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整,鬧鍾在黑暗中響起。
蘇晚清幾乎是瞬間就睜開了眼睛——沒有朦朧,沒有困倦,只有一種冰冷的清醒。她伸手關掉鬧鍾,坐起身,赤腳下床,拉開窗簾的動作幹脆利落。
窗外天色還是青灰色,路燈還亮着。遠處傳來垃圾車作業的轟鳴聲,像這座城市沉睡時粗重的呼吸。
她沒有立刻查看手機,而是走到廚房,燒水,沖咖啡。速溶咖啡的廉價香氣在晨光裏彌漫開來,她端着杯子回到客廳,在沙發上坐下。
然後才拿起手機。
七點整,系統結算界面準時浮現。
她點開。
【狀態】
昨日睡眠時長:6小時22分鍾(臥床7小時,實際睡眠6小時22分)
昨日深度睡眠時長:3小時05分鍾
睡眠質量評分:B+
基礎獎勵:10,000元/小時×3.08小時=30,800元
系數加成:×1.15
實際獎勵:35,420元
發放狀態:已發放至綁定賬戶
數據下方:
【睡眠效率評估:44.0%(較前日提升0.9%)】
【趨勢提示:深度睡眠占比連續兩日小幅上升,睡眠限制法初顯效果。】
三小時零五分鍾。
比昨天多了十七分鍾深度睡眠。
收入三萬五千四百二十元,比昨天多了三千二百二十元。
睡眠效率從43.1%提升到44.0%。
微小的進步,但確實是進步。
蘇晚清盯着屏幕,緊繃的肩膀稍微放鬆了一點。
堅持是對的。
睡眠限制法的陣痛期正在過去,她的身體在適應新的節奏。
她退出界面,打開國家銀行APP。
推送通知彈出:
【國家銀行】您尾號8810的賬戶於02月24日07:03完成轉賬存入人民幣35,420.00元,當前餘額80,000.26元。
八萬整,加上零頭。
她盯着那個數字,心髒快速跳動了幾下。
今天周五。
要還李哥五萬。
還完之後,還剩三萬。
三萬夠什麼?父親下周的藥費四萬,下個月房租一萬二,她自己的生活費……
不夠。
遠遠不夠。
但至少,今天的還款沒問題。
上午八點半,蘇晚清已經洗漱完畢,換上了一身相對正式的衣服——深色牛仔褲,米色毛衣,外面套一件黑色羽絨服。她今天要去銀行櫃台辦理轉賬,五萬以上的金額,手機銀行有限制,需要去網點。
出門前,她最後檢查了一遍背包:身份證、銀行卡、轉賬憑證、還有那份“深眠科技”的顧問合同復印件。
她需要讓銀行看到,她有“合法收入來源”。
哪怕只是復印件。
上午九點十分,國家銀行支行大廳。
工作日早晨,人不算多。蘇晚清取號後等了十幾分鍾,就被叫到櫃台。
“辦理什麼業務?”玻璃後的櫃員是個年輕女孩,聲音公式化。
“轉賬,五萬元。”蘇晚清遞上身份證和銀行卡。
櫃員接過,在系統裏操作:“轉到哪個賬戶?”
蘇晚清報出李哥公司的對公賬戶。
櫃員敲擊鍵盤,屏幕閃爍了幾下,然後她的動作停頓了。
“蘇小姐。”櫃員抬起頭,透過玻璃看着她,“您最近賬戶資金流動比較頻繁,我們需要做個簡單的盡職調查。請問這些轉入資金的來源是?”
來了。
蘇晚清的心髒收緊,但表情保持平靜:“主要是項目報酬。我是自由顧問,接了幾個科技公司的數據分析項目。”
她說着,從包裏拿出那份顧問合同的復印件,從窗口下方遞進去:“這是其中一份合同。”
櫃員接過,仔細看了看,又抬頭對比了一下身份證上的照片。
“都是個人轉賬,沒有公司賬戶?”櫃員問。
“有些是小公司,走個人賬戶方便。”蘇晚清說,“而且我是按項目結算,不是按月發工資。”
櫃員沉默了幾秒,手指在鍵盤上敲擊,似乎在記錄什麼。
“蘇小姐,建議您以後盡量通過公司賬戶收款,這樣流水更規範,也避免稅務風險。”她公事公辦地說,“這次轉賬可以辦理,但如果您後續持續有大額資金進出,可能會觸發風控系統,到時候可能需要您提供更詳細的資金來源證明。”
“好的,謝謝提醒。”蘇晚清說。
櫃員點點頭,繼續操作。幾分鍾後,轉賬憑證打印出來,紅色印章蓋上。
“好了,五萬元已轉出,預計兩小時內到賬。”櫃員把憑證和身份證、銀行卡一起遞出來。
蘇晚清接過,道謝,轉身離開。
走出銀行大門時,冷風吹在臉上,她才意識到自己後背已經溼透了。
銀行已經開始注意她了。
系統所謂的“稅務合規處理”,顯然沒有覆蓋到“合理性審查”。個人賬戶連續多日收到大額轉賬,沒有明確的交易背景,這在任何銀行都是可疑的。
她需要盡快建立“深眠科技”的工資流水。
而且……需要更多“合法”的收入證明。
上午十點,蘇晚清回到公寓。
她打開郵箱,果然看到陳禹發來的合同。PDF附件,條款清晰:月基礎顧問費八千元,按季度支付;項目分成按實際銷售額的1.5%結算,半年一結。
合同最後一頁已經蓋好了公司的公章,只等她電子籤名。
她仔細閱讀每一條條款,確認沒有陷阱,然後籤上自己的名字,掃描,回傳。
幾分鍾後,陳禹回復:“收到。下周一第一筆顧問費會打到你的賬戶,走公司賬戶,備注‘顧問費’。這樣你的銀行流水會好看些。”
蘇晚清盯着那條消息,心裏涌起復雜的感激。
陳禹在幫她。
他也許猜到了什麼,也許只是出於善意,但他在用最實際的方式,給她提供掩護。
她回復:“謝謝陳禹哥。”
“客氣。周末有空的話,可以來公司看看產品測試,林硯很希望聽聽你的意見。”
“好,我安排時間。”
結束對話後,蘇晚清坐在書桌前,開始計算:
下周一,深眠科技的八千元顧問費到賬。
雖然不多,但這是第一筆“合法”的、有明確來源的收入。
她需要讓這筆錢成爲她賬戶流水的“基礎背景”。以後系統的睡眠收入,可以僞裝成“項目分成”——雖然分成不會這麼頻繁、這麼規律,但至少有了解釋的框架。
中午十一點,手機響了。
是李哥。
蘇晚清接起來:“李哥。”
“錢收到了。”李哥的聲音聽不出情緒,“效率依然很高。”
“應該的。”
“蘇小姐,我有點好奇。”李哥頓了頓,“你這項目……到底做多久了?”
蘇晚清握緊手機:“快兩周了。”
“兩周,還了十二萬。”李哥笑了一聲,“這項目利潤夠高的。”
“短期高強度的項目,報酬是按結果算,不是按時間。”蘇晚清說,“下周應該還能結一筆。”
她在主動給出信息,減少對方的懷疑。
“行。”李哥說,“那下周老規矩,周五,五萬。”
“好。”
電話掛斷。
簡短,直接,沒有多餘的試探。
但蘇晚清知道,李哥的懷疑沒有消失,只是暫時壓下了。他在觀察,在等待,看她這條魚能長多大,看她背後到底有什麼。
中午十二點,蘇晚清簡單吃了午飯。
飯後,她打開家族微信群——那個她已經屏蔽了半年的群。
群裏很熱鬧,幾十條未讀消息。她往上翻,看到大姨在群裏發的長語音,點開轉文字:
“有些人啊,有錢了就忘了本。當年困難的時候是誰幫的忙?現在翅膀硬了,親戚上門借錢,直接趕出門!這種白眼狼,我們蘇家沒有!”
下面跟着一串親戚的回復:
“真的假的?誰啊?”
“還能有誰,晚清唄。”
“不會吧?晚清那孩子挺懂事的啊。”
“懂事?你是沒看到她那副嘴臉!五千塊,打發要飯的呢!”
再往下翻,是母親的回復,只有一句話:“大姐,事情不是這樣的,你別在群裏亂說。”
然後是大姨更激烈的語音:“我怎麼亂說了?她是不是把我趕出門了?是不是只肯借五千?我兒子欠了二十多萬啊,她幫幫忙怎麼了?”
群裏沉默了幾分鍾。
然後,一個蘇晚清幾乎沒印象的遠房表姑發言:“晚清現在做什麼工作啊?這麼賺錢?”
沒人回答。
蘇晚清關掉微信群,沒有回復,沒有解釋。
她知道,解釋沒用。
在親戚的敘事裏,她已經成了“有錢不幫親人”的白眼狼。這個標籤一旦貼上,就很難撕下來。
手機震動,是母親發來的私聊:
“清清,你別看群裏那些話。媽知道你難。”
蘇晚清盯着那句話,很久很久。
然後她回復:“媽,以後親戚的事,您別管了。他們愛說什麼說什麼。”
“可是……”
“沒有可是。”蘇晚清打字很快,“我掙錢是爲了還債,爲了給爸治病,不是爲了填親戚的無底洞。他們當年幫過我們,我們感恩,但不代表我要養他們一輩子。”
發送。
母親沒有再回復。
蘇晚清放下手機,走到窗邊。
陽光很好,樓下街道上有小孩在追逐玩耍,笑聲隱約傳來。
她忽然想起小時候,過年時一大家子人聚在外婆家,大人打麻將,小孩在院子裏放鞭炮。表哥表姐會帶着她玩,大姨會偷偷塞給她糖果,說“晚清最乖了”。
那些溫暖的、模糊的記憶,像隔着一層毛玻璃,看不真切了。
下午一點,蘇晚清強迫自己小睡了一會兒。
不是正式睡眠,只是閉目養神。睡眠限制法禁止白天臥床,但她實在太累了——不是身體累,是心累。
她躺在沙發上,蓋着薄毯,閉上眼睛。
但睡不着。
親戚的指責、銀行的審查、李哥的試探、系統的任務……所有壓力像石頭一樣壓在胸口。
她睜開眼睛,盯着天花板。
手機就在手邊,屏幕朝下。
她知道,此刻如果有親戚打電話來,她可能會失控。
但沒有。
世界很安靜。
下午三點,蘇晚清起床,開始工作。
她打開深眠科技的項目資料,繼續完善用戶調研方案。工作能讓她暫時忘記現實。
四點半,方案完成。她發郵件給林硯和陳禹,附上詳細的執行計劃和時間表。
五分鍾後,林硯回復:“很專業。周一例會我們討論細節。”
陳禹也回復:“效率真高。周末好好休息。”
蘇晚清關掉電腦,走到廚房準備晚餐。
冰箱裏沒什麼菜了,她煮了碗速凍水餃,端着碗坐在客廳沙發上吃。
電視沒開,房間裏只有她咀嚼食物的細微聲響。
孤獨感像潮水一樣漫上來。
但她知道,這是她必須承受的。
晚上七點,天徹底黑了。
蘇晚清洗完碗,坐在書桌前,打開筆記本,開始寫今天的記錄:
2月24日 睡眠限制法Day2
臥床時間:7小時(23:00-6:00)
實際睡眠:6小時22分
深度睡眠:3小時05分(占比約48%,較前日提升)
睡眠效率:44.0%
收入:35,420元
今日支出:還款5萬元
當前餘額:30,000.26元
事件:銀行盡職調查、親戚微信群攻擊、母親溝通
感受:壓力持續,但睡眠效率改善帶來信心
寫完後,她盯着“當前餘額:30,000.26元”那一行。
三萬。
父親下周的藥費四萬,還差一萬。
下周一深眠科技的八千元顧問費到賬,還差兩千。
她需要在下周三之前,再賺一萬二。
按照目前的收入水平,如果明天和後天的睡眠收入能保持在三萬五左右,那麼沒問題。
但如果睡眠效率出現波動呢?
如果親戚又來鬧,影響她的狀態呢?
她需要更穩定的收入預期。
晚上八點,蘇晚清開始睡前準備。
溫水浴,換上睡衣,調暗燈光。
八點半,她躺在床上,打開那本睡眠科學的書,閱讀關於“睡眠周期”的章節。
書上說:一個完整的睡眠周期大約90分鍾,包括淺睡、深睡和快速眼動睡眠。深度睡眠多集中在前幾個周期,尤其是第一個和第二個周期。
這意味着,如果她能提高前半夜的睡眠質量,就能在同樣的時間裏獲得更多深度睡眠。
她想起系統界面上的數據:她的深度睡眠多集中在入睡後的前四小時。
也許……她可以嚐試微調作息?
比如,把上床時間從23:00提前到22:30,這樣前半夜的睡眠窗口更長?
但睡眠限制法要求嚴格固定作息,不能隨意改動。
她在糾結中翻過一頁書。
晚上九點半,手機震動。
是曉雨發來的微信:
“姐,我剛看到群裏那些話……你別理他們。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
蘇晚清盯着那條消息,眼眶發熱。
“我沒事。”她回復,“你好好復習,別操心這些。”
“嗯。姐,春假我不去找你了,你好好休息。等暑假我們再一起出去玩。”
“好。”
簡單的對話,但溫暖。
至少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人相信她,理解她。
這就夠了。
晚上十點,蘇晚清關掉燈,躺下。
白噪音機啓動,香薰機飄出熟悉的薰衣草氣味。
她閉上眼睛,開始深呼吸。
清空思緒。
忘記親戚的指責,忘記銀行的審查,忘記債務的壓力。
只想一件事:睡眠。
深度睡眠。
δ波。
黑暗中,她的呼吸逐漸平穩。
身體沉入床墊,意識緩緩下沉。
牆上的時鍾,指針無聲走動。
晚上十一點整。
睡眠限制法的第三天,開始了。
而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國家銀行的風控系統裏,她的賬戶被標記爲“需關注”。標記理由:短期頻繁大額個人轉賬,資金來源不明。
那個標記像一顆小小的紅色信號燈,在龐大的數據庫裏,安靜地閃爍着。