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一點二十分,公司第三會議室。
培訓課剛剛結束,投影儀還亮着,在白幕布上投出一片幽藍的光斑。空氣裏有咖啡的味道、紙張的味道,還有二十多人擠在一起三個小時後的、淡淡的體味。椅子拖動的聲音此起彼伏,人們伸着懶腰,打着哈欠,收拾筆記本和筆。
邱瑩瑩坐在倒數第二排靠窗的位置。
她今天確實穿得很用心——那件白襯衫熨過了,平整得沒有一絲褶皺。領口的第一顆紐扣解開了,露出纖細的脖頸。黑色A字裙的長度剛好到膝蓋上方兩寸,既不會太短顯得輕浮,也不會太長顯得老氣。頭發是早上特意用卷發棒卷過的,披在肩頭,發尾有柔軟的弧度。
窗外的陽光很好,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切進來,在地板上投出一道道明暗相間的條紋。有一道光正好落在她的手上,那只手正握着一支筆,在筆記本的邊緣無意識地畫着圈。
培訓內容她其實沒聽進去多少。
她的注意力全在斜前方——第三排靠過道的位置,白主管坐在那裏。整個上午,她都能看見他的側臉。三十出頭的男人,輪廓分明,鼻梁很高,戴着一副無框眼鏡。他聽得很認真,偶爾低頭做筆記,手指握着筆的姿勢很穩重。
那雙手昨天幫她修過打印機。
這個念頭冒出來時,邱瑩瑩的臉微微發燙。她低下頭,假裝整理筆記,但其實只是在紙上胡亂地畫着線條。
人群開始往外走。
腳步聲,說話聲,拉鏈聲。會議室漸漸空了下來。邱瑩瑩故意放慢了動作——她把筆一支一支地收進筆袋,把筆記本的邊角對齊,把水杯的蓋子擰緊又鬆開。
她在等。
等所有人都走光。
等那個機會。
終於,會議室裏只剩下兩個人。她,和白主管。
白主管坐在原地,沒有動。他正在看手機,屏幕的光映在他臉上,讓他的表情看起來有些嚴肅。邱瑩瑩的心跳加快了,她深吸一口氣,拿起自己的東西,站起來,朝門口走去。
走到他那一排時,她停住了。
“白主管,”她的聲音有點緊,但努力保持自然,“培訓資料……需要我幫忙收拾嗎?”
白主管抬起頭。
他看着她,看了兩秒,然後笑了。那個笑容很溫和,眼角有細紋,但反而增添了幾分成熟的味道。
“不用了,行政部會處理。”他說,聲音低沉,帶着一點北方口音,“坐了一上午,累了吧?”
“還……還好。”邱瑩瑩說,手指不自覺地捏緊了筆記本的邊緣。
白主管站起身。他比她高一個頭,站起來時投下的陰影籠罩了她。他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不是那種濃烈的古龍水,而是某種木質調的中性香,很淡,但很好聞。
他從桌上拿起一杯咖啡——紙杯,星巴克的,還冒着熱氣。
“給你。”他把咖啡遞過來。
邱瑩瑩愣住了。
“我多買了一杯,”白主管說,笑容裏有一種自然的、不經意的體貼,“看你早上好像沒帶水杯。拿鐵,半糖,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邱瑩瑩的手有些抖。她接過咖啡,紙杯的溫度透過掌心傳來,暖暖的,一直暖到心裏。
“謝……謝謝主管。”
“客氣什麼。”白主管看着她,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幾秒,然後說,“對了,瑩瑩,今天穿得真好看。”
他的聲音壓低了點,帶着一種親昵的、介於上司和男人之間的微妙語氣:
“比平時亮眼多了。”
邱瑩瑩的臉“唰”地紅了。
那紅暈從臉頰開始,迅速蔓延到耳根,再到脖頸。她感覺自己的臉在發燙,像要燒起來。她低下頭,盯着手裏的咖啡杯,杯蓋上有一小片水汽凝結的水珠。
“我……我就是隨便穿的。”她的聲音小得像蚊子。
白主管笑了,那笑聲很輕,但很好聽。他往前走了半步,距離拉得更近了。近到邱瑩瑩能聞到他身上更清晰的香水味,能看見他襯衫領口熨帖的折痕,能感受到他呼吸時帶起的氣流。
“隨便穿都這麼好看,”他說,然後頓了頓,聲音又壓低了些,“昨晚給你發的短信,收到了嗎?”
邱瑩瑩抬起頭,眼睛裏閃過一絲茫然。
“短信?”她重復了一遍,“什麼短信?”
白主管的表情微妙地變化了一下。那種溫和的笑容淡了點,眉頭微微皺起,但很快又舒展開。
“我昨晚十一點多發的,”他說,語氣裏帶着一點恰到好處的失落,“說今天培訓課,我幫你占座。你沒收到?”
邱瑩瑩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想起昨晚——她確實沒看到任何短信。臨睡前她還特意檢查了手機,收件箱裏除了垃圾短信什麼都沒有。早上醒來又看了一遍,還是什麼都沒有。
“我……我沒收到啊。”她的聲音裏帶着真實的困惑,“是不是手機出問題了?我昨晚和今天早上都看了,真的沒有……”
她的聲音越說越小,因爲白主管的表情讓她有些不安。
那是一種混合了失望、理解和某種深意的表情。他看着她,看了好幾秒,然後輕輕嘆了口氣。
“我還以爲……”他頓了頓,沒說完,但那個省略號裏充滿了想象空間,“還以爲你今天不來了呢。等了你一早上。”
這句話說出來,像一顆石子投進邱瑩瑩心裏。
漾開的不是漣漪,是巨浪。
他在等她。
等了一早上。
因爲沒收到她的回復,所以擔心她不來了。
這些信息在邱瑩瑩腦子裏迅速組裝,拼湊出一個讓她心跳加速的結論:他在乎她。真的在乎。
“對不起,”她脫口而出,聲音裏帶着急切,“我真的沒收到,可能是手機自動清理了垃圾短信……或者……”
“沒關系。”白主管打斷她,笑容重新回到臉上,比剛才更溫和,更寬容,“現在不是見到了嗎?而且……”
他頓了頓,目光在她臉上停留:
“你今天真的很漂亮。”
這句話說完,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很輕,很快,一觸即分,像個長輩對晚輩的鼓勵。然後他拿起自己的筆記本和筆,朝門口走去。
“走吧,該吃午飯了。”
邱瑩瑩站在原地,手裏還捧着那杯咖啡。掌心傳來的溫度依然很暖,但她的心裏有些亂。
短信的事……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明明沒收到。
可是白主管的表情那麼真實,那麼自然,不像在說謊。
也許真的是手機問題?
她甩甩頭,把這些疑惑暫時壓下去。現在最重要的是,白主管在等她,白主管誇她漂亮,白主管……可能真的喜歡她。
這個念頭讓她重新開心起來。
她捧着咖啡,快步走出會議室。
走廊裏很安靜。
午休時間剛開始,大部分人已經去了食堂或者外出用餐。陽光從走廊盡頭的窗戶照進來,在地面上投出明亮的光斑。空氣裏有消毒水的味道,還有遠處隱約傳來的電梯提示音。
邱瑩瑩走着,嘴角不自覺地揚起。
她在想下午要不要去謝謝白主管的咖啡。用什麼理由呢?就說咖啡很好喝?會不會太刻意?還是等下班時再說?
正想着,有人從後面拍了拍她的肩膀。
力道不輕不重,但足以讓她嚇了一跳。她轉身,看見同事甲站在身後。
同事甲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在公司幹了五年,行政部的,消息最靈通。她今天穿了件深藍色的針織衫,臉上化着精致的妝,但眼神很嚴肅,嚴肅得讓邱瑩瑩有些不安。
“瑩瑩,”同事甲的聲音壓得很低,眼睛往走廊兩頭掃了掃,確認沒人,才繼續說,“耽誤你一分鍾。”
“怎麼了,張姐?”邱瑩瑩問,心裏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
同事甲拉着她往旁邊走了兩步,靠近窗邊。這裏更安靜,也更隱蔽。
“剛才在會議室,”同事甲開門見山,目光直視邱瑩瑩的眼睛,“白主管跟你說話了吧?”
邱瑩瑩的心跳又漏了一拍。她下意識地握緊了咖啡杯,紙杯發出輕微的變形聲。
“沒……沒說什麼,就是問培訓課聽得怎麼樣……”
“瑩瑩。”同事甲打斷她,語氣裏有一種“別裝了”的了然,“我看見了。他給你咖啡,湊得很近說話。我也聽見了——他說你穿得好看。”
每句話都像一把小錘子,敲在邱瑩瑩心上。
她的臉又紅了,但這次不是因爲害羞,是因爲被窺探的窘迫和一絲隱隱的惱怒。
“張姐,你偷聽我們說話?”
“我不是偷聽,”同事甲的語氣依然嚴肅,甚至更嚴肅了,“我是在提醒你。瑩瑩,你別被白主管騙了。”
這句話像一盆冷水,從頭澆到腳。
邱瑩瑩臉上的紅暈迅速褪去,變成一種蒼白的僵硬。她盯着同事甲,嘴唇動了動,但沒發出聲音。
“他去年就和前台小妹搞曖昧,”同事甲繼續說,語速很快,像要趕在邱瑩瑩反駁前把話說完,“那個小姑娘,四川來的,跟你差不多大,也是剛畢業。白主管也是送咖啡,也是說些漂亮話,也是半夜發短信。後來呢?”
她頓了頓,看着邱瑩瑩的眼睛:
“後來他把人家甩了。小姑娘受不了,辭職回老家了。走的時候哭得稀裏譁啦,說白主管答應她要離婚娶她——結果人家老婆孩子根本就在國外,壓根沒離婚這回事。”
走廊裏很安靜。
安靜到能聽見遠處電梯運行的嗡鳴聲,能聽見窗外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能聽見邱瑩瑩自己越來越快的心跳聲。
她的手在抖。
咖啡杯裏的液體晃動着,在杯壁上留下淺褐色的痕跡。
“不可能,”她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但聲音很幹,很澀,“白主管不是那種人。他對我……可好了。昨天還幫我修打印機,今天又給我帶咖啡,他……”
“他對誰都好。”同事甲的聲音冷了下來,“或者說,他對所有年輕好看的小姑娘都好。瑩瑩,你一個外地來的,在上海無親無故,可得小心。這種人最擅長拿捏你這種單純的女孩子——給點小恩小惠,說幾句甜言蜜語,你就覺得他是真心的。”
“張姐!”邱瑩瑩的聲音提高了,帶着明顯的惱怒,“你別說了!白主管不是你說的那樣!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同事甲看着她,看了很久。
那眼神裏有同情,有無奈,還有一種“我早就知道你會這麼說”的疲憊。
最後她輕輕嘆了口氣。
“當局者迷,”她說,聲音輕得像嘆息,“我就是提醒你一句。聽不聽,在你。”
說完,她拍了拍邱瑩瑩的肩膀,轉身走了。
高跟鞋的聲音在空曠的走廊裏回蕩,漸漸遠去。
邱瑩瑩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手裏的咖啡已經涼了。
紙杯上的水珠凝結得更多了,溼漉漉的,沾溼了她的掌心。
窗外的陽光依然很好,明晃晃的,照得人眼睛發疼。
她低下頭,看着那杯咖啡。
拿鐵,半糖。
他記得她的口味嗎?還是對所有女孩都這麼買?
這個念頭冒出來時,她用力地甩了甩頭。
不可能。
白主管不是那種人。
張姐就是嫉妒,或者聽了什麼謠言。
她深吸一口氣,挺直背脊,朝食堂走去。
腳步很堅定。
但握着咖啡杯的手,一直很緊,很緊。
緊到指關節都泛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