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蘇挽晴醒得很早。
天光還未大亮,窗紙透進青灰色的微光。她躺在床上,沒有立即起身,而是盯着帳頂繡着的纏枝蓮紋,腦子裏反復浮現的,是昨夜錦盒裏那枚玉環的樣子。
月。
那個字像一根針,輕輕扎在她心上。不痛,卻有種揮之不去的存在感。
她起身走到妝台前,打開錦盒。玉環還在,安靜地躺在絲絨襯裏上,晨光裏顯得愈發溫潤。她拿起玉環,對着光仔細看。除了那個“月”字,玉環內側還有一道極細的裂痕,不明顯,要用指尖細細摩挲才能感覺到。
像是曾經摔過,又小心地粘合起來。
“姑娘今日起這麼早?”春杏推門進來,手裏端着銅盆,看見蘇挽晴拿着玉環,腳步頓了頓。
“睡不着。”蘇挽晴將玉環放回錦盒,轉頭看向窗外,“今日天氣如何?”
“瞧着是個晴天。”春杏把銅盆放在架上,試了試水溫,“姑娘要先洗漱嗎?”
蘇挽晴點頭,走到盆架前。水溫正好,不冷不熱。她掬起水潑在臉上,涼意讓她清醒了些。春杏遞過布巾,她擦幹臉,看着鏡中素淨的面容,忽然問:
“春杏,你在府裏多少年了?”
“奴婢八歲進府,如今已經七年了。”春杏有些疑惑,“姑娘怎麼突然問這個?”
“七年。”蘇挽晴慢慢梳理着長發,“那十五年前的事,你應該不知道。”
春杏的手一抖,手裏捧着的香膏盒子差點掉在地上。她慌忙接住,聲音有些發緊:“十五年前……奴婢確實不記得了。”
蘇挽晴從鏡中看着她,沒再追問。
早膳過後,林氏來了聽雪軒。
她今日穿了身藕荷色家常褙子,頭發鬆鬆綰着,插了一支白玉簪,看起來比昨日輕鬆了些。可眼下的青黑卻更明顯了,像是昨夜沒睡好。
“母親。”蘇挽晴起身行禮。
“坐着吧。”林氏在她身邊坐下,拉着她的手仔細看了看,“昨晚睡得可好?及笄禮忙了一天,累着了吧?”
“還好。”蘇挽晴垂下眼,“母親呢?看着像是沒休息好。”
林氏摸了摸自己的臉,笑了笑:“年紀大了,夜裏容易醒。不說這個,今日娘來,是想跟你商量件事。”
蘇挽晴抬眼看着她。
“下月初八,平陽侯府要辦賞花宴。”林氏的聲音溫柔,像是刻意放柔了語氣,“侯夫人特意說了,想請你去。到時京中適齡的公子小姐們都會去,是個不錯的場合。”
賞花宴。說是賞花,其實是變相的相親。
蘇挽晴的手指微微蜷了蜷。她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及笄之後,議親之事就該提上日程了。可不知怎的,此刻聽到這個消息,她心裏卻涌起一股莫名的抗拒。
“母親覺得……合適嗎?”她輕聲問。
“當然合適。”林氏握緊她的手,“我的晴兒容貌才情都是頂好的,也該讓大家都看看。況且……”
她頓了頓,眼神裏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早些定下來,對你、對府裏都好。”
最後那句話說得意味深長。
蘇挽晴看着母親,忽然想起昨日及笄禮上,母親倉促離席的背影。還有昨夜,父親書房裏亮到很晚的燈。
“女兒聽母親的安排。”她最終說。
林氏像是鬆了口氣,臉上露出真切的笑容:“那好,我這就讓人去準備衣裳首飾。平陽侯府的賞花宴,可不能馬虎。”
她又說了些瑣事,問了幾句話,便起身離開了。
蘇挽晴送到院門口,看着母親漸行漸遠的背影。藕荷色的褙子在晨光裏顯得很柔和,可那背影卻透着一股說不出的疲憊。
她轉身回到屋裏,站在書案前,看着昨夜寫下的“碧桐”二字。墨跡已經幹了,黑色的字在白紙上格外醒目。
碧桐莊。
北郊三十裏。
她忽然很想親眼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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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城南的悅來客棧裏,沈硯清醒得比蘇挽晴更早。
天還沒亮她就起了。客棧的床板很硬,被褥也薄,夜裏有些冷。但她睡得很好,一夜無夢。
她簡單洗漱後,從包袱裏拿出幾本書,在窗邊的小桌前坐下。晨光透過窗紙照進來,落在書頁上。她看的是一本《農政輯要》,書頁已經翻得卷邊,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批注。
敲門聲響起,很輕。
沈硯清起身開門。門外站着昨日巷子裏的那個老婦人,手裏提着食盒。
“嬤嬤怎麼來了?”沈硯清側身讓她進來。
“給你送點吃的。”老婦人把食盒放在桌上,打開蓋子,裏面是熱騰騰的粥和兩個饅頭,“客棧的吃食又貴又不好,不如自己做。”
沈硯清沒推辭,在桌邊坐下。粥熬得很稠,放了紅棗和蓮子,甜香撲鼻。
“昨日回去後,我又想了想。”老婦人坐在她對面,壓低了聲音,“姑娘,這事急不得。鎮國公府樹大根深,咱們得從長計議。”
沈硯清舀起一勺粥,慢慢喝下,才開口:“我知道。所以我昨日沒硬闖。”
“那就好。”老婦人鬆了口氣,“你是聰明孩子,比你娘當年……更沉得住氣。”
提到“娘”,沈硯清的動作頓了頓。她放下勺子,抬頭看着老婦人:“嬤嬤,當年我娘在碧桐莊,到底是怎麼……”
話沒說完,但意思已經明了。
老婦人沉默了很久,久到窗外的陽光又移了一寸。她才緩緩開口,聲音蒼老得像陳年的木頭:
“你娘……是個好人。心善,性子軟。當初嫁進國公府,人人都說是高攀,可你娘從沒覺得自己低人一等。她待下人和氣,對林姨娘……就是現在的林夫人,也從未刁難過。”
沈硯清靜靜聽着,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碗沿。
“後來有了你,你娘很高興。可懷孕時身子就不大好,生產時又難產,差點沒挺過來。”老婦人的眼圈紅了,“生完你之後,她身體徹底垮了。大夫說要去清淨的地方養着,國公爺就把她送到了碧桐莊。”
“那時你多大?”
“剛滿月。”老婦人擦了擦眼角,“我跟着一起去了莊子,照顧你們母女。那莊子雖然偏,但環境好,你娘的身子漸漸有了起色。你也很乖,不哭不鬧,見人就笑。”
她說着,臉上露出懷念的神色,但很快那神色就黯淡下去。
“變故是在你三個月大的時候。”老婦人的聲音低了下去,“莊子裏突然鬧起了時疫。起初只是幾個下人發熱,後來蔓延開來。你娘身子弱,很快就染上了。”
沈硯清的手握緊了。
“國公爺派人送來了藥材,可送藥的人……是林姨娘身邊的嬤嬤。”老婦人深吸一口氣,“藥是喝了,但你娘的病卻越來越重。後來有一天夜裏,她忽然把我叫到床前,把玉環和嫁妝單子交給我,說……”
她哽咽了一下,才繼續說下去:“她說,如果她有什麼不測,讓我一定要把你帶出莊子。她說,這莊子不安全,有人……不想讓她活。”
房間裏死一般寂靜。
窗外的市井聲隱約傳來,更襯得屋裏的沉默沉重。
“後來呢?”沈硯清問,聲音很平靜,平靜得可怕。
“後來你娘就去了。”老婦人的眼淚終於落下來,“我按她的吩咐,連夜帶着你離開莊子。走的時候,莊子已經亂成一團,沒人注意我們。我帶着你回了老家,對外說是遠房親戚的孩子,父母雙亡。”
“那疫病……”
“你娘走後沒多久,疫病就控制住了。”老婦人冷笑一聲,“你說巧不巧?”
沈硯清沒有說話。她端起已經涼了的粥,一口一口喝完。每一個動作都很慢,很穩,像是在用這種方式讓自己冷靜下來。
“嬤嬤,”她放下碗,抬眼看向老婦人,“當年送藥的那個嬤嬤,如今還在府裏嗎?”
老婦人一愣,隨即搖頭:“早就不在了。你娘走後第二年,她就得急病死了。”
又一個巧合。
沈硯清站起身,走到窗邊。晨光已經大亮,街上開始熱鬧起來。賣早點的攤子冒着熱氣,行人匆匆走過,新的一天開始了。
而她站在這裏,聽着一個十五年前的舊事。
一個關於死亡、謊言、和偷換人生的舊事。
“姑娘,”老婦人走到她身後,聲音裏滿是擔憂,“你打算怎麼辦?真的要回去認親嗎?”
沈硯清沒有立刻回答。
她看着窗外熙攘的街道,看着那些爲生活奔波的人們,看了很久很久。然後她轉過身,臉上依舊是那種平靜無波的表情。
“嬤嬤,你知道我爲什麼一定要回來嗎?”
老婦人搖頭。
“因爲我娘留下的那些書。”沈硯清走到桌邊,拿起那本《農政輯要》,“她不是只會繡花吟詩的深閨女子。她在莊子上試種新稻,改良農具,教佃戶識字。她留下的手札裏,寫的是怎麼讓更多的人吃飽飯,怎麼讓土地多產糧食。”
她翻開書,裏面夾着一頁泛黃的紙。紙上娟秀的字跡寫着:“若有一日,女子也能科舉入仕,也能站在朝堂之上,爲民請命,該有多好。”
“我娘想要的,不只是安穩的人生。”沈硯清輕輕撫過那些字,“她想要的是能改變些什麼。可她沒能做到。”
她抬起頭,眼中第一次有了清晰的情緒——那是一種堅定,一種近乎執拗的堅定。
“所以我要回來。不只是爲了認親,不只是爲了討回公道。”她說,“我要走她沒能走完的路。”
老婦人怔怔地看着她,忽然覺得,眼前這個穿着粗布衣裙的姑娘,身上有種她從未見過的光。
那光很淡,卻刺破了十五年的陰霾。
“可這條路……很難。”老婦人喃喃道。
“我知道。”沈硯清把書合上,放回包袱裏,“但再難,也要走。”
窗外,日頭又升高了些。
陽光照進屋裏,落在她的側臉上。那張並不算驚豔的臉上,此刻卻有一種讓人移不開眼的神采。
鎮國公府裏,蘇挽晴正坐在繡架前,心不在焉地繡着一朵牡丹。
針腳有些亂,她自己都沒發現。
她在想碧桐莊,想那枚玉環,想母親眼中那抹揮之不去的憂慮。
而在城南的客棧裏,沈硯清已經收拾好東西,準備出門。
她要去一個地方——北郊三十裏,碧桐莊。
有些真相,需要親眼去看。
有些路,需要親自去走。
即使那路上布滿荊棘,即使那真相可能傷人。
她也必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