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谷曬了整整一個白天,天快黑的時候,終於開始往裏收。
男知青負責扛袋,女社員把麻袋扶好、扎口。搬進糧倉的麻袋一袋袋摞起來,門口地上全是散落的谷殼,踩上去咯吱作響。
天邊剩下最後一抹橘紅,被黑夜一點一點吃掉。
風比白天涼多了,從遠山那頭吹過來,帶着一股未散的米香和冷土腥味。
“今天先收到這兒,明兒再清點。”
大隊長看了眼天:“注意防火,江知青,你再去查查鎖。”
“嗯。”江湛應了一聲。
人群漸漸散開。
社員們扛着鋤頭、筐子,一撥一撥往各自家裏去。女人們嘰嘰喳喳說着話,腳步急促,急着回家燒火做飯。
許笙跟在許媽後頭,手裏拎着一只空麻袋。
走到院門口,許媽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回頭:“那幾根麻繩還在倉庫門口,明兒要用,你給我順手捎回來。”
“哦。”
許笙輕應了一聲,手上動作卻慢了半秒。
她低頭看了看手裏的麻袋,又往天色掃了一眼——
天已經完全黑了,西邊只剩下一點暗下去的暈光。大隊院子裏掛着一盞昏黃的燈,孤零零吊在屋檐下,燈罩上糊着的紙早就被煙熏得發黑,燈光被遮得發悶。
這種時候,糧倉那邊……
應該已經沒什麼人了。
“那你快點回來啊!”許媽腳步沒停,“別又在外頭晃悠。”
“知道啦。”
她拖長了尾音,語氣又乖又軟。
等許媽背影徹底消失在黑暗裏,許笙才慢吞吞回身,往糧倉方向走。
通往糧倉的小道兩邊,堆着下午沒來得及搬走的秸稈,黃乎乎的一堆一堆,風一吹,草尖在黑暗裏細細地響。
月亮還沒完全爬上來,天是壓着的暗藍,遠山的輪廓模模糊糊,只留下一條不明顯的線。
糧倉門口那盞燈比大隊院子裏的要更暗一點,燈絲“嗡嗡”顫着,勉強照出一片巴掌大的亮。
門板半掩着。
上面那把大鐵鎖被掛在釘子上,門縫裏透出一點幽幽的暗黃光——倉庫裏還有燈。
泥地還是白天踩出來的腳印,一印挨着一印,踩上去很容易滑。她踩得很慢,鞋底摩擦着泥地發出細微的聲音,被夜色一裹,反倒更清晰。
門沒關嚴,她伸手在門板上輕輕敲了兩下:“有人嗎?”
沒有人答應。
只有谷堆間隱約有一聲拖動麻袋的悶響,很快停了。
“我進來了啊。”她也不等回應,自顧自把門推開一條縫。
倉庫裏陰影重得多。
屋頂低,燈掛得不高,光線被麻袋擋得七零八落地落下來,一袋袋谷物堆成小山,空氣裏有股幹燥的熱度,和潮溼夜風混在一起,像個被捂着的蒸籠。
她剛跨進去一步,門在身後輕輕一合。
“砰”的一聲,不重,但關得極實。
許笙心裏一動——
還沒來得及轉身,後背已經被一道陰影籠住。
男人特有的冷氣息在這麼悶熱的空間裏也壓不住,帶着一股淡淡的肥皂味,更深一點,是汗水被風吹幹後的味道,幹淨,硬朗。
“你故意的?”
低沉的聲音在她後頸附近炸開,帶着一點不易察覺的燥。
與白天在曬場邊吩咐工分時那個鎮靜自持的隊長,不是一個調子。
許笙慢慢轉身。
江湛就站在門前,一只手撐在門板旁邊,半是擋她去路,半是……把人圈在了這塊狹小的地方。
燈光從他側上方落下來,打在他下頜的線條上,陰影把那雙眼睛襯得更深,眼尾壓着,冷意裏藏着一點別人看不懂的東西。
他平時總站得規矩,此刻卻微微前傾,整個人靠得有點近。
近到她抬眼,就能看見他喉結隨着那句問話輕輕滾動。
“你故意的?”
他又問了一遍,語氣比剛才更低,像是硬把一口氣壓在胸腔裏沒讓它沖出來。
許笙被他這樣圈着,仰着臉,嘴角慢慢勾了一點弧度。
“故意什麼?”她問,聲音軟得像用糖水泡過,“隊長這麼說,我多冤啊。”
江湛盯着她,那雙眼靜得出奇。
但靜得太過,反而讓人心發緊。
“白天曬場上,”他一字一頓,“你翻谷的時候,往我這邊看了幾次?”
許笙:“……”
她沒想到他連這個都數得清。
“還有昨天,”他繼續往下說,像是終於找到了一個“質問”的切口,“分工的時候,你說要多拔一壟秧,今天又跑到倉庫來拿繩子。”
他掃了一眼她手裏空空如也的麻袋,嗓子裏冷笑了一聲,笑意卻沒到眼底:“繩子呢?”
許笙低頭看了看自己手,狀似後知後覺地“啊”了一聲:“我還沒拿呢。”
她抬起眼,眨了眨,理直氣壯:“我這不剛進來,就被你攔着了。”
倉庫裏很安靜。
安靜到能聽見角落裏老鼠刮過木板的輕響,還有遠處大喇叭被人關掉前最後一聲“嗡——”。
江湛沒說話。
他看着她,視線從她垂下來的碎花領口掃過,停在那一圈因爲夜風沒完全散去、還帶着點涼意的肌膚上。
她的臉白得不健康,唇卻因爲剛才走路呼吸加快而多出一點淺淺的紅。燈光壓低了她眼睛裏的光,卻把那一點水意襯得格外明顯。
他喉結又滾了滾。
手指在門板上收緊,關節因爲用力而繃得發白。
“許笙。”他壓着嗓子,“你別拿這些小聰明當本事。”
“嗯?”她歪了下頭,“我怎麼就——小聰明了?”
她往後退了一步,背輕輕貼到一袋谷子上。麻袋粗糙的布料隔着棉襖頂在她腰後,她就順勢把重量往後倚了一點,整個人稍微放鬆地靠在那裏。
姿勢很隨意。
可這個角度,她抬眼看他時,眼睛要抬得更高一點,唇形也更清楚。
“你是不是覺得……”她慢慢拖長尾音,“我是在故意讓你看我?”
這話說得太直白了。
直白到如果有第三個人站在這兒,都會被嗆得咳嗽兩聲。
江湛眼神一沉:“你不是?”
“當然是啊。”許笙笑開了,承認得幹脆利落,“我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往你這邊看,是故意的。”
她說着,抬手輕輕比了一下:“不止一眼呢。”
他呼吸一窒。
她又柔聲補了一句:“我故意讓你注意我。”
空氣裏仿佛有什麼東西在這一瞬間“啪”地繃斷。
不是拉扯到極限的繩子,而是一個被壓着不肯承認的念頭。
江湛指尖狠狠扣了一下門板。
木頭被扣出一聲悶響。
“許笙,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他咬着後槽牙,聲音壓得極低:“這是生產隊的倉庫。這種話,要是被別人聽見——”
“被別人聽見,會說我不檢點。”她替他把話接完了,笑意不減,“可這裏除了你,也沒別人呀。”
她故意往前站了一小步。
兩個人之間的距離一下子被拉近。
她沒貼過去,只是站在他面前,大概一只胳膊的距離。近到她能聞見他身上那點淡淡的皂角香,也近到她的每一個呼吸,都幾乎能撲在他胸前的布料上。
“再說……”她仰臉看他,眼尾彎彎的,聲音輕得像怕驚着誰,“隊長難道就一點也不想聽?”
江湛:“……”
他第一次被人這樣頂在死角裏。
不是政治上,也不是工作上,而是在——感情這種他從未認真考慮過的地方。
從他下鄉到現在,多少姑娘在他面前紅過臉。
有人送過白面饃,有人把自家雞蛋偷偷塞到他碗裏,有人找借口來問他“學文化”。
這些,都生不出什麼波瀾。
可是眼前這個姑娘——
她明明頂着一個“愛惹事、心眼壞”的名聲,偏偏這幾天突然安靜下來,又在安靜裏,摻了一點不講道理的明目張膽。
她在曬場上翻谷時,他只是不經意看了一眼,就被那一眼裏的亮晃了一下。
她拿了熱水洗手時,那句“我是不是沾你們知青的光”,讓他第一次意識到——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現在,她又這樣直直地站在他面前,說她“故意”。
江湛覺得自己胸口有一團火。
不是被人激怒的那種燥,而是……某種被挑動起來的東西,在理智下面來回撞,撞得他指尖發麻。
“你在拿我當玩笑。”他冷冷地說。
許笙“小小地嘆口氣。
“隊長啊,”她輕聲道,“你怎麼這麼不肯承認自己是男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