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黎世湖畔的古堡裏，八十二歲的霍亨伯格伯爵用放大鏡審視着基因圖譜，平靜宣布：“我們不需要控制星宸，只需要他們的遺傳代碼。鄭女士，你的貢獻將被銘記——作爲人類進化史上，第一個自願被取代的母親。”
1 古堡的黃昏
蘇黎世湖北岸，山腰處的霍亨伯格古堡在暮色中像一頭沉睡的石獸。
鄭美琳的勞斯萊斯穿過鑄鐵大門時，夕陽正將最後一抹血紅色塗抹在塔樓的尖頂上。她看着車窗外的莊園——精心修剪的玫瑰園、十八世紀的雕塑噴泉、遠處葡萄園梯田般的排列。一切都保持着舊世界的優雅，卻讓她想起香港淺水灣別墅裏那些同樣昂貴而冰冷的裝飾。
“伯爵在藏書室等您。”管家是位銀發梳理得一絲不苟的老者，德語口音的英語字正腔圓，“您的兒子鄭北辰先生已經先到了。”
鄭美琳整理了一下珍珠耳環，跟着管家穿過漫長的畫廊。兩側牆上掛着家族歷代成員的肖像，男女都穿着不同時代的華服，眼神裏有種相似的、居高臨下的冷漠。在走廊盡頭的一幅畫像前，她停住了腳步。
畫中是一位三十歲左右的貴婦，穿着十九世紀末的宮廷長裙，眉眼竟與她自己有七分相似。畫框下方的黃銅銘牌刻着：“伊麗莎白·馮·霍亨伯格，1865-1901”。
“這位是伯爵的曾祖母。”管家的聲音在空曠走廊裏回響，“據說她年輕時曾遊歷遠東，在香港住過三年。家族檔案裏記載，她對東方藝術很有鑑賞力。”
鄭美琳沒有回應，但心中警鈴大作。太過巧合的相似，在陰謀的世界裏往往意味着精心的設計。
藏書室的門足有四米高，橡木材質，雕刻着復雜的星象圖。推門進去，撲面而來的是舊紙張、皮革和雪鬆木混合的氣味。房間有三層挑高，環壁書架從地板延伸到穹頂，需要移動梯子才能取到頂層的書籍。
萊因哈特·馮·霍亨伯格伯爵站在壁爐前，背對着門。他比照片上更瘦削，但腰背挺直，銀灰色頭發梳向腦後，露出寬闊的額頭。聽到腳步聲，他緩緩轉身，鷹隼般的藍眼睛透過金絲眼鏡打量着來客。
“鄭女士，三十一年了。”他的英語帶着德語腔調，但用詞精準，“上次見面時，你剛拿到倫敦政經學院的碩士學位，眼裏都是野心。”
“伯爵記性很好。”鄭美琳微微頷首，目光掃過房間。鄭北辰坐在壁爐旁的翼背椅上，手中端着一杯威士忌，臉色平靜得像在參加普通商務會議。他的對面坐着一位五十歲左右的男人，穿着白大褂，胸前別着DNA雙螺旋圖案的徽章。
“這位是漢斯·穆勒博士，‘星光計劃’的首席遺傳學家。”伯爵介紹，“你們應該通過郵件聯系過。”
穆勒博士起身，禮節性地點頭。他的眼睛是淺灰色的，看人時像在觀察顯微鏡下的樣本。
“寒暄到此爲止。”伯爵走到一張鋪着羊皮紙的巨大書桌前，上面攤開着星宸三姐弟的公開資料和基因報告，“鄭北辰先生的基因測序已經完成。結果顯示，他確實攜帶了顧長風的部分遺傳標記，但更多是...混合產物。”
他抬起眼，直視鄭美琳：“你在1994年提供的卵子樣本，經過了優化編輯。而那個所謂的‘顧長風精子樣本’，實際上來自一個代號‘天狼星’的捐贈者。我想知道，你是什麼時候發現這一點的？”
藏書室陷入死寂。壁爐裏的木柴噼啪作響，像心跳的倒計時。
鄭美琳緩緩坐下，手放在膝上，指甲掐進掌心：“從一開始就知道。長風從來不肯給我孩子，他說他的基因裏有‘詛咒’。所以我找了你們，用你們的‘優化’方案，創造了北辰。”
“那你爲什麼還要假裝這是顧長風的孩子？”穆勒博士皺眉，“這增加了計劃的復雜性。”
“因爲我要讓林婉君痛苦。”鄭美琳的聲音很輕，但字字如刀，“她搶走了長風，搶走了我以爲會屬於我的愛情和未來。我要讓她在死前知道，她拼死保護的三個孩子，遠不如我‘創造’的這個完美。我要讓她明白，她輸得一敗塗地。”
這個答案讓在場的兩個男人都沉默了。仇恨，尤其是女人的仇恨，有時候比任何商業動機都更持久、更瘋狂。
鄭北辰放下酒杯，第一次開口：“所以，我不是顧長風的兒子，也不是你生物學意義上完整的兒子。那我是什麼？一個實驗品？”
他的語氣平靜得可怕。鄭美琳轉頭看他，第一次在這個一向順從的兒子眼中，看到了冰冷的裂痕。
“你是我的兒子。”她強調，“我給了你生命，給了你最好的教育，給了你繼承一切的機會。”
“用謊言堆砌的機會？”鄭北辰站起來，走到書桌前，拿起自己的基因報告，“這裏寫着，我的線粒體DNA與您匹配，但核DNA只有23%來自您。其餘77%來自三個未知捐贈者，其中一個的基因片段顯示有罕見的孟買血型特征——和伯爵您一樣。”
他轉向霍亨伯格：“所以，我是你們的集體作品。那我的作用到底是什麼？用來控制星宸？還是更遠大的目標？”
伯爵和穆勒交換了一個眼神。最終，伯爵從抽屜裏取出一份厚厚的文件，封面印着“星光計劃2.0：人類遺傳優化工程”。
“控制星宸是初級階段。”伯爵翻開文件，裏面是復雜的基因圖譜和進化樹，“真正的目標是利用顧長風和林婉君的遺傳組合，結合我們的優化編輯，創造出新一代人類領袖的基因模板。你的三位‘兄弟姐妹’——江疏影、林默、顧南星——他們的基因組合顯示出驚人的潛能：高智商、藝術天賦、抗壓能力，甚至可能有延緩衰老的特質。”
他頓了頓：“我們需要他們的完整基因組數據，尤其是表現型數據——也就是他們在真實環境中的成長記錄。這就是爲什麼，在過去三十年裏，我們允許甚至協助他們發展。他們在壓力下的每一次應對，每一次選擇，都是寶貴的數據點。”
鄭美琳終於聽明白了：“你們在...養蠱？”
“更準確地說，是在做一場跨越兩代人的對照實驗。”穆勒博士接話，“鄭北辰是編輯優化組，三姐弟是自然優選組。我們需要比較，在相似環境下，哪一組的綜合表現更優。而實驗結果將決定‘星光計劃’的未來方向。”
窗外，蘇黎世湖完全沉入黑暗，只有古堡的燈火像孤島上的燈塔。
鄭美琳感到一陣眩暈。她以爲自己在下棋，卻發現自己只是一枚被精心擺放的棋子。仇恨讓她變成了工具，而工具用完後的命運...
“那現在呢？”她穩住聲音，“三姐弟已經警覺，他們在反擊。顧南星是頂尖的黑客和遺傳學家，他很快會查到這裏的。”
“所以我們進入了最終階段。”伯爵合上文件，“采集鄭北辰和三姐弟的實時生理數據，完成最後的對比分析。然後...”
他看向鄭美琳，眼神裏有種悲憫的殘酷：“然後，你就完成了你的歷史使命。霍亨伯格家族會保證你後半生的安全和舒適，在某個風景優美、與世隔絕的地方。”
“那北辰呢？”
“他是我們的財產，從基因到人生。”伯爵的回答毫不留情，“當然，他會有顯赫的地位和財富，作爲配合的回報。”
鄭北辰笑了，笑聲在藏書室裏回蕩，空洞而諷刺：“所以我不是繼承人，我是展示品。像那些掛在牆上的祖先畫像一樣，看起來尊貴，其實早就死了。”
他走到母親面前，俯身輕聲說：“媽，您爲我計劃了一生。但有沒有問過，我想要什麼？”
這個問題，鄭美琳答不上來。她突然意識到，在長達二十八年的謀劃中，她從未真正了解過這個她“創造”出來的兒子。
藏書室的門突然被敲響，管家匆匆進來，在伯爵耳邊低語。伯爵的臉色微變，揮手讓管家退下。
“看來我們的客人提前到了。”他走到窗邊，拉開厚重的絲絨窗簾。
山下，三輛黑色SUV正沿着盤山公路疾馳而來，車燈在夜色中劃出凌厲的光弧。
鄭美琳的手機震動，一條匿名信息：“媽，遊戲該結束了。我在古堡等你——顧南星。”
2 南星的棋局
同一時間，古堡三公裏外的觀測點。
顧南星坐在改裝過的監控車裏，面前是六塊顯示屏。左側兩塊顯示着古堡的紅外熱成像圖，中間兩塊是竊聽到的室內對話錄音的文字轉錄，右側兩塊則實時分析着周圍的電子信號。
“古堡的安防系統比預計的先進。”耳機裏傳來蘇晴的聲音，“五層防火牆，全部是軍用級。硬闖不可能，但我在他們的通訊系統裏發現了一個後門——可能是顧老先生當年留下的。”
顧南星放大熱成像圖。藏書室裏四個熱源，三個坐着，一個站着移動，應該是鄭北辰。地下室還有十幾個熱源，分散在不同的房間，疑似是護衛或研究人員。
“我要和鄭北辰直接通話。”他說，“用那個後門，接入他的手機。”
“風險很高，一旦被發現，他們會立刻封鎖整個系統。”
“那就不要被發現。”
十秒後，鄭北辰的私人手機在口袋裏震動。他看了一眼，是個未知號碼，但顯示來自瑞士本地。他若無其事地起身：“抱歉，去下洗手間。”
在古堡二樓的衛生間裏，他鎖上門，接通電話。
“鄭北辰，我是顧南星。”電話那頭的聲音年輕，冷靜，“我知道你在古堡，也知道他們給你看的基因報告。想不想知道報告沒寫的部分？”
鄭北辰沉默兩秒：“比如？”
“比如你的線粒體DNA確實來自鄭美琳，但核DNA中那23%所謂的‘母親貢獻’，實際上來自三個不同的女性捐贈者。她們都是‘星光計劃’的早期參與者，在提供卵子後兩年內全部意外死亡。”
顧南星的語速很快：“再比如，你基因裏那段孟買血型的片段，來自霍亨伯格伯爵本人。這意味着，他用自己的基因編輯了你的胚胎。你不僅是實驗品，從某種意義上說，還是他的‘兒子’。”
鄭北辰靠在洗手台前，鏡中的自己臉色蒼白。他早該猜到的，那個老家夥看他的眼神，不像看合作夥伴，更像看...作品。
“你想要什麼？”他問。
“合作。”顧南星直截了當，“我知道你恨被操控的命運，我們也是。但我們的敵人不是彼此，是那些把我們當作棋子的人。你幫我們拿到‘星光計劃’的全部數據，我幫你擺脫霍亨伯格的控制。”
“憑什麼信你？”
“憑我是顧長風的兒子，而他想用死亡來贖的罪裏，包括你。”顧南星頓了頓，“父親留下的遺囑裏有一份附件，是給你的。他說如果有一天你知道了真相，需要幫助，可以聯系我。遺囑的公證號是SH20150715，你可以現在查。”
鄭北辰打開手機瀏覽器，快速搜索。三分鍾後，他在上海市公證處的公開檔案裏找到了那份遺囑附件掃描件。日期是顧長風去世前一周，內容簡短：“致未見面的孩子：如果有一天你讀到這份文件，請相信南星。他是你哥哥，他會幫你。抱歉，我只能做這麼多了。——顧長風”
遺囑的籤名處，還有一行小小的注記：“密碼：北辰七星，缺一不可。”
鄭北辰閉上眼睛。這個他恨了二十八年的名字，這個他以爲奪走了父親全部關注的男人，在生命最後時刻想的，是如何保護他這個從未謀面的“兒子”。
“我需要做什麼？”他睜開眼睛，鏡中的自己眼神變了。
“三件事。第一，拿到‘星光計劃’的原始數據存儲位置。第二，在你的基因樣本裏植入追蹤標記。第三，今晚十一點，古堡西側露台，我會接應你離開。”
“鄭美琳呢？”
“她必須爲母親的死負責。”顧南星聲音轉冷，“但如何處置，交給你決定。畢竟，她是你的母親。”
電話掛斷。鄭北辰看着手機屏幕漸漸暗去，像看着某種舊身份的死亡。他在洗手間又待了三分鍾，整理好表情和領帶，才開門出去。
回到藏書室時，伯爵正在詢問鄭美琳關於星宸的最新動向。
“顧北辰病情惡化，江疏影脫不開身。林默剛從瑞士回國，帶回了蘇月華留下的證據。他們暫時不會輕舉妄動。”鄭美琳回答。
“很好。”伯爵看了看懷表，“穆勒博士，帶鄭北辰去實驗室，做最後一次全身掃描和數據采集。我們需要在今晚完成所有基礎數據的備份。”
鄭北辰順從地跟着穆勒離開。經過母親身邊時，他低聲說：“媽，等會兒見。”
鄭美琳看着兒子離去的背影，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那個眼神，太像年輕時的顧長風了——平靜表面下，藏着翻天覆地的決絕。
3 實驗室的真相
古堡的地下實驗室比想象中更先進。
穿過三重氣密門後，是一個籃球場大小的空間。中央是一台巨大的全身掃描儀，周圍環繞着各種基因測序和細胞培養設備。牆壁上的屏幕顯示着復雜的基因圖譜和實時生理數據流。
“請躺上去，鄭先生。”穆勒博士示意掃描儀的平台，“這次掃描會采集你的腦電波、神經反應速度和應激激素水平。我們需要這些數據來完善人格預測模型。”
鄭北辰脫掉外套和鞋子，躺上冰冷的平台。掃描儀開始工作，發出低沉的嗡鳴聲。
“人格預測模型？”他問，“你們連這個都要控制？”
“不是控制，是優化。”穆勒調整着參數，“‘星光計劃’的目標是創造更優秀的人類領導者。這不僅需要生理優勢，還需要穩定的心理結構、決策傾向、甚至審美偏好。我們通過對大量成功人士的數據分析，總結出了最優模板。”
屏幕亮起，顯示出鄭北辰的腦部掃描圖。不同區域用顏色標注：藍色代表理性思維，紅色代表情緒反應，綠色代表創造力...
“你的模板匹配度達到87%，是目前最高的紀錄。”穆勒語氣裏有一絲自豪，“尤其是風險決策模塊，你幾乎完美復制了顧長風年輕時的數據模式。這說明我們的基因編輯和環境塑造是成功的。”
掃描儀緩慢移動，鄭北辰看着天花板上倒映的設備影子，忽然問：“那三姐弟呢？他們的匹配度是多少？”
穆勒愣了一下，顯然沒想到他會問這個：“江疏影92%，林默88%，顧南星95%。尤其是顧南星，他在遺傳學和密碼學方面的天賦，超出了我們所有模型的預測。”
95%...鄭北辰心中一震。那個從未被“優化”過的、自然生長的弟弟，比他這個精心設計的作品更接近完美模板。
“所以你們的實驗失敗了。”他平靜地說，“自然生長比人工幹預更優秀。”
穆勒的臉色變了：“這只是一項數據，不能說明——”
“說明你們自以爲是的‘優化’，可能反而限制了潛能的發展。”鄭北辰打斷他，“就像修剪過度的盆栽，看起來規整，但永遠長不成參天大樹。”
掃描儀停下，平台緩緩推出。鄭北辰坐起身，穿上鞋子。他注意到，實驗室角落有一個獨立的低溫儲存櫃，門上貼着“原始樣本”的標籤。
“那裏面是什麼？”他問。
“早期捐贈者的生物樣本。”穆勒恢復專業語氣，“包括顧長風、林婉君、還有三位女性捐贈者的卵子，以及...你的胚胎冷凍備份。”
胚胎備份。鄭北辰走到儲存櫃前，透過玻璃門看到裏面整齊排列的液氮罐，每個罐子上都有編號和簡碼。
“你們還留着這些做什麼？”
“以防萬一。”穆勒沒有細說，但眼神閃爍，“科學需要可重復性，也需要...備份方案。”
鄭北辰記下儲存櫃的型號和位置。他需要這些樣本，不僅是作爲證據，更因爲——那可能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能證明他真實來源的東西。
回到地上一層時，古堡裏的氣氛明顯緊張起來。管家匆匆走過，用德語吩咐着什麼。護衛們從休息室出來，檢查着武器和通訊設備。
“出什麼事了？”鄭北辰問一個能說英語的護衛。
“山下有不明車輛靠近，伯爵下令加強警戒。”護衛簡短回答，“請鄭先生待在室內，不要隨意走動。”
鄭北辰看了看表：晚上十點二十分。距離約定的接應時間還有四十分鍾。
他在古堡裏“隨意走動”起來。伯爵的辦公室門虛掩着，裏面傳出激烈的德語對話。他聽不太懂，但捕捉到幾個關鍵詞：“中國人”、“數據泄露”、“提前撤離”。
看來顧南星的行動比他們想象的更快。
鄭美琳從樓梯上下來，已經換上了便於行動的褲裝和平底鞋。她手裏提着一個小型行李箱，看到鄭北辰時停住腳步。
“我們要離開。”她說，“伯爵說情況有變，先去我們在列支敦士登的安全屋。”
“那實驗數據呢？”
“已經完成雲端備份，原始資料會銷毀。”鄭美琳頓了頓，“北辰，跟媽媽走吧。到了安全的地方，我們再重新開始。”
重新開始。鄭北辰看着母親眼中罕見的懇求，忽然想起小時候在香港，有一次他發高燒，鄭美琳整夜守在床邊，握着他的手說：“北辰，你是媽媽的一切。”
那一刻的溫柔，是真實的嗎？還是只是漫長表演中的一幕？
“媽。”他輕聲問，“你有沒有一刻，真的愛過我？不是作爲作品，不是作爲工具，就是...作爲一個兒子？”
鄭美琳的表情凝固了。這個問題太過突然，太過深入，刺破了她精心維持了二十八年的僞裝。她的嘴唇顫抖，想說什麼，但最終只是別過頭：“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答案已經明了。鄭北辰點點頭：“好，我去收拾東西。五分鍾後，大門口見。”
他轉身走向自己的房間，但沒進去，而是拐進了旁邊的備用樓梯。樓梯通往地下室，他需要在那之前，拿到儲存櫃裏的樣本。
4 露台的抉擇
晚上十點五十分，古堡西側露台。
這裏正對蘇黎世湖，視野開闊。但今夜無月，湖面一片漆黑，只有遠處城鎮的燈火像灑落的星屑。鄭北辰背着小型冷藏背包，裏面是三個液氮罐——顧長風、林婉君、還有一個標記着“北辰-原始胚胎”的樣本。
露台的石欄杆冰涼刺骨。他等了五分鍾，十點五十五分，下方山坡的樹叢裏亮起三短一長的閃光信號。
他正要回應，身後傳來腳步聲。
“北辰。”鄭美琳站在露台門口，手裏握着一把小巧的手槍，“你要去哪裏？”
鄭北辰轉身，平靜地看着母親：“去我該去的地方。”
“和顧南星一起？背叛我？”鄭美琳的聲音在顫抖，“我給了你一切！財富、地位、教育！你怎麼能...”
“你給了我這個。”鄭北辰打斷她，指了指自己的頭，“這個被編輯過的大腦，這顆被設計好的心。但你從來沒問過，我想要什麼。你從來沒想過，我可能不想成爲你的復仇工具，不想成爲霍亨伯格的實驗品，不想...活成一個謊言。”
鄭美琳的槍口在顫抖：“我是爲你好！在這個世界上，要麼掌控別人，要麼被別人掌控！我選擇讓你成爲前者，有什麼錯？”
“錯在，你剝奪了我選擇的權利。”鄭北辰向前一步，“就像你剝奪了林婉君選擇活着的權利，剝奪了父親選擇愛誰的權利，剝奪了三姐弟選擇平靜人生的權利。媽，你一直在奪走別人的東西，然後說這是愛。”
“這就是愛！”鄭美琳尖叫，眼淚終於落下，“因爲我愛你，所以我要給你最好的！因爲我愛長風，所以我要他屬於我！有什麼不對？！”
露台下方，樹叢裏傳來細微的動靜。顧南星的人正在靠近。
鄭北辰看着崩潰的母親，這個一向優雅、冷靜、掌控一切的女人，此刻像個迷路的孩子。他突然理解了她的可悲——她用一生去爭奪、去計算、去控制，卻從未真正擁有過任何東西。愛、家庭、甚至她自己的人生，都成了仇恨和執念的祭品。
“放下槍，媽。”他輕聲說，“跟我走。我們離開這裏，去一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你可以不是鄭美琳，我可以不是鄭北辰。我們只是...一對普通的母子。”
這個提議太過誘惑，鄭美琳的手明顯動搖了。但就在這時，古堡內傳來爆炸聲——不是真正的爆炸，是電子設備過載的爆裂聲。緊接着，所有燈光瞬間熄滅，陷入黑暗。
蘇晴切斷了電源。
黑暗中，鄭北辰沖向露台邊緣。但鄭美琳更快，她撲過來抓住他的背包：“不！你不能走！你是我的！”
掙扎中，背包帶斷裂，液氮罐滾落。其中一個罐子撞在石欄杆上，密封蓋鬆動，白色冷氣嘶嘶涌出。
“樣本！”鄭北辰想去撿，但鄭美琳死死拽住他。
露台下，繩索拋了上來。顧南星的聲音在黑暗中清晰傳來：“北辰！抓住繩子！”
電光石火間，鄭北辰做出選擇。他猛地推開母親，抓住繩索，蹬着牆壁下滑。落地瞬間，他回頭看了一眼露台。
月光從雲層縫隙透出，照亮了鄭美琳的身影。她跪在地上，抱着那個泄露的液氮罐，罐體表面迅速結霜。她的表情凝固在驚愕和悲傷之間，像一座正在風化的雕像。
“走！”顧南星拉着他沖進樹林。
三輛SUV疾馳下山，車後窗映出古堡的輪廓。在那座古老石砌建築的頂層露台上，一個小小的身影緩緩站起，然後轉身，消失在黑暗的門洞裏。
鄭北辰閉上眼。他知道，這可能是他最後一次見到母親。
但不知爲何，他心中沒有恨，只有深深的、沉入骨髓的悲哀。
5 數據海嘯
凌晨一點，蘇黎世市區安全屋。
這裏看起來是普通的公寓，但牆壁加裝了電磁屏蔽層，窗戶是防彈玻璃。顧南星、鄭北辰、蘇晴三人圍坐在電腦前，面前是剛從古堡服務器下載的“星光計劃”完整數據庫。
“數據量太大了。”蘇晴敲擊鍵盤，“超過300TB，包括五萬人的基因數據、心理測評、成長追蹤記錄。時間跨度從1970年到現在。”
顧南星調出概要報告：“計劃分爲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基礎數據收集，目標人群是亞洲新興企業家和學者；第二階段是基因編輯實驗，鄭北辰是主要成果之一；第三階段是...”
他停住，臉色變得極其難看。
“是什麼？”鄭北辰問。
“是人類基因池的定向重塑。”顧南星放大一張圖譜，上面顯示着全球人口基因多樣性的預測曲線，“他們計劃在未來五十年內，通過‘優化’基因的定向傳播，逐步替換現有的人類遺傳結構。最終目標是...創造一個完全由他們設計、控制的新人類種族。”
房間裏一片死寂。這個計劃太過龐大，太過瘋狂，超出了個人恩怨的範疇。
“他們怎麼做到？”鄭北辰聲音幹澀。
“通過投資生育技術公司、掌控基因編輯專利、影響教育政策...手段很多。”顧南星滾動頁面，“而且，他們已經開始了。你看這個名單——”
屏幕上列出上百個人名，大多是各國政要、商業領袖、科技巨頭的子女。每個名字後面都有基因匹配度和“幹預建議”。
“這些人中，有37%接受了霍亨伯格關聯機構的生育諮詢或輔助生殖服務。他們的孩子，或多或少都經過了‘優化’。”
鄭北辰突然想起什麼：“三姐弟呢？他們在名單上嗎？”
顧南星沉默片刻，調出另一個文件：“在。匹配度評級是‘SSS級’，建議是‘必須獲得完整基因組，必要時可采取強制措施’。”
強制措施。這三個字讓所有人都脊背發涼。
“我們需要公開這些數據。”蘇晴說，“但必須謹慎，一旦泄露，會引起全球恐慌，甚至可能引發針對特定基因人群的歧視和迫害。”
“而且會打草驚蛇。”顧南星補充，“霍亨伯格家族在全球有深厚根基，他們可以輕易讓這些數據‘被證僞’，然後把我們定爲造謠者。”
鄭北辰看着屏幕上閃爍的數據流，忽然說：“那就用他們自己的方式來對付他們。”
“什麼意思？”
“他們最看重的是數據，是基因的‘純淨性’和‘優越性’。”鄭北辰調出自己的基因圖譜，“如果世界上出現一個無法被歸類、無法被預測、甚至無法被定義的基因樣本，會怎樣？如果這個樣本公開挑戰他們的‘優化’理論，會怎樣？”
顧南星明白了：“你是說...你公開自己的基因數據，同時公開你是人工編輯產物的事實。用這個活生生的例子，證明他們的‘優化’可能適得其反。”
“不僅如此。”鄭北辰調出三姐弟的基因對比圖，“我和顧南星的基因相似度只有31%，遠低於同父異母兄弟的正常範圍。但我和他的人格特質、智力水平、甚至審美偏好，有多處高度相似。這說明什麼？”
“說明環境和社會化對人的塑造，可能比基因更重要。”蘇晴接話，“這正是他們想否定的理論。”
計劃雛形漸現。但就在這時，公寓的警報響了。
“偵測到無人機靠近，五架，攜帶熱成像設備。”蘇晴調出監控畫面，“他們找到我們了。”
窗外傳來螺旋槳的聲音。顧南星快速收拾設備：“撤！去備用安全屋！”
三人從後門撤離，剛進入小巷，公寓的窗戶就被擊碎，催淚彈滾入。無人機在空中盤旋，探照燈掃過街道。
“分開走！”顧南星將一份數據硬盤塞給鄭北辰，“這是核心證據，保護好！我們在日內瓦火車站會合，24小時後！”
鄭北辰點頭，轉身跑向另一個方向。蘇黎世老城的小巷錯綜復雜，他利用地形躲過了兩輪搜查。但在一處十字路口，一輛黑色轎車突然刹停，車門打開。
“上車。”車裏的人說德語，但鄭北辰聽懂了。
他猶豫了一秒，鑽了進去。車裏坐着兩個男人，副駕駛位的人轉身，露出霍亨伯格伯爵的面孔。
老人看起來疲憊，但眼神依然銳利：“鄭北辰先生，或者我該叫你...我的作品。”
鄭北辰握緊口袋裏的硬盤，表面不動聲色：“伯爵想怎樣？”
“做筆交易。”伯爵遞過一個平板，上面顯示着鄭美琳的實時監控畫面——她在一間裝修豪華的房間裏，呆呆地看着窗外，“你母親現在很安全，在我們在奧地利的一處莊園。她需要專業的精神治療，但更重要的是，她需要兒子的陪伴。”
“你要我回去？”
“不，我要你完成你的使命。”伯爵調出另一份文件，“公開你的基因數據，但按照我們的版本——證明人工優化的優越性，證明自然遺傳的隨機和缺陷。作爲回報，你母親會得到最好的照顧，你也會成爲‘星光計劃’的代言人，獲得應有的榮譽和地位。”
鄭北辰看着平板上母親憔悴的臉。那個一向精致的女人，此刻頭發散亂，眼神空洞，像被抽走了靈魂。
他想起露台上她說的那句話：“你是我的！”
那是一種扭曲的、窒息的愛，但終究是愛。
車窗外，蘇黎世的夜色流淌而過。古城的鍾樓敲響凌晨兩點的鍾聲，悠長而沉重，像命運的判決。
鄭北辰閉上眼，再睜開時，眼神清明。
“我答應。”他說，“但有一個條件。”
“請講。”
“我要先見我母親一面。當面告訴她，她的兒子...終於理解她了。”
伯爵審視着他，良久，點頭：“可以。但必須在我們的監督下。”
車駛向城外，消失在蜿蜒的山路中。
而在另一條路上，顧南星收到一條加密信息，來自鄭北辰的預設程序：“計劃照舊，我另有安排。24小時後，日內瓦見。數據已備份至雲端，密碼是你的生日加我的生日。”
顧南星看着這條信息，心中涌起不祥的預感。但他沒有時間猶豫，追兵就在身後。
蘇黎世湖在夜色中沉默如鏡，映照着滿天星辰。那些星辰中，有些是真實的，有些是人造的衛星，還有一些——是無數雙注視着這場博弈的眼睛。
人類的未來，基因的秘密，兩代人的恩怨，都在這座古老城市的夜色中，緩緩交織成一張無法掙脫的網。
而網中的每個人，都以爲自己是織網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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