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石岐後背的灼痛翻來覆去地攪着他,迷迷糊糊間,聽見堂屋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他悄悄撩開窗簾一角,看見昏黃的煤油燈下,爺爺正坐在木工凳上,手裏握着一把锛子,一下一下地削着一塊桃木。
桃木的碎屑簌簌往下掉,落在爺爺腳邊的蒲團上,像一層薄薄的雪。爺爺的老花鏡滑到了鼻尖,他抬手推了推,眼神專注得很,手裏的锛子在桃木上遊走,時而輕削,時而慢鑿,動作依舊是當年做木匠時的利落。
石岐看得入了神,直到雞叫頭遍,爺爺才停下手裏的活,捧着那塊桃木端詳半晌,又拿砂紙細細打磨起來。晨光熹微時,爺爺捏着一把小巧的木勺走進屋,勺柄被打磨得圓潤光滑,勺頭淺淺的,握在手裏剛好貼合掌心。
“醒了?”爺爺把木勺遞到他面前,“拿着。”
石岐伸手接過,木勺帶着桃木的溫香,還有爺爺手心的溫度。他摩挲着勺柄上細膩的紋路,看見勺柄末端被削出一個小小的弧度,剛好能勾住手指。
“這桃木硬,拿着防身。”爺爺坐在炕沿上,指腹輕輕蹭過木勺的邊緣,“往後再有人欺負你,別跟人硬拼,拿這勺柄往他手腕上敲,疼,卻傷不着人。”
爺爺頓了頓,又嘆了口氣:“爺老了,不能天天護着你。咱不惹事,但也不能怕事。”
石岐攥着木勺,指腹抵着那個小小的弧度,喉嚨裏像堵了團棉花,悶聲應道:“嗯。”
他把木勺藏在書包最裏層的口袋裏,每天上學放學都揣着。王虎和李淘再沒敢找過他麻煩,偶爾在路上碰見,也只是飛快地瞥他一眼,就低着頭匆匆走開。石岐也不吭聲,只是把背挺得更直,腳步踩得更穩。
課間的時候,他會偷偷把木勺拿出來,放在鼻尖聞聞那股淡淡的桃木香,就像爺爺站在他身邊一樣。他想起爺爺說的“不惹事,不怕事”,想起電影裏軍人挺直的脊梁,心裏那個當兵的願望,像埋在土裏的種子,悄悄發了芽。
日子靜悄悄的,像老槐樹落下的槐花瓣,輕飄飄地滑過。石岐每天揣着那把桃木勺上學,書包裏的木勺帶着爺爺手心的溫度,讓他走路時脊背都挺得更直些。
變故發生在一個周四的下午。
那天放學鈴剛響,石岐正低頭收拾書包,就聽見操場角落傳來一陣吵鬧聲。他本不想摻和,卻聽見一個熟悉的哭腔——是班裏最瘦小的陳小宇。陳小宇父母離婚,跟着奶奶過,平時總被人欺負,石岐看他可憐,偶爾會分給他半塊烤紅薯。
石岐攥着書包帶,腳步不受控制地挪過去。只見王虎和李淘正把陳小宇堵在牆角,王虎揪着陳小宇的衣領,李淘則在一旁搶他手裏的圖畫本,嘴裏還罵罵咧咧:“窮酸樣,畫的什麼玩意兒,扔茅廁都嫌髒!”
陳小宇哭得滿臉通紅,掙扎着想去搶,卻被王虎一腳踹在膝蓋上,踉蹌着摔在地上。圖畫本被李淘撕成兩半,碎片飄了一地。
石岐的拳頭瞬間攥緊了。他想起爺爺的話,想起那把桃木勺,胸口的熱血“騰”地一下涌了上來。他幾步沖過去,擋在陳小宇身前,聲音不大,卻帶着一股從未有過的硬氣:“放開他。”
王虎和李淘愣了愣,看清是石岐,臉上又露出戲謔的笑。王虎挑眉:“喲,悶葫蘆也敢管閒事?上次挨揍沒夠?”
李淘跟着起哄,伸手就往石岐臉上推:“滾遠點,別連累你!”
石岐早有準備,側身躲開他的手,同時從書包裏掏出那把桃木勺。他攥着勺柄,按照爺爺教的法子,抬手就往李淘的手腕上敲去。
“啪”的一聲脆響,桃木勺的弧度剛好磕在李淘的手腕上。李淘疼得“哎喲”一聲,手猛地縮回去,疼得直咧嘴。
王虎見狀,紅着眼就撲上來:“你敢打他!”
石岐不慌不忙,側身避開他的拳頭,手腕一轉,桃木勺又精準地敲在王虎的胳膊肘上。這一下力道不輕,王虎疼得齜牙咧嘴,胳膊都抬不起來了。
“你這破玩意兒……”王虎捂着胳膊肘,眼神裏滿是驚恐。他沒想到,悶不吭聲的石岐居然有這麼一手。
石岐握着桃木勺,目光冷冷地掃過兩人:“再欺負人,我就敲得你們去告訴老師。”
他的聲音不大,卻帶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狠勁。王虎和李淘對視一眼,看着石岐手裏的桃木勺,又看着他泛紅的眼眶,終於怕了。兩人罵罵咧咧地放了幾句狠話,轉身就跑,連頭都不敢回。
石岐這才鬆了口氣,握着桃木勺的手心全是汗。他蹲下身,扶起陳小宇,又幫他撿起地上的圖畫本碎片。
陳小宇抽噎着,抹了把眼淚,小聲說:“謝謝你,石岐。”
石岐搖搖頭,把碎片遞給他,聲音放輕了些:“沒事,以後他們再欺負你,你就喊我。”
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石岐的書包裏,桃木勺的桃木香混着晚風飄出來,淡淡的,卻讓人心裏踏實。
這件事很快在班裏傳開了。沒人再喊石岐“悶葫蘆”,甚至有幾個同學主動跟他說話。石岐依舊話不多,卻不再像以前那樣縮在角落。他知道,爺爺的桃木勺,不僅護住了陳小宇,也護住了他心裏的那份勇氣。
只是他沒想到,這份平靜沒持續多久,一個更大的轉折,正在不遠的地方等着他。
周末,父母突然從城裏回來了。
那天石岐正在院子裏幫奶奶曬玉米,看見村口的拖拉機突突地駛來,父母從車上跳下來,手裏拎着大包小包。石岐愣住了,手裏的玉米棒“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母親方鳶快步走過來,摸了摸他的頭,眼眶紅紅的:“石岐,收拾收拾東西,跟我們去城裏。”
石岐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他看着奶奶泛紅的眼眶,看着父親沉默的臉,手裏的桃木勺被攥得發燙。
去城裏?那爺爺奶奶怎麼辦?那老槐樹怎麼辦?那漏風的教室,那煤爐的煙火氣,又怎麼辦?
他張了張嘴,喉嚨裏像堵着一團棉花,半天說不出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