一起走的，車往三號樓方向去了。高書記的司機老鄭我認識，他一般這個點不會出車，除非是...”
他停住，沒說完，但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祁廳長？祁同偉，省公安廳長。
高育良的得意門生，漢大幫的核心人物。
在漢東公安系統經營了十幾年，根深蒂固。
這麼急着碰頭？看來今晚這頓飯，不止是敘舊這麼簡單。
陸正鴻神色不變，只是點了點頭。
“知道了。你叫什麼名字？”
“李達，辦公廳秘書二處的。”
年輕人回答，聲音裏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好，李達同志，謝謝你。”
陸正鴻從桌上拿起一包未開封的中華煙。
那是王明剛才悄悄放在桌上的。
遞過去，“這個你拿去抽。以後有什麼需要向領導匯報的情況，可以直接來找我。我辦公室的門，對認真工作的同志一直是敞開的。”
李達愣住了，手有些發抖地接過那包煙。
他不是傻子，這話裏的意思再明白不過。
陸常委在向他遞橄欖枝。
也在告訴所有人：他陸正鴻不介意被人“打小報告”。
不，不是小報告，是“信息匯報”。
在機關裏，這兩個詞有天壤之別。
“謝謝陸常委！我一定好好工作！”
李達鞠了一躬，退了出去，輕輕帶上門。
陸正鴻看着那扇重新關上的門，嘴角微微上揚。
這個李達，有點意思。
敢在第一天就向他傳遞這種信息。
要麼是膽子太大，要麼是...處境太難。
辦公廳秘書二處，聽起來不錯。
但誰都知道，一處才是核心，二處多是幹雜活的。
一個有野心也有能力的年輕人，在二處待了幾年，會甘心嗎？
他看了眼手表：下午四點四十分。
離晚飯還有將近一個半小時。
足夠了。
他重新坐回辦公桌後，打開電腦。
輸入一長串密碼，登錄一個加密郵箱界面。
收件箱裏有三封未讀郵件。
發件人都是一串隨機數字，沒有主題。
第一封，附件是漢東省近五年財政收支明細表。
Excel表格，三十多個工作表，數據詳盡到每一筆專項轉移支付。
陸正鴻快速滾動鼠標，目光在幾個數字上停留。
2018年，對漢東油氣集團補貼28.5億。
2019年，32.1億。
2020年，35.7億...逐年遞增。
第二封，是全省重點企業納稅排名和異常清單。
排名第一的是漢東鋼鐵集團，年納稅67億。
第二是漢東能源投資公司，43億。
第三...漢東油氣集團，1.2億。
一個年營收三百多億的省屬國企，納稅額排到全省第47位。
甚至不如一些中型民營企業。
附件裏還有一份標注。
漢東油氣集團旗下有三家子公司。
過去五年享受高新技術企業稅收優惠，累計減免稅款9.8億。
而那三家子公司的主營業務分別是：酒店管理、物流運輸、建築工程。
第三封...
陸正鴻點開，瞳孔微微一縮。
郵件正文只有一句話，十一個字。
“光明峰項目，丁義珍經手資金至少三十億去向不明。趙瑞龍上月在香港設立離岸公司，注冊資本一千萬美元。”
附件是一份掃描件，像素不高，但能看清內容。
一份土地出讓合同補充協議的影印本。
籤署方是“光明區人民政府”和“龍騰集團”。
日期是六個月前。
合同核心條款是。
龍騰集團以低於市場價40%的價格，獲得光明峰核心區300畝商業用地使用權。
但需承擔該地塊上原有住戶的全B拆遷安置費用。
代表籤字處，丁義珍的名字籤得龍飛鳳舞。
而更關鍵的是，在合同末尾的擔保方蓋章處。
有一個不起眼的圓形印章，字跡有些模糊，但依稀可辨。
“漢東油氣集團投資管理B”。
陸正鴻將圖片放大，再放大。
沒錯，就是那個章。
漢東油氣集團，省屬重點國企。
爲一家私營房地產企業的土地交易提供擔保？
這不合規，更不合法。
但如果深究下去...
他保存、下載、加密，動作一氣呵成。
然後關掉郵箱，清空瀏覽記錄，重啓電腦。
等待開機的間隙。
他從抽屜裏取出另一B手機。
老式諾基亞，黑白屏幕，只能打電話發短信那種。
開機，通訊錄裏只有一個號碼，署名“A”。
他發了一條短信，七個字。
“明早八點，漢東油氣五年審計報告，原始版。”
三秒後，回復來了，一個字：“收。”
做完這一切，陸正鴻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
辦公室很安靜。
只有電腦風扇輕微的嗡嗡聲，和他自己的呼吸聲。
腦子裏的棋盤已經鋪開。
高育良、祁同偉是白子，表面儒雅端正，實則掌控着漢東的政法系統。
是規則的維護者，也是規則的利用者。
趙立春、劉新建、丁義珍是黑子，貪婪、直接。
用權力和金錢織成一張利益網。
還有那些若隱若現的灰子：劉長生、王明，以及更多看不清面目的人。
而他陸正鴻，執的是一副紅子。
不，不只是紅子。
是執棋人手中那枚最關鍵的棋子，也是...能掀翻整個棋盤的手。
“咚咚咚。”
敲門聲又響了，這次很輕，帶着試探。
“進。”
門推開一條縫，王明的臉探進來，笑容有些勉強。
“陸常委，車備好了。高書記那邊來電話，說讓您六點直接過去，他在家等您。地址是省W三號樓302，需要我陪您去嗎？”
“不用，我知道地方。”
陸正鴻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裝。
依舊一絲褶皺都沒有。
他從公文包裏取出一份薄薄的文件，只有三頁紙。
那是他下午在飛機上整理的漢東油氣集團三公經費摘要。
2018年，公務接待費：8700萬。
公務用車費：2100萬。
因公出國費：3400萬。合計1.42億。
2019年，接待費：1.1億。
用車費：2300萬。
出國費：4100萬。合計1.74億。
2020年，疫情之年，接待費：8300萬。
用車費：2500萬。
出國費：0。合計1.08億。
三年，4.24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