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克多的出現像一道冰冷的裂隙,劃破了古堡走廊裏粘稠的黑暗。
他太整潔了,整潔得與周遭的腐敗格格不入。黑色禮服的每一道褶皺都熨帖得體,金絲眼鏡後的目光溫和而專注,手杖的銀質杖頭在昏暗光線下泛着冷冽的光澤。他站在十步之外,卻仿佛將屬於“正常世界”的秩序與理性,強行嵌入了這個瘋狂的副本。
林恩的右眼微微眯起。視覺輔助裝置自動鎖定目標,反饋的信息卻少得異常。
【掃描:維克多,身份不明,能量讀數受幹擾】
【威脅評估:無法計算(存在高階屏蔽)】
雷亞的機械義眼紅光急促閃爍了幾下,顯然也得出了類似結論。他的機械臂依然穩穩抓着那本染血的書,但林恩注意到,那些試圖污染金屬的血漬,在維克多出現後,蠕動的速度明顯減緩了,甚至有些……畏縮?
“時鍾塔。”雷亞先開口,聲音裏的金屬質感更重了,“那個宣稱要‘理解系統本質’的研究組織。”
“正是。”維克多微笑頷首,動作優雅得像在沙龍裏與人寒暄,“雷亞先生,我們對您在規則側寫和異常能量分析方面的成果印象深刻。還有林恩先生——”他的目光轉向林恩,鏡片後的眼睛似乎閃過一絲探究,“您在認知幹涉領域的……獨特表現,也引起了我們相當大的興趣。”
“興趣?”林恩重復這個詞,左眼眼罩下的刺痛感依然存在,但思維在高速運轉。時鍾塔……他在論壇匿名板塊見過只言片語,一個鬆散但能量巨大的高級玩家聯盟,據說掌握着許多關於系統底層邏輯的禁忌知識。他們從不輕易接觸低級玩家。
“是的。”維克多向前走了一步,手杖輕輕點地,“我們認爲,無限邊境系統並非天然存在,也絕非毫無規律。它的背後,有邏輯,有結構,甚至有……‘漏洞’。而你們二位,在短時間內,分別從‘規則分析’和‘規則欺詐’兩個截然不同的方向,觸碰到了這些漏洞的邊緣。”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染血之書上:“比如現在,你們手中的這份‘痛苦女士的契約’,就是一條非常清晰的‘非系統協議’樣本。它證明了,有高於副本、甚至可能高於系統本身的力量,在按照某種‘規則’與我們——或者說,與這個世界——進行交互。”
“所以?”林恩問,語氣平淡,聽不出情緒。
“所以,時鍾塔希望能與你們建立聯系。”維克多從懷中取出兩張薄如蟬翼的金屬卡片,輕輕一彈,卡片精準地滑到林恩和雷亞腳下,“這是臨時通行憑證。離開這個副本後,憑它可以進入時鍾塔的‘表層回廊’。那裏有相對安全的交流環境,也有一些……你們可能會感興趣的資料。”
“代價呢?”雷亞直接問,“時鍾塔不做慈善。”
“很公平的問題。”維克多笑容不變,“代價是信息共享。我們不需要你們透露所有秘密,但希望在未來,當你們觸及某些關鍵的‘異常現象’或‘規則矛盾’時,能優先與我們交換情報。當然,交換會是等價的。”
他補充道:“作爲預付的誠意,我可以提供一條關於當前副本的情報:你們尋找的‘鴉’,他的轉化儀式核心並不在地下聖所,而是在古堡頂層的‘觀星台’。血月升至天頂的那一刻,儀式會達到臨界點。距離現在,大約還有……”他抬腕看了看一塊古典懷表,“……三小時四十七分鍾。”
情報很有價值,但……
“我們憑什麼相信你?”林恩問。
“你們不需要相信‘我’。”維克多指了指雷亞手中的書,“你們可以相信‘它’。”
話音剛落,染血之書突然劇烈震動起來。封面上那些被能量膜禁錮的血漬,瘋狂地試圖沖擊束縛,書頁無風自動,快速翻動,發出“譁啦啦”的瘮人聲響。一股更濃烈的、帶着絕望和貪婪的精神波動擴散開來。
“這本書是‘活性’的契約載體,它與痛苦女士的力量源頭有微弱連接。”維克多平靜地解釋,“我剛才出現時,用了一點小技巧,暫時壓制了它的活性,方便你們交流。現在,壓制快要結束了。如果你們不盡快處理它,它會持續釋放精神污染,吸引更多的藤蔓仆從,甚至可能……直接驚動那位女士投來一瞥。”
他後退一步,拉開距離:“我的建議是:要麼用高純度能量徹底湮滅它——這需要至少A級的淨化能力或道具;要麼,暫時用更強力的封印隔絕它——時鍾塔可以提供這樣的封印容器,作爲第一次合作的贈品。當然,你們也可以選擇第三條路:帶着它繼續探索,賭自己在被徹底污染前找到解決辦法。”
選擇擺在了面前。
林恩看向雷亞。機械師的義眼正在快速分析書體的能量變化曲線,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林恩能猜到他的計算:硬抗的風險、與時鍾塔交易的風險、時間成本、情報價值……
“封印容器。”雷亞最終開口,聲音冰冷,“現在給。”
幹脆利落,不廢話,不試探底線。這是他一貫的風格。
維克多似乎早有所料,從禮服內袋取出一個巴掌大小的銀白色金屬盒。盒子表面刻滿了細密的幾何紋路,中心嵌着一枚黯淡的藍色寶石。他輕輕一推,盒子滑到雷亞腳邊。
雷亞的機械臂探出輔助爪,小心地抓起盒子,掃描。幾秒鍾後,他點點頭:“結構密封性99.3%,能量隔絕率預估96%以上,可用。”
他打開盒子,內部是柔軟的黑色襯墊,散發出淡淡的、清涼的氣味。機械臂將仍在震動的染血之書放入,合攏盒蓋。在扣合的瞬間,盒身的紋路亮起微光,那枚藍寶石也閃爍了一下。書的一切異動和能量波動,瞬間消失。
走廊恢復了安靜,只剩下衆人壓抑的呼吸聲。
“合作愉快。”維克多微微欠身,“期待在時鍾塔與二位再次會面。那麼,恕我失陪,我還需要去觀察一下‘鴉’的儀式進展——畢竟,一個活生生的代行者轉化樣本,也是寶貴的研究材料。”
他轉身,手杖點地,走向走廊深處,身影很快融入黑暗,仿佛從未出現過。
直到他的腳步聲徹底消失,蘇茜才敢大口喘氣,癱軟在地:“那、那個人……好可怕……他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個……實驗皿裏的標本……”
林恩沒有回應。他彎腰撿起那張金屬卡片。入手冰涼,輕若無物,表面除了一個簡約的齒輪與鍾樓交織的徽記,沒有任何文字。他將卡片收好。
雷亞也將卡片收起,然後看向手中的封印盒:“容器有效時間,根據能量衰減速率計算,大約七十二小時。之後需要更高級的封印,或者處理掉這本書。”
“足夠我們離開副本了。”林恩說,“優先目標變更。先去觀星台,在鴉完成轉化前接觸他。”
“目的?”雷亞問,“阻止?觀察?還是獲取他身上的契約數據?”
“觀察爲主。”林恩回答,“了解轉化過程,評估痛苦女士的‘契約履行機制’。如果可能,獲取鴉的意識殘片或記憶碎片——那比這本死板的契約書更有價值。”
雷亞點頭:“同意。蘇茜,你還能行動嗎?”
蘇茜掙扎着站起來,臉色依然蒼白,但眼神堅定了些:“我、我可以……我想知道,那個契約到底是怎麼回事……那些聲音……”
“跟緊,別掉隊。”林恩說完,率先朝着維克多消失的相反方向——也就是通往城堡上層的樓梯走去。
通往觀星台的路比預想的更安靜。
螺旋上升的石階狹窄而陡峭,牆壁上沒有藤蔓,也沒有血跡,只有歲月留下的灰塵和裂紋。血月的光通過更高處狹窄的箭窗射入,在台階上切割出一道道明暗交錯的光帶。
越往上走,空氣反而越“幹淨”,那股甜膩的腐敗氣味漸漸被一種幹燥的、類似焚香又混合着淡淡鐵鏽的味道取代。但一種無形的壓力卻在增強,仿佛每向上一步,肩上的重量就增加一分。
那是精神層面的壓迫感。
“能量濃度在升高。”雷亞的機械義眼持續掃描,“偏向精神污染屬性,但更加……有序?不像下面那樣混亂狂躁。”
“痛苦女士的力量在匯聚。”林恩低聲道,“鴉的轉化,恐怕就是一個將混亂痛苦提煉、提純,並定向獻祭的過程。”
蘇茜緊緊抱着自己的手臂,臉色更白了。她的“文獻鑑定加速”能力對精神能量敏感,此刻的感受恐怕比兩人更強烈。
大約二十分鍾後,他們抵達了樓梯盡頭。一扇厚重的橡木門擋在面前,門上沒有鎖,但刻滿了與染血之書上風格類似的荊棘紋路。門縫裏,透出暗紅色的光,還有隱約的、仿佛無數人低語哭泣的混響。
雷亞示意噤聲,機械臂變形,探出一根極細的探針,從門縫中無聲刺入。幾秒後,他收回探針,義眼投射出一幅模糊的熱成像和聲波分析圖。
門後是一個圓形的寬敞房間,穹頂是透明的(或被某種力量強行變得透明),血月的光芒毫無阻礙地傾瀉而下,在房間中央形成一個猩紅的光柱。光柱中,一個身影懸空漂浮——正是鴉。他赤裸的上身,那根荊棘脊骨已經完全“盛開”,無數暗紅色的荊棘刺須從他背後延伸出來,扎入房間的地面、牆壁、甚至虛空,微微搏動着,像植物的根系,又像連接的血管。
光柱周圍的地面上,跪伏着數十個藤蔓人,但它們此刻異常安靜,如同朝聖。
而在鴉的正前方,光柱的邊緣,懸浮着一個模糊的、由光影構成的女性輪廓。她身着長裙,頭戴荊棘冠冕,面容不清,但散發着令人窒息的威嚴與……貪婪。
“痛苦女士的投影……”蘇茜用氣聲說道,身體抖得像風中落葉。
“儀式在進行中。”雷亞將聲音壓到最低,“鴉的貢獻度讀數……正在跳動,78.1%……78.3%……上升速度穩定。按照這個速率,達到100%確實還需要三小時左右。但維克多的情報可能有誤差,或者儀式存在加速可能。”
林恩凝視着那個女性投影。這就是神明?一種更高維度的存在?一種規則的化身?還是某種……難以理解的巨大生命體?
他左眼眼罩下的灼熱感,在這一刻陡然加劇。欺詐之神的低語,帶着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晰度,直接撞入他的腦海:
“看……那就是‘痛苦’的具現……拙劣的模仿者……只會掠奪感官的竊賊……”
“她的‘契約’是枷鎖……我的‘喂養’是解放……”
“去……靠近那個容器(鴉)……用你的‘謊言’……在他的意識裏……種下一顆‘懷疑’的種子……”
“當他對‘痛苦即真實’產生一絲懷疑……契約就會出現裂痕……那時……我就能……品嚐到更美味的痛苦……”
低語中充滿了誘惑,以及一種對“痛苦女士”毫不掩飾的輕蔑與競爭意識。
林恩心中凜然。欺詐之神在教他如何幹擾甚至破壞另一個神明的儀式。這顯然不是爲了幫助他,而是爲了攫取利益——儀式被幹擾時逸散的力量?鴉崩潰時產生的特殊“痛苦”?或者,僅僅是給競爭對手添堵?
但他沒有拒絕的理由。這正合他意。
“我需要靠近鴉,至少進入二十米範圍內。”林恩對雷亞說,“我的能力需要更精確的定位。”
“風險極高。”雷亞快速分析,“那個投影具有自主意識,可能會察覺到針對儀式的幹涉。藤蔓仆從雖然安靜,但一旦被驚動,數量足以淹沒我們。”
“所以需要計劃。”林恩的目光掃過房間布局。觀星台是圓形,除了他們進來的門,對面還有一扇小門,可能通往露台或別的房間。穹頂很高,但結構脆弱(熱成像顯示多處應力裂痕)。地面銘刻着復雜的法陣,能量在其中流轉。
“聲東擊西。”林恩說,“制造一個足夠大的動靜,吸引投影和仆從的注意力,哪怕只有幾秒鍾。我趁機從側面迂回接近。”
“什麼動靜能吸引神明的投影?”蘇茜顫聲問。
林恩看向雷亞手中的封印盒:“如果‘痛苦女士的契約載體’突然失去聯系,或者……突然‘反向激活’,釋放出強烈的、不正常的痛苦波動呢?”
雷亞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想讓我短暫打開封印,用某種方式刺激這本書,制造一個虛假的‘契約爆發’信號?把投影的注意力吸引過來?”
“你能做到嗎?”
雷亞沉默了兩秒,機械義眼高速閃爍:“可以。但我需要精確控制強度和時間。封印開啓超過1.5秒,書本的污染就可能擴散出來,影響我們。我只有一次機會,而且需要你在我開啓封印的瞬間,同步開始行動。”
“足夠。”林恩點頭。他看向蘇茜:“你留在門口,如果我們失敗,或者情況失控,不要猶豫,立刻沿着樓梯往下跑,能跑多遠跑多遠。”
蘇茜用力點頭,眼裏有淚光,但更多的是決絕。
計劃制定。沒有更多時間猶豫。
雷亞將封印盒放在地上,機械臂開始變形,準備進行精細操作。林恩深吸一口氣,將一支認知穩定劑悄悄含在舌下,然後弓起身,像一只準備撲擊的獵豹,潛行到門側陰影中,目光鎖定二十米外光柱中的鴉。
雷亞伸出兩根細長的機械手指,搭在封印盒的卡扣上。
“三、二、一……”
“咔噠。”
輕微的機括聲。
封印盒開啓了一條縫隙。
瞬間——
“轟!!!”
一股無形的、充滿了極端痛苦與絕望的精神風暴,從盒中爆發出來!那不是物理沖擊,而是直接作用於靈魂的尖嘯!跪伏的藤蔓人同時劇烈顫抖,發出嘶鳴。光柱中的女性投影猛地轉頭,“看”向了門口的方向!
就是現在!
林恩如同離弦之箭,從門側陰影中竄出,沿着房間邊緣的黑暗處,無聲而迅捷地沖向鴉所在的方位。視覺輔助裝置將最佳路徑標注在他的視野中,他靈活地避開地面上能量流動最強烈的法陣線條。
痛苦女士的投影似乎被那突如其來的、熟悉的契約波動吸引了全部注意,祂的身影甚至微微晃動了一下,朝着門口方向飄移了少許。藤蔓人們也開始躁動,大部分轉向門口。
林恩順利突進到十五米範圍內。他已經能清晰看到鴉的臉——那是一張完全沉浸在某種極致體驗中的面孔,痛苦與極樂扭曲地交織在一起,眼神空洞,嘴角卻掛着詭異的微笑。他背後的荊棘根系搏動得更加有力,仿佛正在從整個古堡,甚至從更虛無處汲取養分。
十米。
林恩停下,隱藏在一根粗大的石柱後。距離足夠。他閉上右眼,將全部精神集中於左眼——盡管它還在疼痛,還在失明。
謊言編纂,目標:鴉的深層潛意識。
謊言內容:“你所感受的‘真實’……是假的。”
這不是直接攻擊契約,也不是否定痛苦。而是針對鴉此刻精神狀態的根基——他對“痛苦即真實”這件事的絕對相信。這是欺詐之神提示的,“懷疑的種子”。
能力發動。
林恩感覺自己的意識像一根極細的針,刺破了那層由痛苦和狂熱構築的精神壁壘,艱難地探入鴉混亂的思維深處。他“看到”了破碎的畫面:無盡的折磨、扭曲的感官、那個女性身影的許諾……還有一絲被壓抑到極致的、對“這一切是否值得”的微弱質疑。
他將“謊言”小心翼翼地植入那絲質疑之中,並將其放大。
“假的……”
“都是假的……”
“你在被欺騙……”
“痛苦不是真實……是囚籠……”
微不可察的精神幹擾,如同滴入沸油的冰水。
光柱中,鴉臉上的微笑驟然僵住。他空洞的眼神裏,第一次出現了一絲茫然,一絲……困惑。背後搏動的荊棘根系,有那麼一瞬間,出現了極其細微的、不協調的顫動。
“誰?!”
痛苦女士的投影猛然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嘯,這次不再是針對門口,而是猛地轉向了林恩的方向!祂察覺到了!契約載體是幌子,真正的幹擾出現在儀式核心!
恐怖的威壓如同實質的海浪般拍來!林恩悶哼一聲,七竅同時滲出血絲!植入謊言的反噬和神明投影的怒意沖擊同時作用,他的大腦像要被撕碎!
“走!”雷亞的怒吼從門口傳來。他已經重新封印了染血之書,但臉色蒼白,機械臂上出現道道裂紋,顯然剛才的操作也讓他承受了巨大壓力。他朝着女性投影的方向投出了剩餘的所有幹擾彈和一枚高爆能量核心!
爆炸和強光暫時遮蔽了視線。
林恩強忍劇痛和眩暈,毫不猶豫地轉身,朝着對面的小門狂奔!雷亞也從門口沖出,一把抓起癱軟的蘇茜,緊隨其後!
身後傳來痛苦女士投影憤怒的尖嘯,藤蔓人狂暴的嘶吼,以及……鴉突然發出的一聲分不清是痛苦還是醒悟的、長長的哀嚎。
三人撞開那扇小門,沖了出去。
外面是古堡最高的露台,狂風呼嘯,血月仿佛近在咫尺,將整個世界染成一片猩紅。
他們身後,觀星台的門內,混亂的能量風暴正在醞釀、爆發。
而他們面前,是陡峭的城堡外牆,和下方無盡的、被血色迷霧籠罩的虛空。
無路可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