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海和陸亦可再次交換了一個眼神。
“陸Z委,”陳海斟酌着用詞。
“他是漢東大學政法系畢業的,算是我們的學長。調到漢東之前,是魔都市委C委、副市長,抓經濟很有一套。
他來之後,動作不小。處理大風廠汽油庫,開國企財務規範會,支持沙書記凍結幹部晉升……很有魄力,也很有想法。”
“漢大政法系?”侯亮平敏銳地捕捉到關鍵信息。
“高育良書記,不就是漢大政法系出來的嗎?他們……”
“是校友,陸Z委讀書時,高書記還在漢大教書,理論上算是師生。”陳海點頭,但語氣有些微妙。
“不過,陸Z委來了之後,兩人的關系……似乎並不像外界想象的那麼緊密。
上次S委J委會,在幹部凍結問題上,陸Z委的表態……更傾向於沙書記那邊。”
他沒說得太透,但侯亮平聽懂了。陸正鴻和高育良,不是一條船上的人,甚至可能……是對手。
這時,一直沉默的陸亦可突然放下筷子,抬起頭,目光平靜地看向侯亮平,開口道。
“侯J,有件事,我覺得有必要在開始正式工作前,向您說明一下。”
侯亮平看向她:“說。”
“我是高育良的外甥女。”陸亦可的聲音很平穩,像是在說今天天氣不錯。
“我母親是他親妹妹。當然,我是我,我舅舅是我舅舅。在工作和D性原則面前,我分得很清楚。
過去經手的每一個案子,我都對得起這身檢察服。”她頓了頓,目光坦然甚至有些銳利地看着侯亮平。
“但是,在漢東,很多人不會這麼看,也不會這麼想。您和我一起工作,難免會引來一些不必要的關注、猜測,甚至……非議。
我覺得,提前說清楚比較好。如果您覺得不妥,我可以申請回避丁義珍案,或者調離偵查一處。”
包間裏再次安靜下來。陳海有些緊張地看着侯亮平。
侯亮平盯着陸亦可,看了很久。這個女人,眼神坦蕩,語氣不卑不亢。
“你是陸亦可,漢東省檢察院反貪局偵查一處處長。”侯亮平一字一句地說。
“你舅舅是高育良,漢東省W副書記、政法委書記。這是兩件事。
我侯亮平辦案,只看證據,只看法律,只看這個人是不是違法,是不是犯罪。別的,我不管,也懶得管。”
他端起酒杯,向陸亦可示意了一下。
“陸處長,以後工作上,還請多指教。丁義珍的案子,我需要你的經驗和能力。”
陸亦可愣了一下,顯然沒想到侯亮平是這種反應。
隨即,她也笑了,那笑容讓她臉上剛硬的線條柔和了些許。
她端起茶杯(她沒喝酒):“指教不敢當,配合侯J工作。我以茶代酒。”
兩人碰了一下。
侯亮平將杯中辛辣的白酒一飲而盡。酒液滾過喉嚨,帶來灼燒感,卻讓他精神一振。
放下酒杯,他眼中寒光一閃。
漢東這潭水,果然深不見底,渾不見天。
高育良的漢大幫,祁同偉的公安勢力,劉新建的國企王國,趙立春的遺留陰影。
現在又多了立場微妙的陸正鴻,以及身邊這位身份敏感卻直率能幹的陸亦可……
而他侯亮平,就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已經激起了漣漪。也好。
他心中那股沉寂了一段時間的、屬於優秀偵查員的鬥志和興奮感,被徹底點燃了。
水越渾,藏着的魚可能越大。
第二天上午,漢東省W大樓,常務副省長辦公室。
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光潔的地板上投下整齊的光柵。
陸正鴻剛結束對京州市爲期三天的經濟工作調研回來。
他脫下西裝外套,只穿着白襯衫,袖口挽到小臂,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後。
紅筆在紙上遊走,圈出幾個關鍵數據。
京州市開發區實際利用外資同比下降17%,民營企業注銷數量同比上升23%,土地閒置率超過警戒線……
眉頭微蹙。
這時,陳海敲門進來,手裏拿着一份新送來的文件,臉色有些凝重。
“陸Z委,組織部和檢察院那邊同步送來的消息。反貪總J偵查二處處長侯亮平,正式調任我省檢察院反貪局,擔任常務副局長,副廳級。
任命文件已經下達,人今天上午……已經到崗報到了。”
陸正鴻手中的紅筆,微微一頓,在“土地閒置率”旁邊的空白處,留下一個小小的紅點。
“侯亮平……鍾正國同志的那位女婿?”
“是的。”陳海點頭,將文件輕輕放在陸正鴻面前。
“侯亮平的妻子鍾小艾同志,是中J委鍾正國副書記的獨生女。
侯亮平本人,是反貪總J最年輕的偵查處長,以作風強硬、敢打硬仗著稱。
他經手過幾個B級幹部的要案,都辦成了鐵案。”
陸正鴻放下紅筆,身體向後靠進寬大的皮椅裏,手指習慣性地在光潔的桌面上輕輕敲擊起來。
“篤、篤、篤……”節奏穩定,聲音清脆,在安靜的辦公室裏回蕩。
侯亮平。這個名字,他當然聽說過。不只是在文件上,在系統內的傳聞裏,這個名字也帶着鮮明的色彩。
現在,這柄刀,從京城,直接插到了漢東。鍾正國的女婿……這個身份,比侯亮平本人的能力,更值得玩味。
有意思。沙瑞金在C委會上亮劍整頓幹部,侯亮平就在反貪局磨刀準備抓人。
“還有,”陳海繼續匯報,聲音壓低了些。
“侯亮平同志一到任,就立刻調閱了丁義珍出逃一案的全部卷宗。
並且……在剛才的見面會上,向陳海局長和幾位處長,連續追問了案件偵查的十幾個細節問題。
態度……非常堅決,要求限期取得突破。”
陸正鴻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弧度。
“有壓力是好事。”他緩緩開口,聲音平穩。
“漢東的反腐敗工作,沉寂太久了。丁義珍跑了三個月,是該有人出來,把這潭死水,攪動攪動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雨後的省W大院,綠化帶裏的植物青翠欲滴,空氣清新。
但只有站在這個位置的人才知道,這平靜的表象之下,有多少暗流在涌動、碰撞、蓄勢待發。
沙瑞金要整頓幹部隊伍,重塑政治生態。侯亮平要深挖腐敗案件,斬斷利益鏈條。
而他陸正鴻……他轉過身,目光重新變得銳利而清明。
他走回辦公桌前,沒有坐下,而是拿起了那B紅色的內部專線電話,手指沉穩地撥通了一個短號。
電話響了三聲,被接起。
“喂?”是高育良平穩的聲音。
“高書記,是我,正鴻。”陸正鴻語氣恭敬,帶着下級對上級應有的尊重。
“正鴻啊,調研回來了?辛苦了。京州那邊情況怎麼樣?”高育良的聲音聽起來很溫和。
“剛剛回來,正想跟您匯報一下。”陸正鴻站在窗前,看着樓下。
“京州的經濟數據,有些地方不太樂觀,需要下大力氣調整。不過,這次下去,除了經濟工作,我還特別注意到了一個比較突出的問題。”
“哦?什麼問題?”高育良的聲音裏多了一絲認真。
“社會治安問題。”陸正鴻語速平穩,但每個字都清晰有力。
“特別是京海市和東山市,群衆反映比較集中,也比較強烈。強拆引發的群體事件時有發生,暴力討債、非法拘禁的舉報不少,甚至……有線索指向,可能存在規模性的涉毒違法犯罪活動。”
他頓了頓,聽到電話那頭,高育良的呼吸似乎微微凝滯了半秒。
“高書記,我是政府這邊分管政法的副省長,維護社會穩定,保障群衆安全,是我的職責所在。
根據調研了解到的情況和群衆的強烈呼聲,我有個不成熟的想法,想先跟您匯報一下,聽聽您的意見。”
“你說。”高育良的聲音依舊平穩,但陸正鴻能感覺到,那平穩下的一絲緊繃。
“我建議,”陸正鴻一字一頓,聲音不大,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分量。
“在漢東全省,特別是問題突出的京海、東山兩市,立即開展一場爲期三個月的掃黑除惡專項行動。
重點打擊群衆反映強烈的黑惡勢力犯罪,深挖其背後的‘保護傘’、‘關系網’,徹底整頓社會治安亂象,還老百姓一個清朗安全的生活環境。”
電話那頭,陷入了長久的沉默。沉默到陸正鴻幾乎能聽到自己平穩的心跳。
他知道高育良在權衡,在計算。掃黑除惡,是上面三令五申的重大部署。
但高育良更清楚,陸正鴻選擇在這個時候、提出針對這兩個特定城市的掃黑建議,背後藏着怎樣的刀鋒。
京海,有趙瑞龍實際控制的強盛集團,暴力拆遷、壟斷市場,惡名昭著。
東山,塔寨村制販毒品的傳聞,在系統內早已不是秘密。
“這個建議……”高育良終於開口,聲音平穩依舊,聽不出喜怒。
“很好。掃黑除惡,是上面的明確要求,是維護社會穩定、保障人民安寧的迫切需要。
漢東部分地區治安形勢復雜,群衆有反映,我們政法機關就應該有行動。我完全同意。”
陸正鴻臉上沒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他早就料到高育良會同意。這是陽謀,高育良避不開,也不能避。
“謝謝高書記支持。”陸正鴻語氣誠懇。
“那您看,是不是請公安廳牽頭,盡快研究拿出一個具體可行的行動方案?時間緊,任務重,需要雷霆手段。”
“可以。”高育良的回答幹脆利落。
“我會讓祁同偉同志馬上着手辦理。公安廳是掃黑主力,責無旁貸。”
“好。那我就等公安廳的方案了。”陸正鴻微笑。
“方案出來,我再向您和沙書記正式匯報。”
“嗯。”電話掛斷,聽筒裏傳來忙音。
陸正鴻緩緩放下話筒,嘴角那絲微笑慢慢斂去,眼神變得冰冷而銳利。
高育良同意了。他當然會同意。但他同意的那一刻,也就把祁同偉,把他自己,推到了一個必須做出選擇的十字路口。
這把掃黑的“尚方寶劍”,陸正鴻遞出去了。接下來,就看握劍的人,怎麼揮,砍向誰。
幾乎在電話掛斷的同時,三號樓,高育良的辦公室。
他緩緩放下手中的話筒,那話筒似乎比平時沉重了十倍。
他坐在寬大的皮椅裏,背對着門口,面朝窗外。陽光正好,但他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
陸正鴻……好一招借力打力,好一招步步緊逼。掃黑?掃的是黑,還是要掃清障礙?
辦公室門被猛地推開,甚至沒有敲門。祁同偉大步闖了進來,臉色鐵青,額頭青筋跳動。
“老師!陸正鴻他什麼意思?!”祁同偉一進門,聲音就因憤怒而有些變形。
“掃黑?!掃什麼黑?!京海和東山什麼情況,他會不知道?那都是……”
“那都是趙瑞龍的產業,是你的‘治安亮點’,也是某些人的錢袋子。”高育良打斷他,聲音平靜得可怕。
“我知道。陸正鴻更知道。全省十幾個地市,他爲什麼單單點了京海和東山的名?
爲什麼偏偏在你副省長提名被凍結、侯亮平空降反貪局的這個節骨眼上提?”
祁同偉被噎住了,胸口劇烈起伏,卻說不出話來。
“他還什麼?”高育良緩緩轉過身,目光如冰,冷冷地刺向祁同偉。
“他是常務副省長,分管政法工作,根據調研發現的問題提出工作建議,名正言順,無懈可擊!
京海強盛集團暴力拆遷致死致殘的案子,壓下去幾起了?東山的塔寨村,關於制毒販毒的舉報,轉到你公安廳的有多少?
你們查實了幾件?處理了幾人?”
祁同偉臉色白了白,嘴唇翕動,最終化爲一聲低吼。
“那是……那是情況復雜!需要時間!”
“陸正鴻不給你時間了。”高育良站起身,走到祁同偉面前,距離很近。
“他現在把刀遞到你手裏,告訴你,要麼,你拿着這把刀,去砍掉強盛集團,砍掉塔寨村。
用這些人頭,換你的政績,換你在沙瑞金和陸正鴻那裏將功折罪、甚至更進一步的機會。”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卻更重,每一個字都像錘子砸在祁同偉心上。
“要麼,你就護着它們,跟陸正鴻公開對抗。然後,沙瑞金會說你抗命不尊。
侯亮平會順着丁義珍的線摸到你和趙瑞龍、高小琴的那些爛事。
陸正鴻會繼續在經濟領域挖你的牆角……三重夾擊,祁同偉,你覺得,你能扛多久?
你的副省長,還有戲嗎?你這個公安廳長,還能坐穩嗎?”
祁同偉如遭雷擊,僵在原地,渾身冰冷。高育良的話,像一把冰冷的手術刀。
“扛不住,就得找生路。”高育良後退半步,語氣緩和了些,但那緩和裏是更深的冷酷。
“陸正鴻,算是給你指了條明路。雖然這條路,要走過去,你得先砍斷自己的一些枝蔓,甚至……斷臂求生。”
“可是趙瑞龍那邊……”祁同偉喉嚨發幹,聲音嘶啞。
“他不會同意的!強盛集團,塔寨村,每年給他輸送多少利潤?那是他的命根子!”
“趙瑞龍?”高育良從鼻子裏哼出一聲冷笑,那笑聲裏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輕蔑和決絕。
“他現在自身難保!丁義珍爲什麼跑?窟窿堵不上了!
劉新建爲什麼天天在辦公室燒賬本?漢東油氣的雷要炸了!
趙瑞龍自己在香港、在開曼那些空殼公司,經得起查嗎?你還指望他?
他現在是泥菩薩過江,能把自己摘幹淨就燒高香了!”
祁同偉呆立當場,腦子裏一片混亂。背叛的念頭,自保的欲望,對權力的眷戀,對未來的恐懼……
“聽着,”高育良不再給他猶豫的時間,語氣轉爲命令,斬釘截鐵。
“馬上回去,召開公安廳D委緊急會議,宣布成立京海、東山掃黑除惡專項工作組。
你親自掛帥京海組,調你最得力、也最可靠的人去東山組。動作要快,下手要狠,聲勢要大!
要打出成果,打出威風,打出你祁同偉掃黑的決心和能力!給沙瑞金看,給陸正鴻看,也給那個新來的侯亮平看!”
祁同偉抬起頭,眼中布滿血絲,看着高育良。
“老師,這……這是要我跟趙瑞龍徹底撕破臉啊!”
“臉?”高育良盯着他,目光冰冷,說出的話更加冰冷。
“政治面前,臉面是最不值錢的東西。是趙瑞龍那些見不得光的黑錢重要,還是你的政治前途重要?
是強盛集團、塔寨村那些渣滓的命重要,還是你祁同偉下半輩子的自由和地位重要?
祁同偉,我告訴你,政治就是這麼殘酷,這麼現實!你不吃人,人就吃你!現在,是你選的時候了!”
辦公室裏,死寂再次降臨。只有牆上掛鍾的秒針,在“咔、咔、咔”地走着。
祁同偉站在原地,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他臉上的憤怒、掙扎、恐懼慢慢褪去。
他緩緩地,點了一下頭。動作很慢,卻很重。
“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高育良似乎耗盡了力氣,揮了揮手,轉身重新看向窗外,不再看他。
“去吧。抓緊時間。陸正鴻在等你的方案,沙瑞金在等你的戰果,侯亮平……在等你的破綻。別給任何人,抓到把柄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