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昭狀告被駁,反而入獄。
他心中並無悔意,有的只是對現實殘酷的深刻認知和反思。
他意識到,自己之前的想法確實過於天真了。
或許是身體還是孩童的緣故,連帶着思維方式也變得幼稚起來。
竟以爲憑借一腔熱血和幾句律法條文,就能在這等級森嚴、官官相護的封建官場中討回公道。
母親龐氏的這席話,讓他如夢方醒。
以後他可是要步入官場的,在爾虞我詐,傾軋算計的官場,天真最是要命。
他又想起了上輩子某部電視劇關於爲官之道的六字真言——思危、思退、思變。
從今往後,他將奉爲圭臬。
想通了這些,薛昭的心反而平靜了下來。
這次牢獄之災,未必全是壞事。
龐氏留下些吃食,又千叮萬囑一番之後,這才一步三回頭地離去。
族長薛永年將牢房裏的幹草盡量鋪得厚實些,他這樣做不是爲了自己,而是想讓薛昭睡得暖和點。
“昭哥兒,你年紀小,身子骨嫩,不能受寒,快躺這草厚的地方。”薛永年慈祥地說。
薛昭立馬就拒絕了,他將老族長扶到草厚處:“叔公,您年事已高,才是真不能受寒氣。我年輕,火氣旺,扛得住。您快歇着。”
另外三個族人看着這一幕,心中更是一陣感慨。
薛昭這孩子,不僅讀書好,心地更是仁厚孝順。
入夜,牢房裏寒氣刺骨。
幾個人只能緊緊依偎在一起,靠着彼此的體溫和單薄的衣物抵御嚴寒。
薛昭被幾個體壯的族叔族兄護在中間,倒也沒有那麼冷了。
......
且說嵐陵縣令徐向真,風塵仆仆從州府述職歸來,在衙署後宅歇息了一晚。
次日清晨,他在丫鬟的伺候下梳洗,溫熱的面巾敷在臉上,驅散了連日奔波的疲憊。
他一邊享受着這片刻的鬆弛,一邊隨口問身旁侍立的老仆:“本官不在的這些時日,縣裏可有什麼要緊事發生?”
那老仆躬着身子,仔細回想了一下,謹慎答道:“回老爺,並無甚大事,一切如常。”
他話音剛落,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臉上露出一絲猶豫和不安,嘴唇嚅動了一下,卻沒再出聲。
徐向真久經官場,最擅察言觀色。
見老仆神色有異,他取下臉上的面巾,不悅地瞥了他一眼,聲音更沉了幾分:“吞吞吐吐的,到底有沒有事?莫非還想瞞着本官不成?”
老仆見老爺動怒,不敢再隱瞞,連忙躬身道:“老爺息怒,老奴不敢。是前日有一樁小事,朱縣丞已經處置了。”
“哦,什麼事?”
“稟老爺,前日望江村的一夥薛姓族人,在一個半大少年的帶領下,跑來衙門擊鼓鳴冤,狀告衙役王大山、趙林在他們在處理死牛時索要牛肉。朱縣丞覺得對方是無理取鬧,便將他們暫行拘押,以儆效尤。”
徐向真起初並未在意,甚至覺得朱得水處理得也算妥當。
底下的胥吏手腳不幹淨是常事,只要不過分,爲官者有時也需睜只眼閉只眼,維持體面。
畢竟他官再大,也需要手底下的人盡心辦事。
他漫不經心地“哦”了一聲,拿起青鹽正準備漱口,忽然動作一頓。
“等等,你說是哪裏的薛姓族人?”他猛地轉過頭,目光銳利地盯住老仆。
老仆被嚇了一跳,忙道:“是...是望江村的薛家。”
“望江村...薛家...半大少年...”徐向真喃喃自語,腦海中瞬間閃過知府大人江墨林那張含笑提及“薛昭”的面容。
他心裏咯噔一下,臉色驟變。
“那少年叫什麼名字?”徐向真連忙追問。
老仆被自家老爺突然的變臉搞得有些慌亂,磕巴着說道:“這個...老奴當時不在堂上,只聽差役們議論,並未留意那少年的姓名。”
“哎呀!壞事了!”徐向真甩掉手上的青鹽,也顧不得尚未梳洗完,連官帽都來不及戴正,抓起桌上的官袍一邊往身上套,一邊急匆匆就往外走,嘴裏連聲道:“快!快去大牢!”
老仆從未見過老爺如此失態,不敢多問,連忙小跑着跟上。
徐向真心急如焚,若那少年真是知府大人看重的薛昭,自己手下不僅貪贓枉法,還將人給關進了大牢......
這件事要是傳到江知府耳中,自己豈不是再也不用妄想升遷了。
他腳下生風,恨不得立刻飛到牢房裏看個究竟。
此刻,牢房內。
“起來!都他媽給老子起來!一群刁民,還挺能睡!”
牢門被粗暴地打開,進來的正是昨日被薛昭狀告的那兩個衙役,王大山和趙林。
兩人臉上帶着宿醉未醒的浮腫,眼神卻充滿了快意和殘忍。
王大山用腳毫不客氣地踢醒了幾個還在熟睡的薛家族人,趙林則拎着一個散發着餿臭味的木桶,“哐當”一聲扔在牢房中央,濺出的污物惡臭撲鼻。
“喏,這是爺賞你們的早膳!趕緊吃!”王大山叉着腰,獰笑着說道。
趙林更是用勺子在裏面攪和了幾下,故意舀起一勺明顯是吃剩的、帶着油星的肉渣,湊到族人面前晃悠:
“看見沒?牛肉!
昨天你們不是哭着喊着要牛肉嗎?
爺爺心善,特意把我們昨晚吃剩的賞給你們了!
怎麼樣?香不香?哈哈哈!”
這極盡的侮辱,讓所有薛家族人都氣得渾身發抖,雙目噴火。
薛昭冷冷地看着這兩個跳梁小醜般的衙役,心中卻奇異地不再有昨日的憤怒。
他仿佛在看一場拙劣的表演,只覺得他們既可憐又可悲。
薛昭這種居高臨下的平靜目光,反而讓王大山趙林感到有些不自在。
“看什麼看?小雜種!”王大山被薛昭看得發毛,惱羞成怒地罵道,“告訴你,得罪了我們兄弟,就是這下場!你們就等着把牢底坐穿吧!”
就在這兩人氣焰最爲囂張之時,牢獄通道外,忽然傳來一聲威嚴而冰冷的喝問:“你們好大的威風啊!”
聲音不大,卻帶着一股大山似的威壓,瞬間壓過了牢房裏的喧囂。
王大山、趙林聞聲,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鴨子,臉上的囂張氣焰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轉而“唰”地一下變得慘白。
他們哆哆嗦嗦地轉過身,只見牢房門口,不知何時,已經站着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