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光燈打下來的那一刻，錢多多覺得全世界都安靜了。
原本喧鬧的宴會廳，像是一壺燒開的水突然被潑了一盆液氮。
光線很刺眼，白茫茫的一片，根本看不清台下的人臉。
但這正好。
看不見人，就沒有恐懼。
此時此刻，站在舞台中央的不是財務部那個只會貼發票的小透明。
是被酒精這一神秘力量強行奪舍的“裴氏集團編外總裁”。
錢多多眯了眯眼，原本有些迷離的眼神瞬間聚焦。
那種眼神很奇怪。
三分涼薄，三分譏笑，剩下四分是漫不經心的嫌棄。
她沒有第一時間說話。
她抬起手，極其自然地做了一個整理袖口的動作。
雖然她今天穿的是無袖的小禮服，根本沒有袖口可整。
但這不妨礙她把那個範兒拿捏得死死的。
台下的張偉正舉着手機錄像，看到這一幕，手抖了一下。
這動作...怎麼看着那麼眼熟？
緊接着，錢多多又做了一個推眼鏡的動作。
雖然她鼻梁上空空如也。
但那個虛空一推，配合着微微上揚的下巴，簡直就是裴煜本煜附體。
“咳。”
一聲極輕的咳嗽，順着麥克風傳遍了全場。
音響師顯然是個懂事的，瞬間把背景音樂給關了。
全場幾百號人，幾百雙眼睛，齊刷刷地盯着台上那個穿着廉價禮服的女孩。
錢多多右手在空中虛抓了一把，仿佛手裏捏着一份厚厚的文件。
她把那份“空氣文件”往身前並不存在的桌子上一摔。
“啪”的一聲。
雖然沒有實物，但她嘴裏居然還自帶了音效。
台下的衆人一愣。
這是在幹嘛？無實物表演？
下一秒，錢多多開口了。
嗓音壓得很低，刻意去掉了原本的軟糯，帶上了一股子金屬質感的冷硬。
“這就是你們交上來的Q4季度報表？”
她一邊說，一邊用手指關節輕輕敲擊着麥克風的立柱。
“篤、篤、篤。”
這節奏感，跟平時裴煜在會議室敲桌子的頻率，不能說毫不相關，只能說一模一樣。
台下的財務總監正在喝水，聽到這動靜，差點把假牙噴出來。
這死丫頭！
這是要造反啊！
錢多多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此刻的她，就是這棟大樓的主宰。
她拿起那份“空氣報表”，眉頭微蹙，眼神裏流露出一種看智障般的悲憫。
“我就想問問。”
她停頓了一下，視線緩緩掃過台下黑壓壓的人群。
“這個現金流量表的勾稽關系，你們是睡着覺做的嗎？”
台下有人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這句話太熟了！
上周例會，裴煜就是這麼噴市場部的。
錢多多似乎對這個反應很不滿意。
她眉頭皺得更緊了，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笑什麼？”
“覺得很好笑？”
她往前走了一步，那種咄咄逼人的氣勢，竟然真的把前排幾個實習生嚇得往後縮了縮。
“我想請問一下在座的各位精英。”
她在“精英”兩個字上加了重音，聽起來諷刺意味拉滿。
“咱們公司是做慈善的嗎？”
“這種報表要是流出去，明天裴氏的股價就能跌停板，你們信不信？”
“到時候，大家一起去西北風裏搞團建？”
台下的笑聲更大了。
這種話從裴煜嘴裏說出來是恐怖故事。
但從錢多多嘴裏說出來，那就是年度最佳脫口秀。
張偉在台下笑得直拍大腿，手機都快拿不穩了。
“太像了！臥槽！這簡直是靈魂附體！”
“快看那個嫌棄的眼神！簡直絕了！”
錢多多聽到了笑聲，但她不爲所動。
真正的霸總，是不會被螻蟻的情緒所左右的。
她繼續她的表演。
她把手裏的“文件”往旁邊一遞，仿佛那裏站着一個特助。
“林峰，拿去碎了。”
“這種垃圾，不配出現在我的辦公桌上。”
台下某個角落，正真的特助林峰正端着酒杯，聽到自己的名字，整個人僵在了原地。
他下意識地看向身邊的老板。
裴煜坐在主桌的主位上，手裏晃着一杯紅酒，臉上看不出喜怒。
但林峰分明看到，自家老板那萬年不變的冰山臉，似乎裂開了一道縫隙。
舞台上，錢多多顯然還沒過癮。
她雙手撐在麥克風架上，身體微微前傾，做出了一個極具壓迫感的姿勢。
“還有行政部。”
她換了個攻擊目標。
“上次那個咖啡豆的采購申請，是誰批的？”
“我是讓你們去買咖啡，不是讓你們去買刷鍋水。”
“那種劣質的酸味，是想謀殺我的味蕾，還是想提醒我生活有多苦？”
全場爆笑。
行政部經理在那邊笑得花枝亂顫，完全忘了自己正在被“公開處刑”。
錢多多越說越順嘴，腦子裏那些平時積攢的怨氣，此刻全都化作了表演的素材。
她感覺自己現在的狀態好極了。
那種掌控一切的快感，簡直比吃了十個雞腿還要爽。
她深吸一口氣，準備放出今晚的大招。
她學着裴煜的樣子，解開並不存在的西裝扣子，單手插兜。
眼神變得深邃而憂鬱，仿佛在思考全人類的未來。
“我知道，最近大家都在抱怨加班多，壓力大。”
她嘆了口氣，語氣裏帶着幾分恨鐵不成鋼。
“但是，同志們。”
“我們要用發展的眼光看問題。”
她突然拔高了音調，右手猛地一揮，指點江山。
“這點壓力算什麼？”
“拿這點工作量來考驗幹部？”
“哪個幹部經不起這樣的考驗？！”
這一句經典的影視劇台詞，被她用裴煜那種冷淡的語調說出來，產生了一種極其荒謬的喜感。
台下的氣氛瞬間被點燃到了頂點。
掌聲、口哨聲、歡呼聲響成一片。
“好！說得好！”
“裴總威武！”
“多多牛逼！”
有人甚至站起來鼓掌，眼淚都笑出來了。
錢多多站在舞台中央，享受着這排山倒海般的歡呼。
她覺得自己到達了人生的巔峰。
這就是當老板的感覺嗎？
太爽了！
怪不得裴煜那家夥天天板着個臉訓人，原來這麼解壓！
她得意地揚起下巴，準備做一個完美的謝幕動作。
然而，就在這時。
一陣穿堂風吹過。
那股一直支撐着她的酒勁，像是被風吹散了一樣，突然退潮了。
大腦裏那個名爲“理智”的開關，咔噠一聲，重新接通了電源。
眼前的白光似乎也沒那麼刺眼了。
台下的景象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她看到了笑得前仰後合的張偉。
看到了捂着肚子擦眼淚的財務總監。
看到了舉着手機瘋狂拍照的同事們。
還有...
她的視線越過人群，鬼使神差地落在了最前方的主桌上。
那裏坐着一群西裝革履的大佬。
在正中間的位置，有一個男人。
他穿着剪裁得體的黑色西裝，那件傳說中的純手工意式定制。
他沒有笑。
他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裏，手裏捏着高腳杯的細柄。
那雙深邃的眼睛，隔着十幾米的距離，精準地鎖定了她。
四目相對。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了。
錢多多看清了那個眼神。
不是憤怒，不是嘲笑。
而是一種...看某種新奇生物的探究。
甚至，他的嘴角，似乎帶着一絲似有若無的弧度。
那是裴煜。
活的。
真的。
而且正看着她。
“轟——”
錢多多的腦子裏仿佛炸開了一朵蘑菇雲。
剛才發生的一切，像電影回放一樣在她腦海裏瘋狂快進。
那個推眼鏡的動作。
那句“睡着覺做的”。
那句“拿這個考驗幹部”。
還有那句...“林峰，拿去碎了”。
每一幀畫面，都是一把鋒利的刀，狠狠地插在她的社死恥辱柱上。
我在幹什麼？
我在哪？
我是誰？
冷汗瞬間浸透了後背。
剛才那種不可一世的霸氣，就像被戳破的氣球，瞬間癟了下去。
她的腿開始發軟，那種熟悉的、面對大老板時的本能恐懼，重新占領了高地。
而且是加倍奉還。
完了。
這次是真的完了。
不僅工作保不住，這輩子恐怕都要在這個城市除名了。
裴煜看着台上那個原本氣場兩米八的女孩，肉眼可見地萎縮成了一只鵪鶉。
剛才那種睥睨天下的眼神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像是看見了哥斯拉的驚恐。
有趣。
裴煜的手指輕輕摩挲着酒杯邊緣。
他在公司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有人敢當着這麼多人的面，把他的神態模仿得這麼...
入木三分。
尤其是那個嫌棄的眼神，連他自己都覺得像。
台上的錢多多已經快要窒息了。
她現在的唯一念頭就是——跑！
只要跑得夠快，尷尬就追不上我！
她猛地把手裏的麥克風往架子上一塞。
動作太急，麥克風發出“滋——”的一聲刺耳尖嘯。
全場的人都捂住了耳朵。
錢多多根本顧不上道歉。
她甚至連一句結束語都沒敢說。
“那個...我...我尿急！”
她胡亂地丟下一句連自己都沒聽清的借口。
然後，在全場幾百人的注視下。
她提起裙擺，像一只受驚的兔子，慌不擇路地從舞台側面的台階上竄了下去。
因爲跑得太急，高跟鞋還在台階上崴了一下。
但她硬是一聲沒吭，單腳蹦了兩下，穩住身形，繼續狂奔。
那背影，透着一股子絕望和淒涼。
台下的笑聲還沒停，大家以爲這也是表演的一部分。
“哈哈哈哈！這退場也是絕了！”
“太有戲了！這不給個特等獎說不過去啊！”
只有張偉放下了手機，看着錢多多落荒而逃的背影，撓了撓頭。
“怎麼感覺...她是真的慫了？”
主桌上。
林峰小心翼翼地觀察着裴煜的臉色。
“裴總，這...需不需要我去處理一下？”
畢竟當衆調侃老板，在裴氏集團這種等級森嚴的地方，確實有點過火了。
裴煜收回視線，看着杯中晃動的紅酒。
那抹紅，像極了剛才那個女孩臉上的紅暈。
“處理什麼？”
裴煜的聲音很淡，聽不出情緒。
“年會嘛，大家開心就好。”
林峰瞪大了眼睛，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開心就好？
這還是那個因爲PPT字體不對就把人罵哭的裴閻王嗎？
裴煜舉起酒杯，輕輕抿了一口。
味道不錯。
比平時的甜。
“不過。”
他放下酒杯，修長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兩下。
“篤、篤。”
聲音清脆。
跟剛才台上那個女孩模仿的節奏，分毫不差。
“去查查她是哪個部門的。”
裴煜的嘴角再次極其隱蔽地勾了一下。
“既然這麼懂勾稽關系，想必業務能力很強。”
林峰心裏咯噔一下。
完了。
這哪裏是開心就好。
這分明是秋後算賬的前奏啊！
那個叫錢多多的女孩，自求多福吧。
而被念叨的錢多多，此刻正躲在酒店一樓的女廁所隔間裏。
她坐在馬桶蓋上，雙手抱頭，把臉深深地埋進膝蓋裏。
手機在包裏震動個不停。
不用看也知道，肯定是各種群消息炸了。
她不敢看。
她現在只想把自己沖進下水道，順着管道流進太平洋，從此做一只快樂的水母。
沒有大腦，就沒有煩惱。
“嗚嗚嗚...”
隔間裏傳出一聲壓抑的悲鳴。
“裴煜...我跟你勢不兩立...”
“不對...是我跟酒勢不兩立...”
就在這時，隔壁隔間傳來了兩個女同事的議論聲。
“哎，剛才台上那個財務部的妹子太逗了。”
“是啊，膽子真大，不過你別說，學得真像。”
“你說裴總會不會生氣啊？”
“誰知道呢，不過我看裴總剛才好像一直在盯着她看。”
“天哪，不會是被看上了吧？霸道總裁愛上模仿秀小妹？”
“別做夢了，我看是被記在小本本上了吧，估計明天就得卷鋪蓋走人。”
錢多多在隔間裏聽得渾身發抖。
卷鋪蓋走人...
這幾個字像魔咒一樣在她腦子裏盤旋。
她在這個城市打拼了三年，好不容易進了裴氏，雖然只是個底層社畜，但好歹五險一金齊全，偶爾還能蹭個下午茶。
難道這一切，都要因爲一只龍蝦和兩杯酒，徹底畫上句號了嗎？
不。
絕不！
錢多多猛地抬起頭，眼裏閃過一絲決絕。
既然已經社死了，那就死得徹底一點。
只要我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
只要我明天裝失憶，誰能奈我何？
大不了...大不了就說是雙胞胎妹妹幹的！
錢多多深吸一口氣，顫抖着手從包裏掏出手機。
屏幕上顯示着幾十條未讀微信。
置頂的一條是蘇小萌發的：
【姐妹，你火了！熱搜預定！#裴氏年會驚現女版裴總#】
下面附帶了一個短視頻鏈接。
錢多多手一滑，點開了那個視頻。
畫面裏，她正指着台下，一臉囂張地喊着：“哪個幹部經不起這樣的考驗？！”
那表情，那神態。
欠揍程度十顆星。
錢多多兩眼一黑，差點當場暈過去。
這根本不是模仿秀。
這是她的遺書。
還是視頻版的。
就在她準備關機斷網逃避現實的時候，一條新的消息彈了出來。
發件人顯示是：財務部總監-老王。
只有簡短的一行字：
【明天早上九點，來我辦公室一趟。】
錢多多的手機“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
這哪裏是邀請。
這分明是閻王的索命帖。
廁所的排風扇嗡嗡作響，仿佛在嘲笑她的天真。
明天？
她還有明天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