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禮樂奏的是《鹿鳴》。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蘇挽晴跪在鋪了紅錦的蒲團上,垂眸盯着眼前金磚的縫隙。磚縫裏嵌着的金線在燭光下微微發亮,像一道道纖細的、將一切牢牢固定住的脈絡。

她能感覺到滿堂的目光——好奇的、贊嘆的、審視的、豔羨的。那些目光落在她茜紅色的衣裙上,落在她發間將戴未戴的禮冠上,也落在她刻意維持平靜的面容上。

父親蘇定遠坐在主位,身穿紫袍常服,胸前繡着麒麟紋。他的坐姿很正,脊背筆直得像一把尺子,臉上的表情是恰到好處的威嚴與欣慰。但蘇挽晴注意到,父親握着扶手的手,指節有些發白。

母親林氏坐在父親身側。她微笑着,那笑容端莊得體,可每隔一會兒,她的目光就會不由自主地飄向廳門方向,然後又迅速收回,像是確認什麼,又像是躲避什麼。

“一拜天地——”

禮贊的聲音渾厚悠長。

蘇挽晴俯身叩拜。額頭觸及錦緞的瞬間,她聽見自己發間步搖金流蘇碰撞的細微聲響。這聲音平日裏幾乎聽不見,此刻在寂靜的大廳裏卻清晰得讓她心頭發緊。

起身時,她用餘光掃過賓客席。

平陽侯夫人坐在左側首位,正微微頷首,眼中帶着長輩的慈愛。禮部王尚書的夫人挨着她,手裏捻着一串佛珠,嘴唇無聲地動着,像是在念什麼經文。再往後是幾位國公府的姻親,還有幾位與蘇挽晴在詩會上有過往來的閨秀。

右側的席位坐的多是男賓。幾位與國公府交好的朝臣,幾家世交的子弟。她的目光無意識地尋找着什麼,然後在最後一排靠近屏風的位置,看見了那個人。

蕭執。

楚王世子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暗雲紋錦袍,腰間系着玉帶,外罩一件玄色半臂,整個人清雅中帶着幾分疏離。他沒有像其他賓客那樣專注地看着禮台,反而微側着頭,似乎在聽身側一個管事模樣的人低聲稟報什麼。那人說完後迅速退下,蕭執這才轉過臉來,目光正巧與蘇挽晴對上。

只一瞬。

他就移開了視線,端起面前的茶盞,慢條斯理地吹了吹浮沫。仿佛剛才那一眼只是無意間的掃視。

可蘇挽晴的心跳卻漏了一拍。那眼神太深,深得像一口古井,看不見底。

“二拜高堂——”

她轉向父母,再次俯身。

這一次,她聽見了母親的呼吸聲——很輕,卻帶着不易察覺的顫抖。父親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起。”

只有一個字,簡短有力,卻隱隱透出緊繃。

蘇挽晴站起身,重新抬頭看向主位。林氏的眼圈比剛才更紅了些,她正用帕子輕輕按了按眼角,動作很快,像是怕被人看見。蘇定遠則盯着她,目光裏有種她看不懂的復雜情緒,像是審視,又像是……確認。

確認什麼?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禮贊的聲音再次響起:

“三拜親友——”

最後一拜。禮成後,禮冠加身,她就是及笄之女,可以正式議親,可以出入更正式的社交場合,可以——按照這個世界的規則——成爲一個真正的“大人”。

蘇挽晴轉向賓客,緩緩下拜。

裙擺如花瓣般鋪開在地,茜紅色襯得她露出的半截手腕愈發白皙。她能感覺到無數道目光落在她身上,有善意,有好奇,也有她不願深究的其他意味。

就在她即將俯身到底時——

廳外忽然傳來一陣輕微的騷動。

很輕,輕得幾乎被禮樂聲掩蓋。但蘇挽晴聽見了,因爲她跪着的位置離廳門最近。那像是有人快步走動的衣袂摩擦聲,還有壓低了的、急促的說話聲。

她動作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主位上,林氏的身體明顯僵了僵。蘇定遠眉頭幾不可察地蹙起,朝廳外方向瞥了一眼,很快又收回目光,表情恢復如常。

賓客中似乎也有人察覺到了什麼。坐在後排的幾位夫人交換了眼神,但沒有人說話。禮樂還在繼續,《鹿鳴》的曲調悠揚婉轉,掩蓋了所有不和諧的聲響。

蘇挽晴完成了最後一拜。

禮贊高唱:“禮成——加冠——”

兩名身着禮服的嬤嬤捧着禮冠上前。那是御賜的九翟冠,赤金累絲,翟鳥口中銜着珍珠串成的流蘇,冠頂正中嵌着一顆拇指大小的東珠,在燭火下流轉着溫潤的光澤。

冠很重。蘇挽晴能感覺到金屬壓在發髻上的分量。嬤嬤的動作很小心,將冠戴正,固定,調整流蘇的位置。整個過程莊嚴肅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頂象征身份與榮耀的禮冠上。

可蘇挽晴的注意力卻無法完全集中。

她的餘光看見,廳門外,一個穿着靛青色衣裙的身影匆匆走過。那人走得很急,側臉在門縫中一閃而過,看不真切,只能辨出是個女子,年紀不大,衣着樸素得與今日的盛景格格不入。

那是誰?

府裏的丫鬟今日都穿了統一的粉色襦裙,管事嬤嬤們是深褐色。靛青色……那是粗使下人才會穿的顏色。

她正想着,禮冠已經戴好。

“禮畢——”

滿堂響起恰到好處的掌聲和恭賀聲。蘇定遠站起身,向賓客致謝。林氏也站了起來,她的笑容重新回到臉上,只是眼角還殘留着未褪盡的紅。

蘇挽晴被春杏和秋月扶起。禮冠的重量讓她不得不挺直脊背,下頜微揚。這個姿態她練習過很多次——既要顯得端莊,又不能過於僵硬;既要展現貴女的儀態,又不能失了少女的靈動。

她做到了。至少在旁人看來,她做得無懈可擊。

賓客開始上前道賀。平陽侯夫人第一個走過來,拉着她的手仔細端詳,連聲說:“好,好,真是長大了。”王尚書夫人遞過一個錦盒,說是給及笄的添禮。其他女眷也陸續圍上來,說着吉祥話,送上禮物。

蘇挽晴一一應對,笑容得體,言語恰當。可她的心思卻飄向了別處。

她看見母親林氏在人群中穿梭應酬,可每隔一會兒就會看向廳外,像是在等什麼人,又像是在擔心什麼。她看見父親蘇定遠正與幾位朝臣說話,表情如常,可一只手卻始終背在身後,手指微微蜷曲——那是他心緒不寧時的小動作。

還有蕭執。

他始終沒有上前。只是站在人群外,遠遠地看着這邊。當蘇挽晴的目光無意間掃過他時,他舉了舉手中的茶盞,唇角勾起一個極淡的弧度,像是在致意,又像是在……看好戲。

這念頭讓蘇挽晴心頭一凜。

“姑娘,該去更衣了。”春杏在她耳邊小聲提醒,“一會兒宴席就要開始了。”

及笄禮後要換一身相對輕便的衣裳,出席接下來的宴飲。這是規矩。

蘇挽晴點了點頭,向賓客們告了罪,在丫鬟的簇擁下往後廳走去。

經過屏風時,她聽見屏風後兩個小丫鬟的低語:

“……真來了?”

“在西角門那邊等着呢,管事嬤嬤已經去了……”

“膽子也太大了,今天這種日子……”

聲音在她走近時戛然而止。兩個小丫鬟從屏風後轉出來,看見她,臉色一白,慌忙行禮退到一旁。

蘇挽晴腳步未停,徑直走了過去。

可那兩句話,卻像種子一樣落進了她心裏。

誰來了?在西角門等什麼?爲什麼說“膽子太大”?

更衣室設在聽雪軒隔壁的暖閣。春杏和秋月伺候她脫下繁復的及笄禮服,換上一身鵝黃色的齊胸襦裙,外罩一件淺碧色半臂,發間的九翟冠也換成了相對輕巧的珠花。

整個過程蘇挽晴都很沉默。

“姑娘累了?”春杏小心翼翼地問。

“有點。”蘇挽晴看着鏡中換裝後的自己。鵝黃色襯得她氣色很好,珠花也精致可愛。可她卻覺得,鏡中那個少女的眼神裏,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像是蒙上了一層薄霧。

“剛才……”她頓了頓,狀似不經意地問,“廳外是不是有什麼動靜?”

春杏和秋月交換了一個眼神。

“沒什麼呀,”春杏笑着說,“就是幾個小丫頭笨手笨腳的,差點打翻了東西,已經訓斥過了。”

說得太流暢了。流暢得像事先準備好的說辭。

蘇挽晴沒有追問。她站起身,理了理裙擺:“走吧,別讓客人等久了。”

重新回到宴席時,氣氛已經熱烈起來。絲竹聲起,菜肴陸續上桌,賓客們推杯換盞,言笑晏晏。蘇挽晴被安排在女賓席的主位,林氏坐在她身邊,時不時爲她布菜,低聲介紹席上的夫人小姐們。

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

直到宴席過半時,一個管事嬤嬤匆匆走到林氏身邊,俯身耳語了幾句。

林氏的臉色瞬間變了。

雖然她很快控制住了表情,甚至還對鄰座的夫人笑了笑,但蘇挽晴看見,母親握着筷子的手在微微發抖。她放在桌下的另一只手,緊緊攥住了衣襟。

“母親?”蘇挽晴小聲問。

“沒事。”林氏轉頭看她,笑容溫柔如常,“廚房那邊出了點小岔子,我去看看。你好好陪着各位夫人。”

她起身離席,步伐依舊優雅,可背影卻透出一股倉促。

蘇挽晴目送她消失在回廊拐角,然後收回目光,端起面前的果釀,輕輕抿了一口。

酒是甜的,帶着果香。可咽下去後,舌尖卻泛起一絲莫名的苦澀。

宴席還在繼續。有閨秀提議行酒令,有夫人說起京城最近的趣聞。蘇挽晴參與其中,該笑時笑,該應和時應和。可她的心,卻像是被一根無形的線牽着,系在了母親離開的方向。

約莫一炷香後,林氏回來了。

她的妝容重新補過,臉上的笑容更加完美,完美得幾乎有些刻意。她坐下來,若無其事地繼續與衆人談笑,還親自給蘇挽晴夾了一塊她最愛吃的桂花糖藕。

“母親,真的沒事嗎?”蘇挽晴低聲問。

林氏的手頓了頓,隨即笑得更溫柔:“能有什麼事?不過是些瑣碎雜務罷了。”

她說着,抬眼看向對面的男賓席。蘇定遠也正朝這邊看來,夫妻倆目光相接,短暫地交匯了一瞬。

那一眼裏,蘇挽晴看到了某種無聲的交流——確認,憂慮,以及一種她無法理解的決斷。

宴席在申時初刻散了。

賓客陸續告辭。蘇挽晴站在林氏身邊,與每一位離開的客人道別。她的臉已經笑得有些僵,可儀態依舊無可挑剔。

平陽侯夫人走時,拉着她的手多說了兩句:“挽晴,日後常來府上玩。我家那丫頭總念叨你呢。”

王尚書夫人則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姑娘是個有福的,日後……定會順遂。”

最後離開的是蕭執。

他沒有像其他賓客那樣說一堆客套話,只是走到她面前,遞上一個巴掌大小的錦盒。

“賀禮。”他言簡意賅。

蘇挽晴接過盒子。很輕,幾乎沒什麼分量。

“謝世子。”她屈膝行禮。

蕭執看着她,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裏,似乎閃過一絲極細微的情緒,快得讓人抓不住。

“蘇姑娘,”他忽然開口,聲音壓得很低,低到只有他們兩人能聽見,“有些事,眼見的未必爲實。”

說完這句話,他微微頷首,轉身離去。

蘇挽晴怔在原地,手中的錦盒忽然變得沉甸甸的。

賓客散盡,喧鬧了一天的鎮國公府漸漸安靜下來。夕陽西斜,將廊下的影子拉得很長。海棠花瓣落了一地,被風吹着,在青石板上打着旋。

蘇挽晴回到聽雪軒,屏退了丫鬟。

她獨自坐在妝台前,看着鏡中卸去釵環、洗淨鉛華的臉。這張臉熟悉又陌生,眉宇間那抹揮之不去的疑慮,讓她看起來和平日裏那個溫婉端莊的國公府千金有些不同。

她想起蕭執最後那句話。

想起母親倉促離席時蒼白的臉。

想起父親始終緊繃的脊背。

想起廳外一閃而過的靛青色身影。

還有屏風後小丫鬟的低語:“……真來了?”

她緩緩打開蕭執送的錦盒。

裏面沒有珠寶首飾,沒有珍奇古玩,只有一枚玉環。

玉質普通,樣式簡單,邊緣有細小的磕痕。環身刻着雲紋,內側有一個極小的陰刻字——

月。

窗外,最後一縷餘暉沉入遠山。

暮色四合,國公府各處的燈籠逐一亮起。而在這片漸濃的夜色裏,西角門外的巷子深處,那個穿着靛青布裙的女子,仍然安靜地站在那裏。

她抬起頭,看向府中最高的那座閣樓。

那裏燈火通明,隱約能聽見收拾宴席的丫鬟婆子們的說笑聲。

女子靜靜地看了很久,然後轉過身,消失在深巷的陰影中。

風穿過巷子,卷起地上的落葉,發出沙沙的聲響。

像是嘆息。

又像是……某種開始的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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