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上午九點整，肖博峰站在環球金融中心樓下。
他換了襯衫——昨天面試穿的那件，但用王歡借給他的蒸汽熨鬥仔細燙過。褲子是深灰色斜紋布，皮鞋擦得幹淨。手裏拿着一個透明文件袋，裏面裝着入職通知書、身份證復印件、學歷證明，還有昨天那份關於“宏遠出口”的Case Study分析。
他提前十五分鍾到。這是前世在體制內學會的第一課：永遠不要比領導晚。
28層前台，昨天接待他的女孩抬眼：“肖先生？”
“我來報到，暑期分析師。”
女孩微笑，遞過來一張臨時門禁卡和一份文件夾：“請先去會議室A，HR會做入職引導。您的帶教師傅……是沈墨總監。”
她說“沈墨總監”時，語氣裏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敬畏。
會議室裏已經坐着另外四個實習生。三男一女，都穿着合體的正裝。肖博峰認出其中一個——昨天面試的劍橋男生，叫李哲。
李哲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沒說話。
九點十分，會議室門被推開。
周睿走進來。今天她穿黑色套裙，頭發盤得一絲不苟，細框眼鏡後的眼睛掃過五人，像掃描儀。
“早上好。”她把一疊文件放在桌上，聲音平穩，沒有起伏，“我是周睿，人力資源與合規部總監。未來十周，你們在法律上、合規上、以及如何在這棟樓裏活着——歸我管。”
沒人笑。
“第一課，”周睿打開文件夾，“門禁卡。”
她舉起一張白色卡片，上面印着摩根士丹利的標志和一組編號。
“白色，實習生權限。可以刷開本層公共區域、指定會議室、以及22層及以下的辦公區。23層以上，是交易層、核心項目室、以及合夥人的辦公室——你們刷不開。”
她停頓，目光掃過每個人。
“如果被發現用任何方式試圖進入非授權區域，包括但不限於尾隨、借用他人門禁卡、或試圖破解系統——”周睿推了推眼鏡，“當天離職。並且，你的名字會進入行業黑名單。”
空氣凝固了幾秒。
“第二課，郵件。”周睿繼續說，“公司內所有工作溝通，必須通過郵件。口頭承諾無效。郵件必須抄送你的直接上級，重要事項抄送我。刪除的郵件會在服務器保留七年。”
她說着，手指在文件夾上輕輕敲了敲：“這不是信任問題，是合規要求。在摩根士丹利，合規是氧氣，沒有它，你會死。”
接下來半小時，周睿像軍事教官一樣，快速過完保密協議、反洗錢條例、信息安全守則、性騷擾零容忍政策……每一條都附帶着真實案例——某某因爲用公司電腦看色情網站被開除，某某因爲把客戶資料帶回家被起訴。
最後，她合上文件夾。
“現在，去見你們的帶教師傅。肖博峰留下。”
另外四人陸續離開。李哲出門前又看了肖博峰一眼，眼神復雜。
會議室裏只剩下兩人。
周睿從文件夾底部抽出一張紙，推到肖博峰面前。是一張門禁卡申請單，但卡片顏色欄寫着：藍色。
“沈墨籤了字，”周睿說，“藍色卡，23層部分區域權限。這是特批。”
肖博峰看着那張單子。藍色卡，通常是正式員工滿一年後才能申請的權限。
“爲什麼？”他問。
“因爲你昨天交的分析報告。”周睿直視他，“沈墨凌晨三點轉發給風控委員會，今天早上，公司決定暫停‘宏遠出口’的上市承銷。”
肖博峰沒說話。他料到這個結果，但沒想到這麼快。
“但是，”周睿話鋒一轉，“你的帶教師傅，不是沈墨。”
肖博峰抬頭。
“沈墨負責跨境並購組，不直接帶實習生。你的帶教師傅是消費組的趙峰，高級副總裁。”周睿語氣平穩，“他會教你日常工作流程。沈墨會不定期給你單獨任務——比如昨天那種。”
“所以我有兩張工卡，兩個老板。”肖博峰總結。
“聰明。”周睿站起身，“記住：藍色卡不要讓其他實習生看見。在趙峰面前，你是個普通實習生，完成他給你的所有瑣碎工作，包括復印、訂咖啡、整理會議紀要。”
她走到門口，手扶在門把上，回頭：
“最後一句話。在這棟樓裏，知道秘密本身，就是一種隔離。你選擇了這條路，就要習慣一個人走。”
門關上了。
肖博峰拿起那張藍色門禁卡。塑料材質，比白色卡厚一些，邊緣是磨砂的。
他把它放進襯衫內袋，貼着胸口。
中午十二點半，肖博峰回到靜安區的合租屋。
爬完五層樓，襯衫後背被汗浸溼了一片。他開門，屋裏飄着炒菜的香味。
王歡系着圍裙從廚房探出頭：“回來啦？吃飯沒？”
“還沒。”
“正好，我炒了番茄雞蛋，煮了米飯。”王歡用鏟子指了指客廳，“你先坐，馬上好。”
肖博峰放下電腦包，走進廚房。台子上擺着切好的蔥花，鍋裏番茄炒出紅油，雞蛋蓬鬆金黃。電飯煲冒着熱氣。
“我幫你。”
“不用不用，”王歡關火，把菜盛進盤子，“你去洗手，拿碗筷。”
三分鍾後，兩人坐在折疊餐桌旁。兩個菜：番茄炒蛋，清炒空心菜。米飯冒着熱氣。
“第一天怎麼樣？”王歡給他夾了一筷子雞蛋。
“還行。”肖博峰說，“籤了很多文件。”
“大公司都這樣，規矩多。”王歡扒了口飯，“我以前在律所實習，光保密協議就籤了十幾頁。”
“你學法律？”
“不是，行政管理。”王歡笑，“就是打雜的。對了，你公司附近有便宜點的快餐店嗎？我看陸家嘴那邊吃飯好貴，一碗面都要三四十。”
“還沒看。”
“我周末去幫你探探路，”王歡說，“我知道北京西路後面有條小巷子，有家蓋澆飯十五塊，分量足。你們上班中午就一個小時，跑不遠。”
肖博峰看着她。王歡說話時眼睛很亮，語速輕快，和上午周睿那種精準冰冷的敘述完全不同。
這是他在上海第二天，接收到的兩種“規則教育”。
一種是周睿的：用條款、權限、風險定義世界。
一種是王歡的：用蓋澆飯的價格、地鐵換乘路線、超市打折信息構築生活。
“謝謝。”他說。
“客氣什麼。”王歡又給他夾了一筷子空心菜，“對了，你衣服要不要洗？我下午洗衣服，可以一起扔洗衣機。不過內衣要分開，我有小洗衣袋可以借你。”
肖博峰點點頭。他想起周睿說“知道秘密本身，就是一種隔離”。
但在這裏，在這個四十平米的老公房裏，秘密是番茄炒蛋該放多少糖，是洗衣液用哪個牌子更劃算，是晚上睡覺要不要開窗通風。
兩種規則，兩個世界。
他低頭吃飯。番茄微酸，雞蛋嫩滑，米飯很香。
下午還要回公司，趙峰給他安排了第一個任務：整理過去三年中國消費品上市公司的財報數據，做趨勢分析。
枯燥，機械，但必須做好。
因爲藍色門禁卡在襯衫內袋裏，微微發燙。
他知道，從今天起，他的人生正式進入雙線軌道——
一條是陽光下按部就班的實習生生涯。
一條是陰影裏只有極少數人知道的、真正的遊戲。
而他要做的，是在這兩條線之間，走出一條屬於自己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