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中學的路,比上小學時更長、更重,也更引人注目。
那是一條從鎮上延伸出去、連接着附近幾個村子的黃土路。晴天塵土飛揚,雨天泥濘不堪。路兩邊散落着低矮的房屋,門前坐着納鞋底的婦人,蹲着抽煙袋的老漢,跑着光屁股的孩童。寒新生每周兩次背着口糧柴禾往返的身影,漸漸成了這條路上一道固定的、奇特的風景。
起初沒人注意他。一個又黑又瘦、衣服寬大破舊的小個子,混在一群比他高大半頭的初中生裏,像羊群裏誤入的一只小山羊。他總是走在隊伍的最後面,低着頭,步子邁得又快又急,但身前的包袱——有時是半袋面,有時是一捆柴,有時是裝着土豆蘿卜的編織袋——壓得他肩膀傾斜,讓他必須用小跑的頻率,才能勉強跟上前面人的正常步伐。
“瞧,那誰家的娃?咋老是跟着那幾個學生跑?家裏沒大人送送?”路邊納鞋底的王家嬸子抬起頭,眯着眼看。
“看着眼生,不像咱附近村的。”旁邊搓麻繩的李老漢接口,“背那麼大一包,跟個小駱駝似的。”
“跑得還挺歡實,你看那小短腿倒騰的。”
好奇的議論像塵土一樣,隨着寒新生的腳步揚起,又落下。他隱約能感覺到那些落在他背上的目光,探究的,憐憫的,或許還有一絲看熱鬧的意味。但他顧不上。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腳下的路、肩上的重量,以及計算着回到那間小屋後,要先做什麼:是先生火,還是先淘米?
後來,路邊的人漸漸弄明白了。有認識張建軍的,拉住一問,才知道那個總是小跑着的身影,不是什麼跟着哥哥姐姐上學的弟弟,他自己就是個正兒八經的初中生,而且成績頂好。
“哎喲,真是人不可貌相!那麼小個娃娃,都上中學了?”
“聽說家裏是山上的,窮,自己租房子,自己做飯哩!”
“怪不得,看着就吃苦耐勞的樣兒。”
知道了原委,目光裏的內容悄然變了。依舊是探究,但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敬意和嘆息。當他背着東西經過時,偶爾會有家門口的大娘喊一聲:“娃,歇歇腳,喝口水不?” 寒新生總是慌亂地搖搖頭,小聲說句“不用了,謝謝”,腳步不停,甚至跑得更快些。他不習慣這種突如其來的善意,那讓他不知所措,也讓他更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的“不同”。
那間租來的小屋,與其說是宿舍,不如說是個勉強能遮風擋雨的洞穴。進門就是坑窪的泥地,牆角堆着撿來的碎柴和煤渣。唯一的“家具”是用磚頭壘起、上面搭了塊木板的“灶台”,和一個同樣用磚頭墊高的“書桌”。
每天下午放學的鈴聲,對別的同學意味着玩耍、閒聊或寫作業的開始,對寒新生而言,則是一場比賽的發令槍。他必須用最快的速度沖回小屋,開始與時間和生計的賽跑。
第一件事是生火。從牆角抱來柴禾,小心地引燃珍貴的幾塊煤渣。煤煙立刻彌漫開來,嗆得他直流眼淚咳嗽。等到火苗穩定,他才敢把那個黑乎乎的小鐵鍋架上,添水,下米,或者撒一把玉米糝。然後是洗菜——通常只有幾根蔫了的青菜或一個土豆,動作要快,因爲火不等人。
煮飯的間隙,他趕緊攤開作業本,就着越來越暗的天光(舍不得早點燈)寫幾筆。常常是飯還沒熟,一道題剛開了個頭,鍋裏的水就“咕嘟咕嘟”溢出來,澆滅了本就微弱的火苗。於是又是一陣手忙腳亂地清理、重新引火。
等到一頓最簡單的晚飯——稀飯就鹹菜,或者清水煮土豆——終於出鍋,他也像是剛從磚窯裏被扒拉出來。臉上、手上、衣服的前襟袖口,全是煤灰和煙漬,汗水流過,在臉上沖出幾道滑稽的白痕。只有那雙眼睛,在煤灰的映襯下,顯得格外亮,格外執拗。
他蹲在門口,捧着碗,大口地吃。飯很燙,他吹着氣,心裏卻盤算着今晚要復習到幾點,煤油還能撐多久。
寒有福偶爾會來鎮上趕集。賣一點山貨,買些必需的鹽、煤油、火柴。他來的時候,便是寒新生改善夥食的“節日”。
父親總是先找到學校,在放學的人流裏,一眼認出那個最瘦小、衣服最破舊的兒子。他不說什麼,只是用粗糙的大手,從懷裏摸出用手帕包了好幾層的毛票,仔細數出五毛,或者一塊,塞到寒新生手裏。那錢帶着父親的體溫和汗味。
“爹,你留着用。”寒新生總是推辭。
“拿着。”寒有福語氣不容置疑,“別光啃饃。”
有時候,寒有福會帶他去集市角落一個簡陋的涼皮攤。那是寒新生童年記憶裏,僅次於二分錢麻花的人間美味。攤主是個跛腳老漢,動作麻利,抓一把滑溜的涼皮,抓一把焯好的豆芽,淋上油潑辣子、醋和蒜水。一碗七毛錢。
對寒新生來說,這是真正的奢侈。他坐在油膩的小凳上,看着父親掏出皺巴巴的毛票付錢,心裏既渴望又不安。他小口小口地吃,每一口都咀嚼很久,想把那酸辣爽滑的滋味刻在味蕾上。
有一次,郭桃花也一起來了。她背了些雞蛋來賣,想給兒子湊點生活費。涼皮端上來時,寒新生和寒有福坐下,郭桃花卻怎麼也不肯坐。
“我不餓,你們吃。”她站在攤子外幾步遠的地方,手在圍裙上擦了又擦,眼睛看着別處,就是不看那兩碗誘人的涼皮。
“媽,你吃一口。”寒新生把碗推過去。
“真不餓,快吃你的,涼了。”郭桃花催促着,臉上帶着笑,但那笑容有些僵硬。
寒新生知道,母親不是不餓,是舍不得。一碗七毛,兩碗一塊四,夠家裏買好幾天的鹽了。她和父親一樣,把能擠出的每一分“好”,都留給了他。他低下頭,大口吃起來,鼻子卻一陣陣發酸。這碗涼皮的滋味,從此又多了一份沉重而滾燙的親情。
學習越來越緊張,尤其是臨近考試的時候。時間成了最奢侈的東西。權衡之下,寒新生有時會做出“奢侈”的決定:放學後不回去做飯了。
他留在空蕩蕩的教室裏,就着窗外最後一抹天光,或者點起那盞墨水瓶做的煤油燈,沉浸在書本和習題裏。飢餓像一只逐漸蘇醒的獸,在胃裏抓撓。他從書包裏掏出冰冷的饅頭——那是早上特意多蒸了留下的,一口一口,幹巴巴地啃着,就着竹筒裏早已冰涼的白水。
教室裏很安靜,只有他翻書和寫字的聲音。煤油燈的光暈將他孤單的身影投在斑駁的牆上。手指凍得僵硬,他便呵口氣搓一搓;眼睛看得發澀,他就閉眼休息片刻。他知道,此刻家裏那間小屋是冰冷的,沒有炊煙,但這裏,有他更迫切需要的東西——時間,和跳出這片重重大山的可能。
窗外,夜色漸濃,鎮上人家的燈火次第亮起,飯菜的香氣隱約飄來。寒新生咽下最後一口冷硬的饅頭,用袖子擦了擦嘴,重新握緊了筆。
路還很長,他還要繼續小跑着前進。但至少此刻,在這方狹窄卻安靜的天地裏,他可以暫時卸下肩上的柴禾和面袋,讓靈魂跟着筆尖,跑向更遠的地方。他知道,這條塵土飛揚的路上,那些注視的目光,那些沉重的包袱,那碗母親舍不得吃的涼皮,那些就着冷水啃冷饃的夜晚,都是生活給他的、沒有草稿的底稿。他要用盡全力,在這粗糲的底稿上,寫下屬於自己的、不一樣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