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的湯圓還沒在胃裏暖透,柴禾垛就矮了下去,洋芋窖也見了底。寒新生知道,離家的日子又到了。
這一次,郭桃花和奶奶李桂蘭準備得格外仔細。玉米面和蕎麥面摻勻,裝在洗得發白的布袋裏,扎緊口子,怕路上受潮。洋芋挑大小勻稱、沒有凍傷的,裝了半編織袋。最費心思的是柴禾——不能太粗,不好背;不能太細,不經燒。選的是手臂粗細、已經曬得幹透的硬木柴,用草繩捆成方正正的一捆,確保能穩穩地架在肩膀上。
“到了就先把柴放通風地方,別捂着了。”奶奶用拐棍輕輕點了點柴捆。
“洋芋放在陰涼處,別曬太陽,一曬就發青有毒了。”郭桃花一邊說,一邊把一個手帕包塞進面袋的縫隙裏,裏面是十幾個煮雞蛋,還有一小瓶她特意熬的、加了豬油的辣醬。
寒有福蹲在門檻上,抽完最後一袋煙,磕掉煙灰,站起來,把那捆分量最重的柴禾先拎起來,掂了掂,然後遞到兒子面前。
寒新生轉過身,熟練地彎腰。父親把柴捆放到他背上,調整了一下繩子的位置,讓重量均勻分布。然後是面袋,斜挎在胸前。最後是裝着洋芋和雜物的編織袋,提在手裏。全部上身,他整個人被“武裝”起來,幾乎看不見腦袋,只從包袱的縫隙裏露出一雙沉靜的眼睛。
他試着走了兩步。很重,肩膀瞬間感受到壓力,但還能承受。他已經習慣了這種重量。
“走吧。”寒有福說,聲音有些啞。
寒新生點點頭,轉身,踏上了下山的路。
不用回頭他也知道,奶奶一定又拄着拐棍,挪到了屋後的打麥場邊上。郭桃花會站在院門口,手在圍裙上擦着。寒有福則沉默地站在原地,目送他變成山坡上一個負重的、緩慢移動的黑點,直到被樹林吞沒。
初二,課業的重量比肩上的包袱更甚。
教室牆上貼上了中考倒計時的紅紙,雖然還有一年多,但那鮮紅的數字像一只無聲的鼓,敲在每個人的心上。課程增加了物理和化學,那些抽象的公式和奇妙的反應,像另一個世界的語言,需要投入更多時間去破譯。
寒新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緊迫。他知道,縣一中的門檻不會因爲他的家境而降低半分,只會更高。
時間成了最稀缺的資源。他開始“偷”時間。
學校的新教學樓正在打地基,工地爲了趕工,徹夜亮着大功率的碘鎢燈。那燈光慘白刺眼,卻能照亮很大一片區域。寒新生發現了這個“寶地”。
每天凌晨,當其他人還在沉睡,他就悄悄爬起來。初春的黎明前寒意刺骨,他裹緊單薄的棉衣,懷裏揣着書本和昨晚剩下的冷饅頭,走到工地外圍。
他找了個背風又能借到光線的角落——通常是一堆水泥袋後面。這裏離工地核心區有點距離,機器的轟鳴變得模糊,只有燈光無私地傾瀉下來,照亮他面前的書頁。他就着這免費的、奢侈的燈光,開始背誦古文、記憶英語單詞、推導物理公式。手凍僵了,就哈口氣搓一搓;腳凍麻了,就原地輕輕跺幾下。饅頭又冷又硬,他小口小口地啃着,思緒卻跟着文字和數字,飛向遙遠的、未知的領域。
當東方的天空泛起魚肚白,工地上的工人開始陸續上工,嘈雜聲漸起時,他便收拾好東西,迎着清晨第一縷微光走回學校。這時候,學校起床的鈴聲才剛好響起。他仿佛憑空比別人多出了一個完整而清醒的清晨。
學校大門外,蜿蜒着一條清澈的小河。河水不深,潺潺有聲,河岸邊有光滑的石頭和柔軟的草地。那是小鎮學生們課餘時間唯一的“樂園”。
每天中午或下午飯後,有一段短暫的休息時間。寒新生常和幾個要好的同學——張建軍、王家兄弟,有時還有一兩個住在鎮上的同學——來到河邊。
他們並不總是嬉鬧。更多的時候,是找塊幹淨的石頭坐下,或躺在草地上,看着藍天白雲,聊着各自的心事和夢想。河水的聲音像最好的背景音樂,沖刷着青春的煩惱和迷茫。
“新生,你說咱們真能考上縣一中嗎?”張建軍嘴裏叼着根草莖,望着天空問。
“能。”寒新生回答得簡單,卻肯定,“只要把做過的題都弄懂,把該背的都背會。”
“可我最近學物理,感覺腦子像漿糊。”
“哪裏不懂?我昨天剛好看了那章,咱們一起理理。”
於是,書本攤開在草地上,幾個腦袋湊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起來。河風吹拂,帶着水汽和青草香,那些艱澀的定理和公式,似乎也變得柔和可親了一些。他們互相考問,互相講解,在彼此的鼓勵和較勁中,驅散着獨自苦讀的孤獨和畏難情緒。
這河邊的一方小天地,是他們沉重課業間隙的喘息之處,是友誼扎根的地方,也是夢想被輕聲說出、然後被河水見證着帶向遠方的起點。
他們當中,有個叫劉小龍的同學,最近情緒格外低落。劉小龍家境比寒新生好些,但父母常年吵架,對他疏於關心。幾次考試失利後,他萌生了輟學的念頭。
“上學有啥用?我看鎮上那些沒上學的,出去打工,回來穿得光鮮亮麗。”劉小龍踢着河邊的石子,悶悶地說。
寒新生看着他,想起自己背着柴禾走不完的山路,想起灶膛裏嗆人的煤煙,想起枕頭下祖奶奶留下的零鈔。他沉默了一會兒,說:
“小龍,你看這河水。”
劉小龍不解地看向小河。
“它現在安安穩穩在這裏流,好像一輩子也就這樣了。”寒新生撿起一塊扁平的石頭,打了個水漂,石頭在水面上跳動了好幾下,劃出一串漣漪,才沉入對岸附近。“可如果它一直流,遇到懸崖,就成了瀑布;匯進大江,就能跑得看不見影子。我們現在,就像這河上遊的水,還不知道前面是啥。但要是現在就不流了,就困在這小水窪裏,那可能真就一輩子這樣了。”
他頓了頓,聲音不高,卻清晰:“打工是能掙現錢,穿好衣裳。可那就像這水窪,一眼看到底了。讀書是累,是看不到馬上能換來的東西,但它可能讓你變成瀑布,變成大江裏的一滴水,去看咱們現在根本想象不到的地方。”
劉小龍低着頭,沒說話。
後來,寒新生經常在河邊“偶遇”劉小龍,有時是講題,有時就是隨便聊聊。他不再直接勸學,而是分享自己讀書時發現的有趣故事,討論某篇課文裏的道理,或者就是一起安靜地看一會兒河水東流。
漸漸地,劉小龍來河邊的次數多了,臉上的陰鬱也散了些。他不再提輟學,雖然成績起色緩慢,但作業本上的字跡,重新變得工整起來。
寒新生不知道自己的話有多大作用。但他想,就像這河水,也許不能立刻改變河道,但只要持續地流,溫柔地沖刷,總能帶走一些泥沙,讓前方的路,稍微清晰那麼一點點。
晨光中的工地燈光,午後河邊的微風與低語,這些構成了寒新生初二歲月裏,除了沉重包袱和冰冷饅頭之外,另一幅重要的畫面。一面是竭盡全力地汲取,一面是相互依偎的取暖。他知道,通往山外的路,注定孤獨而漫長,但幸而,晨光夠亮,河水有聲,同行者的眼神裏,還有着相似的、不肯熄滅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