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大黃回到岸邊,開始處理起銀鱗魚來。有了之前被北辰星輝“醍醐灌頂”般掌握“蒸”之真意的經驗,它這次面對“熬湯”坦然了許多。雖然依舊不太清楚具體步驟,但它本能地覺得,應該和“蒸”有相通之處,都是用水與火的力量,溫和地引出食材的本味。

它熟練地凝出冰晶大碗,注入清澈的湖水,將處理幹淨的魚放入,又尋來幾片帶着清香的靈草葉子。然後,它趴下來,集中精神,從體內分離出一縷比之前更加細膩、柔和的暖橙色火苗,置於碗底。

就在火苗燃起,冰晶碗中的水開始泛起細小漣漪,大黃全神貫注準備迎接可能再次降臨的“迷糊星光”指引時——

“咕嚕……”

冰晶碗中,那條銀鱗魚的眼珠似乎極其輕微地轉動了一下。不是活魚的掙扎,倒像是被某種無形的、溫和的力量輕輕“撥動”。碗中清澈的湖水,也無風自動,開始沿着一個玄奧的軌跡緩緩旋轉,中心微微下陷,仿佛有一個無形的漩渦正在形成,將魚身和靈草輕柔地包裹、托舉。

大黃一愣,這感覺……不像北辰星輝那種直接灌注“知識”或“道韻”的指引,更像是一種共鳴與輔助?仿佛這片湖水本身,因孩童那句“奶白魚湯”的願望而活了過來,主動參與到烹飪中,以最契合“熬出奶白鮮湯”的方式,調控着水流、溫度和食材的融合。

它福至心靈,沒有抗拒,反而放鬆了對火候的絕對控制,讓那縷微火保持着穩定的溫熱,更多的精力則用於感知和配合湖水那奇妙的“自發行爲”。

湖水旋轉的速度時快時慢,溫度也隨着旋轉微妙變化。魚肉的肌理在溫柔的水流沖刷和適宜的熱力作用下,開始緩緩釋放出乳白色的精華。那精華並未立刻散開,反而被旋轉的水流巧妙地帶動、融合、濃縮……靈草的清香也被一絲絲萃取出來,融入其中。

漸漸地,冰晶碗中的湯汁,真的開始向着孩童所描述的“奶白”轉變。不是渾濁的白色,而是一種醇厚、瑩潤、仿佛內蘊寶光的乳白,隨着水波輕輕蕩漾。一股難以言喻的鮮香,開始從碗中升騰而起,這香氣純淨而層次豐富,既有魚肉的鮮美,又有湖水的清甜,還有靈草的回甘,更隱隱帶着一股讓人心神寧靜、通體舒泰的溫和道韻。

孩童早已蹲在碗邊,小鼻子一聳一聳,眼睛瞪得圓圓的,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慢慢變化的湯汁,口水都快流出來了:“香!好香!大黃你太棒了!這次肯定超級好喝!”

大黃心中也滿是驚異與成就感。這次的“熬湯”,它更像是一個引導者和協調者,真正的主導似乎是這片因孩童而“活”過來的暖湖!這比單純依靠星輝指引更讓它感到一種深層次的觸動——小祖宗與這片天地之間的聯系,遠比它想象的更加緊密和神奇。

就在湯汁越來越濃,奶白色澤達到頂點,鮮香彌漫幾乎凝成實質,大黃覺得火候已到、準備撤去微火的刹那——

異變再生!

暖湖深處,毫無征兆地傳來一聲低沉的、仿佛來自亙古洪荒的轟鳴!這聲音並非響在耳邊,而是直接震蕩在水之本源上,讓掌控水系法則的大黃神魂俱震!

緊接着,整片暖湖,刹那間“沸騰”了!

不是被加熱的沸騰,而是所有的湖水仿佛擁有了自己的意志,齊齊向湖心深處朝拜!浩瀚磅礴的水靈之氣沖天而起,在半空中凝聚、盤旋,化作一條鱗爪飛揚、栩栩如生的玄黑色水龍,仰天無聲咆哮,散發出令大黃龜殼發麻的恐怖威壓!

水龍盤旋一周,猛地俯沖而下,卻在觸及湖面之前轟然散開,化作漫天晶瑩剔透、每一顆都蘊含着精純水靈之氣的光點。光點並未灑落,而是迅速匯聚、勾勒,於湖畔顯化出一個身高超過三丈、通體深藍近黑、肌肉如江河波濤般虯結的巨人輪廓!

輪廓瞬間凝實。

赤着上身,獸皮圍腰,長發如黑色瀑布披散,發間隱有水流虛影。面容粗獷豪邁,雙目開闔間,似有江河奔涌、大海無量的虛影生生滅滅。周身彌漫的浩瀚、磅礴、潤澤萬物又暗藏滔天巨浪的恐怖氣息,讓大黃瞬間確認了來者的身份——

水之祖巫,共工!

它的大腦一片空白,連驚駭都暫時凝固。前一刻還在溫馨熬湯,下一刻掌控洪荒萬水的祖巫就直接從湖裏冒出來了?!這轉折未免太過於驚悚!

共工顯化真身,那雙蘊含水之真意的眼眸首先掃過大黃,在它先天玄龜的跟腳和精純水系修爲上略微停頓,閃過一絲訝異,但並未在意。他的目光,如同實質的水流,掠過微微震顫的湖面,掠過那散發星輝的冰塔尖,最終,落在了那碗即將熬好、散發着誘人奶白光澤與奇異道韻鮮香的魚湯上,然後,牢牢鎖定了湯碗旁邊,那個正仰着小臉、好奇地望着他,似乎並未被祖巫威壓影響的孩童。

孩童的臉上沒有大黃預想中的恐懼,只有被打斷期待的不滿和濃濃的好奇。他眨了眨清澈的大眼睛,看着這個突然從“湖”裏冒出來的超級大塊頭,小聲嘀咕:“咦?你是誰呀?怎麼從我和大黃的湖裏出來?你也想喝魚湯嗎?可是……湯好像只夠我一個人喝……” 說着,他還下意識地往前挪了一小步,小手虛虛地護在冰晶碗前,一副小獸護食的警惕模樣。

共工粗獷的眉頭微微蹙起。他確是因之前追獵妖族大妖、途經極北時,隱約感知到一絲與他水之本源隱隱共鳴的奇異波動,那波動平和深邃,與此地冰原格格不入,故而來查探。然而此刻親臨,所見所感卻遠超出他的預期。

這片湖泊,溫暖得不合天道,生機盎然,水靈純淨程度甚至勝過許多他所知的洪荒水脈福地,更蘊含着一股連他都感到舒適、甚至有細微滋養之效的祥和道韻。

那只玄龜,跟腳古老,水法純粹,身上還纏繞着一絲高渺的星辰眷顧氣息。

那碗即將熬成的魚湯……竟讓他這早已辟谷無數元會、僅靠濁氣與天地能量淬煉肉身的祖巫,沉寂已久的味覺與某種本能渴望被隱隱勾起。那湯汁中蘊含的生機調和之力,對他剛剛經歷惡戰、氣血微沸的巫族真身,竟似有安撫之效。

而最讓他心中驚疑不定的,是眼前這個看似普通的孩子。幹幹淨淨,懵懵懂懂,站在這裏,卻仿佛與這片奇異的湖泊、這只不凡的玄龜、乃至空氣中流動的祥和道韻渾然一體,成爲了所有不尋常的“核心”。當他以祖巫天生對力量、對萬物本源的敏銳感知去觸及這孩子時,反饋回來的卻是一片深不見底、無法着力的溫和虛無。不是被阻擋,而是仿佛他的感知落入了一片平靜到極致的海面,連一絲漣漪都無法激起,更探不到底。

這感覺,比他面對其他祖巫,甚至面對血脈深處某些關於父神盤古的模糊印記時,還要古怪莫測。

“吾名,共工。”巨人開口,聲音渾厚如深海涌動,帶着水流特有的磁性,在湖面激起層層疊疊的回音,卻奇異地並不震耳,“掌控洪荒萬水之祖巫。孩童,你是何人?爲何居於此地?”

他的語氣帶着探究,並未以勢壓人。身爲祖巫,自有其驕傲與氣度,這片地的特殊和這孩子的古怪,讓他選擇了相對平和的詢問。

孩童歪了歪頭,似乎在消化“共工”和“祖巫”這兩個詞,然後很自然地回答:“我叫小孩哥。我一直住在這裏呀。”他指了指身後的冰塔和躺椅,又拍了拍旁邊僵硬如石的大黃,“這是大黃,我最好的朋友!它可厲害了,會抓魚,會堆塔,還會做好吃的!你要和我們一起玩嗎?”

共工的目光再次掠過緊張到龜甲紋路都在微微發光的大黃,對孩童與玄龜的關系了然。他的問題並未得到實質解答,但這孩子天真的回應和這片地渾然天成的氣息,讓他心中的疑慮更深,卻也讓他那股因戰鬥而起的燥意,在那彌漫的魚湯鮮香中,奇異地平復了不少。

他的目光,又一次落在那碗奶白誘人的魚湯上,鼻翼微不可查地動了動。那鮮香,那蘊含的溫和滋養道韻……對巫族真身,似乎真有說不出的好處。

“此湯……”共工的聲音頓了頓。

孩童立刻警惕地睜大了眼睛,小手更是虛虛地蓋住了碗沿,小臉上寫滿了“這是我的”幾個大字,但看了看共工那巨大的身軀,又看了看自己小小的湯碗,他癟了癟嘴,露出一絲極其勉強的、屬於孩童的“慷慨”:“……嗯……如果你真的也想喝一點點的話……等大黃下次多熬一點……”

大黃在一旁聽得魂兒都要飛了!小祖宗!這可是共工!撞倒不周山的那位!您這護食護得是不是太不分場合了?!它拼命用眼神示意,可惜孩童全副心神都在他的湯和眼前的“大個子”上。

然而,預想中的祖巫之怒並未降臨。共工看着孩童那副護食又糾結的小模樣,粗獷的臉上線條反而略微柔和了一絲。他再次深深看了一眼這個處處透着古怪的孩子,又環視這片被無形祥和道韻籠罩的天地。那種“無處着力”“深不可測”的感覺,以及冥冥中一絲極淡卻揮之不去的、類似“因果”被輕微撥動的異樣感,讓他做出了決斷。

此地甚異,此子甚奇。強求深究,恐非善果。巫族雖悍勇直率,卻也並非毫無智慧。

“不必了。”共工搖了搖頭,聲音恢復了之前的渾厚平穩,“吾不奪孩童之食。”

言罷,他目光轉向微波蕩漾的暖湖,忽然抬起右手,對着湖心虛虛一握。

刹那間,整片暖湖的水靈之氣都仿佛被引動,發出低沉的歡鳴。湖心深處,一點湛藍到極致、仿佛凝聚了萬水本源精華的光華被強行抽取、凝聚,化作一道流光飛入共工掌中,最終化作一顆龍眼大小、內部似有無盡水波生滅流轉的深藍色晶珠。晶珠一出,周圍空氣都溼潤了幾分,彌漫開精純無比的水之本源氣息。

“此物,蘊含吾一絲本源水精。”共工屈指一彈,那顆深藍水珠便緩緩飛向孩童,穩穩懸停在他面前,“置入此湖,可保湖水生機永沛,水韻長清。於你……亦有安神滋養之微效。算是吾唐突此間清淨之補償。”

孩童的注意力立刻被這顆漂亮又會“動”的藍珠子吸引了,他小心翼翼地伸出雙手接住。珠子入手溫潤清涼,並無寒意,反而有種親近的、如同觸摸最純淨水流的感覺,讓他很是喜歡。“謝謝你,大個子!”他眉眼彎彎,開心地道謝,暫時忘了護湯的事。

共工微微頷首,不再多言。他最後看了一眼這片籠罩在星輝與祥和中的奇異之地,目光在孩童清澈的眼眸和手腕那根看似普通的銀線上停留了一瞬,身影便如他來時一般,驟然化作漫天晶瑩水光,無聲無息地消散在空氣中。下一刻,暖湖中心輕輕一蕩,所有異象平息,湖水恢復溫柔蕩漾,仿佛剛才那震懾心魄的祖巫降臨,只是一場過於真實的幻夢。

只有空氣中尚未完全散去的浩瀚水威,孩童手中那顆散發着磅礴水靈之氣的本源水精,以及冰晶碗裏那鍋差點因爲祖巫降臨而熬過了火候、卻依舊散發着誘人奶白光澤與奇香的魚湯,證明着剛才的一切真實不虛。

大黃直到此刻,才敢緩緩吐出那口憋了許久的氣(雖然它並不需要),緊繃的龐大身軀幾乎癱軟在岸邊,綠豆眼裏充滿了劫後餘生般的恍惚,以及一種“果然又來了”的麻木。

這位小祖宗……不僅能讓北辰星爲他裝飾冰塔而微調軌跡,驚動執掌河洛的妖皇帝俊;還能讓掌控萬水、地位尊崇的祖巫共工親自現身,不僅沒發怒,反而和和氣氣說話,最後還送了份“厚禮”當“驚嚇補償”?

這日子過的,真是每一天都充滿了“驚喜”和“驚嚇”。

“大黃!湯!湯好像有點煮過頭了!”孩童焦急的聲音響起,他正捧着那顆漂亮水珠,卻也沒忘了他的寶貝魚湯。

大黃猛地回過神,趕緊看向冰晶碗。只見湯汁因爲剛才的變故,微火多燒了片刻,原本完美的奶白色澤邊緣似乎微微泛黃,濃縮得也更加粘稠了一些。

“無妨,小祖宗,這樣你先嚐嚐……或許別有一番風味。”大黃連忙安撫,心裏卻有些打鼓。它湊近聞了聞,香氣似乎更加醇厚霸道了,希望小祖宗不會嫌棄……

孩童已經迫不及待地湊了過來,也顧不上研究新得的藍珠子了,眼巴巴地看着大黃。

大黃深吸一口氣,用爪子尖小心地盛出一點湯汁,吹涼,遞到孩童嘴邊。

孩童“啊嗚”一口吞下,砸吧了兩下小嘴,眼睛先是微微瞪大,隨即猛地爆發出比之前更亮的光芒!

“哇——!!!!”他驚喜地叫出聲,“好好喝!比我想的還要好喝!稠稠的,香香的,鮮得我舌頭都要化掉啦!大黃你真是天下第一厲害的廚師!”

看到孩童那毫不作僞的、極度滿足和開心的笑容,大黃心中那點因祖巫突降和湯品微瑕而產生的忐忑,瞬間煙消雲散。一股暖洋洋的、混雜着成就感、慶幸以及一絲荒誕自豪的情緒,充盈了它古老的胸腔。

“您喜歡就好。”它低聲應道,聲音裏帶着自己都未察覺的溫柔。看着孩童咕咚咕咚開始享用那碗“共工認證(嚇)過”的超級魚湯,大黃也默默趴了下來,目光掃過孩童腕間的銀線、塔尖的星辰晶石、手中的祖巫水精……

嗯,湯是好湯。

就是這做湯和喝湯的“過程”,越來越考驗它這只老龜的心髒了。

暖湖星輝依舊,夜風輕柔。冰原的寒意與遠方的劫煞,依舊被無形地隔絕在外。

這裏,依舊是只屬於一個小祖宗和一只老烏龜的,充滿意外“驚喜”的寧靜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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