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的門在身後無聲合攏，將教堂的血月光與窸窣聲隔絕在外。
撲面而來的是紙張陳腐的氣息，混合着更濃鬱的、甜膩到令人作嘔的香味。林恩的右眼迅速適應昏暗——視覺輔助裝置自動增強了微光視野。
眼前是圖書館的主廳，遠比從外面看來的更廣闊。高達十餘米的穹頂下，是數排同樣頂天立地的巨大橡木書架，像沉默的巨人排列到黑暗深處。書架間狹窄的過道被更深的陰影吞沒。唯一的光源，來自穹頂幾扇同樣破碎但更小的彩繪玻璃窗，血月的光經過層層削弱，在這裏變成了暗沉如凝血的光斑，稀疏地灑在積滿灰塵的地板上。
“結構比掃描數據復雜。”雷亞的聲音在身側響起，壓得很低。他的機械義眼散發着微弱的紅光，進行着持續掃描。“書架排列有隱藏規律，不是按常規分類法。”
蘇茜緊跟在兩人身後，呼吸急促。她手裏握着一個老舊的手電筒——那是她的個人道具，光線昏黃，只能照亮腳下幾步。“我、我的能力對這裏的書有反應……它們都在‘低語’……”
“什麼樣的低語？”林恩問，腳步未停。他走向最近的一個書架，手指拂過書脊。灰塵簌簌落下，露出下方燙金的標題：《苦修初階：疼痛的三十六種階梯》。
“混亂的……痛苦的記憶碎片……”蘇茜閉上眼，臉色發白，“有人在尖叫，有人在祈禱，有人在……笑？笑得很難受……”
雷亞已經走到書架盡頭，那裏有一張巨大的橡木長桌，桌面散落着攤開的書籍和羊皮紙卷。他伸出機械手指，輕輕碰了碰其中一頁。
紙張在他觸碰的瞬間，驟然變得暗紅，像被血浸透。幾行字跡在血漬中浮現：
＞ “第七日，吾等獻上雙目之視，女士悅納，賜予吾等聆聽真實之耳。”
＞ “然真實過於刺耳，有三人瘋癲，以頭撞柱而亡。餘者欣羨。”
字跡在五秒後褪去，紙張恢復陳舊。
“交互式記錄。”雷亞收回手，“痛苦女士的‘賜福’是漸進式的感官剝奪與扭曲。先剝奪視覺，賜予‘聆聽真實’——但所謂的真實，恐怕是常人所不能承受的噪音或低語。”
林恩走到桌旁，目光掃過其他書卷。大多是關於苦修技術、疼痛閾值提升、精神自我折磨的論述。他的視線最終停在桌角——那裏有一本比其他書更厚、封面用深褐色皮革包裹的大書，書脊沒有任何標題。
但書頁邊緣，有暗紅色的污漬滲出來，已經幹涸發黑。
染血的書。
欺詐之神低語中的目標。
林恩沒有立刻去碰它。他轉向蘇茜：“你能感覺到這本書的‘低語’嗎？”
蘇茜小心地靠近，閉眼感應，隨即猛地後退，撞在書架上。“不行……太強了！裏面……裏面不只是一個聲音，是很多很多……他們在哭，在求饒，在詛咒……還有……還有一種很飢餓的、很高興的感覺……”
“飢餓的高興。”林恩重復這個詞組，右眼微微眯起。他想起了霧鍾深處那個意識。
雷亞已經調出掃描結果：“這本書的能量讀數異常，核心溫度比周圍環境高2.3度，有持續性低頻能量輻射。內部疑似封存了活性生物組織——或者靈魂殘片。”
“教派的核心文獻？”林恩問。
“可能性87%。”雷亞說，“但觸碰風險未知。我需要時間做更詳細的結構分析，至少十分鍾。”
“我們沒有十分鍾。”林恩看向圖書館深處。那些書架間的黑暗裏，剛剛似乎有影子晃動了一下。“這裏除了我們，還有別的東西。”
話音未落，最近的一條過道深處，傳來了清晰的、紙張翻動的“沙沙”聲。
不是風吹的。是有節奏的，一頁，一頁，緩慢而刻意。
蘇茜的手電光猛地照過去。
光線盡頭的陰影裏，一個身影坐在一張小書桌前。它背對着他們，穿着破爛的修士袍，頭低垂着，手裏似乎捧着一本書。那“沙沙”聲，正是它翻動書頁的聲音。
但它翻頁的動作極其僵硬，像木偶。
“那是……”蘇茜聲音發顫。
“別動。”林恩抬手制止她進一步動作，自己則緩緩向右移動，試圖看到那個身影的側面。
就在他移動腳步的瞬間，整個圖書館所有的書架，同時發出了“嗡”的一聲低鳴。
緊接着，第二排、第五排、最深處……一共七個不同的過道裏，陸續響起了同樣的翻書聲。七個僵硬的身影，坐在七張小書桌前，以完全同步的節奏，翻動着面前的書頁。
沙沙……沙沙……沙沙……
聲音在空曠的圖書館裏回蕩，疊加，形成令人頭皮發麻的合奏。
“它們不是活人。”雷亞的機械義眼快速掃描，“沒有生命體征，但體內有植物纖維與血肉混合的組織結構。能量讀數與外面的血吮藤同源——更高級的聚合體。”
“圖書館管理員？”林恩猜測，“或者說，是未能完全成爲‘養料’，被固定在閱讀姿勢的‘失敗祭品’？”
“邏輯合理。”雷亞已經退到長桌旁，機械臂變形，探出兩支細長的槍管，“但它們現在的狀態……更像是在‘值守’。我們觸發了某種警戒機制。”
翻書聲驟然停止。
七個身影，同時放下了手中的書。
然後，它們以完全相同的緩慢速度，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骨骼發出“咔吧咔吧”的、幹澀的摩擦聲。
它們轉過身。
蘇茜終於忍不住發出一聲壓抑的驚呼。
那些“臉”上，沒有五官。本該是眼睛、鼻子、嘴巴的位置，被粗糙的、暗紅色的藤蔓纏繞覆蓋。藤蔓在緩慢蠕動，從縫隙中隱約能看到下面幹癟的皮膚和空洞。
“痛苦女士的仆從……”林恩低聲說，“感官被剝奪後的形態。”
七個藤蔓人開始移動。它們的步伐僵硬但平穩，從七個方向，朝着長桌——也就是那本染血的書——包圍過來。
“戰鬥不可避免。”雷亞的槍口已經鎖定最前面的一個，“蘇茜，找掩體。林恩，你的能力對它們有效嗎？”
林恩快速評估。這些怪物顯然沒有復雜的理智，謊言編纂針對認知，對它們效果可能有限。而且，他現在不能輕易動用能力——左眼的損傷還在修復期，再次反噬可能導致永久性失明。
“效果存疑。”他冷靜地回答，“但它們的行動有規律。七個，同步動作，像是被同一個指令源控制。”
他看向那本染血的書：“控制中樞很可能就是那本書。它們是在保護它。”
“所以方案有兩個。”雷亞的機械義眼閃爍着計算的光，“A：摧毀或控制那本書 B：在它們合圍前突圍，放棄這本書”
“選項A的風險？”林恩問，手已經按在腰間的震蕩匕首上
“未知。但選項B意味着我們可能錯過核心線索，且無法保證它們不會追擊。”雷亞停頓半秒，“我傾向於A。我來牽制，你設法接近書。蘇茜的能力或許能幫上忙——如果這本書真的是‘記憶載體’”
藤蔓人已經進入十米範圍。它們的藤蔓手臂開始延長，末端裂開，露出細密的尖刺。
“成交”林恩說，“蘇茜，跟我來。雷亞，給我們爭取時間。”
“六十秒”雷亞說完，機械臂的雙槍開火。
不是子彈，是兩支高速旋轉的金屬探針，拖着細長的纜線，精準地釘入最近兩個藤蔓人的胸口。探針末端爆開，釋放出高頻電流。
藤蔓人劇烈顫抖，動作停滯。但更多的藤蔓從它們體內涌出，試圖包裹並拔出探針。
雷亞已經沖向左翼，機械臂揮舞，一道熾熱的蒸汽射流橫掃，逼退另外兩個怪物。他的戰鬥風格幹淨利落，每一步移動都卡在書架之間的狹窄空間，限制敵人的人數優勢。
林恩則拉着蘇茜，從右翼快速迂回。他利用書架的陰影和雷亞制造的混亂，盡可能悄無聲息地接近長桌。
“我、我能做什麼？”蘇茜氣喘籲籲地問。
“那本書，”林恩壓低聲音，“如果它真的是痛苦女士契約或教義的核心載體，裏面一定記錄了關鍵信息。你的‘文獻鑑定加速’，能不能在觸碰的瞬間，快速提取最重要的內容？”
“可、可以試試，但需要直接接觸，而且……如果裏面的記憶沖擊太強，我可能會……”
“瘋掉？還是被污染？”林恩替她說完了後半句，語氣平淡得像在討論天氣，“所以這是冒險。選擇權在你。”
他們已經繞到長桌的另一側。那本染血的書就在五米外。但最後兩個藤蔓人擋在了路徑上，它們似乎收到了指令，死死守着這個方向。
雷亞在遠處陷入苦戰。他同時牽制五個藤蔓人，蒸汽射流和電擊輪番使用，但怪物的再生能力極強，被切斷的藤蔓很快重新生長。他的能源讀數在快速下降。
“我沒有戰鬥能力……”蘇茜看着那本書，又看看林恩，臉色慘白，“如果這是我唯一能幫上忙的方式……我、我……”
林恩看着她。恐懼，但還有一絲不甘。這種表情他見過太多——在貧民窟，在絕境裏，人最後會抓住任何一根稻草，哪怕那稻草可能劃傷手。
“不是唯一方式。”林恩忽然說。他指了指長桌下方，“桌子是實木的，很厚重。我可以制造一個短暫的機會，你鑽到桌子底下，從下面伸手碰到書。接觸面積小，時間短，或許能降低沖擊。”
“機會？”蘇茜茫然。
林恩沒有解釋。他從口袋裏掏出那枚一直隨身攜帶的黃銅齒輪，握在手心。
謊言編纂，第四次使用——自霧鍾回響後的第一次。
目標：兩個守衛的藤蔓人。
謊言內容：“你們守護的目標（那本書）不在這裏，它在你們身後第三排書架。”
這是簡單的認知誤導。藤蔓人的智力低下，反而可能更容易被這種基礎的空間錯覺欺騙。代價應該可控。
能力發動。
細微的精神波紋擴散。
兩個藤蔓人同時僵硬，覆蓋臉部的藤蔓蠕動轉向，真的“看”向林恩指定的方向。它們猶豫了，同步性被打破。
就是現在！
“走！”林恩低喝。
蘇茜幾乎是滾到了長桌下。林恩則抽出震蕩匕首，沖向左側那個藤蔓人——它離蘇茜更近。
匕首沒有刺向身體，而是狠狠扎進它腳下地板。震蕩波爆發，地板碎裂，怪物一個踉蹌。
蘇茜從桌下伸出手，指尖顫抖着，終於碰到了那本染血的書脊。
觸碰的瞬間，她的眼睛猛地瞪大，瞳孔擴散。大量混亂的影像和聲音強行涌入她的腦海——
* 血池，儀式，慘叫。
* 一個身着暗紅長裙的模糊女性身影，高踞王座，由荊棘編織。
* 狂熱的聲音：“獻上痛苦，換取真實！”
* 然後是一段冰冷、清晰、充滿誘惑力的低語，直接印入意識：
* “以血爲契，以痛爲祭。凡承受吾之荊棘者，可得見真實一隅。然真實如刃，日漸割舍汝之感官、記憶、乃至自我。直至汝之一切，盡歸吾之花園。此約既定，永世不渝。——莎莉絲特（痛苦女士）”
蘇茜慘叫一聲，縮回手，整個人蜷縮在桌下劇烈顫抖，淚流滿面，卻發不出完整的聲音。
但信息已經獲取。
與此同時，林恩的左眼傳來熟悉的、撕裂般的劇痛。黑色眼罩下，溫熱的液體滲出。謊言的反噬來了，雖然比預想的輕——大概因爲目標簡單。
兩個藤蔓人已經擺脫誤導，發出嘶啞的咆哮，撲向林恩。
“雷亞！”林恩後退，大喊。
一道熾熱的蒸汽流從側面射來，將兩個怪物沖開。雷亞突破了包圍，機械臂上多了幾道深深的刮痕，藍黑色的機油滲出來。他沖到長桌旁，一眼看到蘇茜的狀態和那本開始劇烈震動的染血之書。
“書被激活了！”雷亞迅速判斷，“必須帶走它，或者摧毀它！”
“帶走！”林恩咬牙忍住左眼的痛楚，“它是契約載體，可能是理解痛苦女士運作方式的關鍵！”
雷亞沒有猶豫，機械臂伸出，直接扣住那本厚重的書。在接觸的瞬間，書封面上的血漬仿佛活了過來，順着機械手指向上蔓延，試圖污染金屬。
機械義眼發出警告紅光：“檢測到高侵蝕性精神污染！啓動隔離協議！”
機械臂內部傳來齒輪高速運轉的聲音，一層淡藍色的能量膜覆蓋表面，暫時阻隔了血漬的蔓延。但雷亞的臉色也白了——他在消耗核心能源對抗污染。
“走！”林恩拉起還在顫抖的蘇茜，三人朝着圖書館另一側的出口狂奔。
身後，七個藤蔓人發出整齊劃一的尖嘯，窮追不舍。整個圖書館的書架開始震動，更多的、較小的藤蔓從書架縫隙中鑽出，試圖纏繞他們的腳踝。
雷亞邊跑邊向後投擲了兩枚球形裝置。裝置落地爆開，釋放出濃密的灰色煙霧和強烈的刺激性氣味——自制的幹擾彈。
三人沖出圖書館後門，跌入一條昏暗的走廊。雷亞反手用機械臂卡住門框，強行將厚重的木門拉回，關閉。門內傳來沉重的撞擊聲，但暫時被擋住了。
“安全……暫時。”雷亞靠在牆上，機械義眼的光芒黯淡了不少，能源讀數顯示剩餘42%。他手中的那本染血之書仍在微微震動，但表面的血漬被藍色能量膜禁錮，無法擴散。
蘇茜癱坐在地，雙目失神，喃喃重復着：“真實如刃……日漸割舍……一切盡歸花園……”
林恩的左眼疼痛稍緩，但視野邊緣的黑暈更濃了。他強迫自己集中精神，看向雷亞手中的書：“契約內容是什麼？”
雷亞將書放在地上，機械義眼投射出一段剛剛從蘇茜接觸時同步記錄（他偷偷在她身上放了微型傳感器）並解析出的文字——正是那份荊棘契約。
兩人快速閱讀。
空氣凝固了。
“漸進式剝奪……”林恩輕聲說，“先給一點‘真實’（扭曲的感官），然後逐步收取代價。最終目的不是殺戮，是吸收……將完整的、充滿痛苦體驗的個體，轉化爲她‘花園’的一部分養料。”
“這與系統收割玩家的模式，有結構性相似。”雷亞的聲音冰冷，“系統給予力量（積分、能力），玩家支付代價（風險、死亡）。但系統的‘契約’是隱性的，而這是明文的、來自某個明確存在的‘神’的契約。”
林恩沉默。他想起在霧鍾回響最後聽到的低語——‘喂養我’——本質上是否也是一種‘契約邀請’？ 飢餓意識的愉悅。喂養謊言，獲取什麼？力量的種子？還是最終成爲容器的命運？
就在這時，蘇茜突然停止了囈語。她抬起頭，眼神恢復了部分清明，但充滿了深深的恐懼。
“我……我還看到一些別的……”她顫抖着說，“在契約的最後，有一行很小很小的字，像是後來加上去的備注……”
“什麼字？”
蘇茜閉上眼睛，努力回憶那淹沒在痛苦洪流中的細微信息：
＞ “契約履行者（代行者）名錄及貢獻度（實時更新）……”
＞ “……鴉（當前貢獻度：71.3%）……
＞ “……貢獻度達100%者，將獲賜‘聖徒之軀’，永侍女士左右……”
鴉。那個三個月前失蹤的玩家。他的貢獻度已經超過七成。
而貢獻度的計量標準……很可能是他制造或收集的“痛苦”。
“他在這個副本裏，”林恩說，“正在朝着完全轉變爲‘聖徒’——或者說，完全成爲痛苦女士的所有物——邁進。”
雷亞的機械義眼鎖定了走廊深處：“那麼，我們接下來的目標明確了。找到鴉，在他貢獻度達到100%之前。要麼阻止他，要麼……”
“要麼研究他。”林恩接話，“研究一個即將完成‘神之契約’的個體，會得到關於神明運作方式最直接的樣本。”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匯。沒有言語，但共識達成。
這不是爲了拯救誰。是爲了獲取知識，爲了理解規則，爲了在更大的遊戲中增加籌碼。
蘇茜看着他們，張了張嘴，最終什麼也沒說。她明白了，自己卷入的，是兩個並不關心道德只關心真相與生存的怪物的探索。
走廊盡頭，傳來了新的聲音。
不是藤蔓的窸窣，也不是怪物的咆哮。
是清脆的、有節奏的——
叩、叩、叩。
像手杖敲擊石板地面的聲音。
一個修長的人影，從拐角的陰影中緩緩走出。他穿着剪裁得體的黑色禮服，戴着單邊金絲眼鏡，手裏確實握着一根精致的手杖。他的笑容溫和，舉止優雅得與這個血腥古堡格格不入。
“晚上好，諸位。”來人微微欠身，聲音悅耳，“請允許我自我介紹。我是維克多，來自‘時鍾塔’組織。我代表組織，正式向林恩先生，以及雷亞先生，提出會面邀請。”
他的目光掃過雷亞手中的染血之書，笑容加深：
“看來，你們已經觸碰到了一些有趣的邊緣。我們或許可以……交流一下彼此手中的拼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